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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叁拾:疏雨荷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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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自古以来八水绕长安,前朝引“八水”,利用地势开凿清明渠、龙首渠、永安渠等“五渠”,做饮用、景观、漕渠之用。
故而长安城内多池沼湖泊,河岸遍植柳树,春日柳絮纷飞如雪,夏日绿荫葱茏,一年四季“馆松枝重墙头出,御柳条长水面齐”,胜似江南之景。
西市西北隅的“海池”由永安渠注成,作为放生之所,池内广植荷莲,为闹中静地。穿池可得古石铭,上云‘百年为市,而后为池’。自置都立市,至今日已百余年。
两岸杨柳参参,绿绦垂落着随风招摇,你站在绿柳下,迎面水风湿润,荷香清新。放目远眺,唯见百顷池水澄波澹澹,接天莲叶中芙蓉盈盈并发,身心为之一畅。
忽闻玉笛飞声暗暗,你环顾左右,只见池中一处水声沨沨,花叶摇晃,隐约可见船篷露顶,左右飘摇。
驻足听了片刻,只觉笛声悠扬,悲而不伤,吹的是《折杨柳》,虽不知欲留谁人,然绿岸长堤,也算应景。
抬脚正欲离去时,却见天色骤暗,尘风四起,竟是风雨欲来。
马儿尚栓在别处,过去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眼看黑云低沉,天公竟没有给你丝毫犹豫的时间,大雨顷刻而下,衣衫渐湿。
周遭并无躲避之处,你见船舟离你不远,别无他法,只能高声长唤。
“船家,骤雨忽至,可否叫在下避一避——”
池上笛声突然停了下来,不多时那船向你缓缓溯来。莲叶一层一层拨动,船儿终于行至岸边,持桨人竟是相识之人。
“……陛下?”
舟中人痴望了你须臾,倏尔面色涨红,手忙脚乱地藏住竹笛,冒雨走到船头,倾身伸手扶你。
“陛、陛下快些进来避雨罢——”
你虽意外,但雨势趋大,不容你多停留,便握住他的手纵身一跃。
少年的手比你还要凉些,不知是被雨水打得还是被你吓得,微微发抖。
船身晃动了两下,你同他一齐躲入拱篷,才松了手。
这雨来得突然,你甫才在树下站了没有片刻,衣裙已湿了一片,不过夏日炎热,雨气凉爽,并不觉寒冷。
只是衣料本就轻薄,雨水一打,肌肤隐约可见。少年在你身边,没有你发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搁。
“陛下——”
“你——”
你们一同出声,俱是一怔,转而又笑开,气氛也活泛了些。
“先坐下吧。”
你笑道,刚在竹席蒲团上坐下,就见少年不知从哪掏出一件素织斗篷双手呈递给你,目帘低垂着,似是不敢看你。
“陛下受雨,若陛下不嫌弃,还请披上,免得……受了雨气。”
少年低着头,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只轻轻抿唇,脸颊旁的酒窝一深一浅。
他既收留了你,你又怎么会让他为难,于是从善如流地接过斗篷,披在身上。
斗篷对一般人来说并不常用,瞧他的模样,倒像是随身携带。你看了看少年雪发霜眉,白睫粉眸,也揣度出一二。
你扯了扯斗篷的衣襟,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想着自己上辈子定得罪了雷公电母、四海龙王,不然怎么天天雨淋风吹的,靠披人衣裳度日。
思绪跑远了,你回过神,就见少年坐在你身边,虽还有些拘束,但比刚才自在多了,他望着静静船外雨幕,不知在想什么。
“……我记得,你是叫白及?”
少年闻声回望你,抿着笑点点头,眸光清亮,掩不住愉悦。
“瞧着你我年龄相仿……不知你是哪年生?”
“草民是……”
“无需这般自称,你今日帮我避雨,只当你我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便是。”
你这般打断道,白及看着你发了会儿愣:“……和陛下是朋友么?”
