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故人来》angelo

12、十二

　　夜深人静，草虫