“自然。”
白及遂而展笑:“隽婴晓得了。”
闻言,你有些意外:“你已取了表字?”
白及应声点头:“隽婴是承德八年生,今年刚取字。”
“原来只比我小一岁?”
你不禁道,瞧他稚气未脱的模样,还以为起码要比你小两岁……隽婴隽婴,真是人如其名了。
转而想到薛家郎君的字……难道人人都是按名字长得不成?
“……隽婴自幼比同龄人瘦弱,让陛下见笑了。”
“哪里这样说,是长得年轻。等到而立不惑之年,旁人见你面善,只当你是哪家刚束发的郎君了。”
白及闻言扑哧一笑,又露出两个浅浅酒窝来,双眸凝你,笑意盈盈。
雨声淋漓,打在船上厚而清脆,密密地,池水荡开一圈又一圈,推着船,莲叶掩映过一层又一层,逐渐看不见岸了。
你想起姑母的话,欲言又止。
“陛下……”
你回神望他,怔怔。
“陛下不好奇隽婴为何周身这般白吗?”
你讪讪一笑:“叫你看出来了……”
白及笑着移开目光,白睫低垂,粉瞳轻颤,干净地不似凡人。
“隽婴也好奇,隽婴也想知道自己为何与他人不同……他们说,我是不详。”
你闻言不禁皱眉:“无稽之谈。”
“……可我母亲确实是因我而死。”白及苦笑了一下“我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是姨母姨父将我养大,可我十岁那年,姨母也死了。”
“郡王妃是为江淮百姓、为医者仁心献身,如何能与你相关——”
“姨母是在我身边死的。”
白及蓦然打断你,笑望着你,眸光淡淡。
“姨母回到豫章那日忽然病发,就在我身边。”
你蹙眉望他,张着嘴,却不知再说什么。
“此次入京,隽婴本不愿随同,只怕再生不详,若不是确无其他人选……”
谈及此处,你陡然凝神,心绪盘桓。
偌大的郡王府,如何能无其他人选……怕是有人选,而无人愿。
竟如此避之不及吗。
“你何故这般想,若你真是不祥,当日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该从那御座上摔下去,躺个十天八天的才好——”
“陛下——!”白及吓得忙止住你的话头,强笑着再不敢顺着说下去了。
“陛下何苦这般安慰隽婴……隽婴能见陛下一面,已是隽婴之幸了。”
小舟渐入藕花深处,风轻雨疏,舟身悠荡。一路花叶稠密,满池疏雨打团荷,青烟茫茫,水波细荡,掩映着日光,一时竟如将夜。
白及的眸色极淡,瞳光颤颤,他又静静凝着你的眼睛,一切尽在不言。
“隽婴,我……”
少年轻笑一下,岔开了这个话。
“其实,表兄他并不是天生不能言。从前听姨母说,是姨父刚到豫章时,表兄尚在襁褓,热病了一夜,从此才不能说话的。”
“……不能医好么?”
白及摇摇头:“姨母一氏世代从医,从未听说过能医好口疾。”
你本想说叫宫中御医看看,可思及白氏世医未必不如太医署,况且若有转机,父皇慈爱,必然早……不对,父皇若欲传位给你或姐姐,定不会让秦至济重新做回常人。
“陛下……陛下?”
你睖睁着眼睛回神,少年眉眼弯弯,引着你的目光。
“雨停了。”
船外,夕阳西斜,夏雨初霁。
你走出拱篷,迎面清风湿润,吹拂着新涨的碧水,水中菡萏带着晶莹的雨珠,亭亭玉立,摇曳生姿——水含霁后光,荷于风处欹。
“……陛下要回去了吗?”
你回首,少年手持墨青色的竹笛,雪发轻拂,暮光打在他的面容上,融化在他水玉般的眸中,暖光流泄。
“我忘记说了,你刚才方才吹的《折柳曲》很好听。”
“那,还请隽婴再为陛下吹一曲罢。”
“……好。”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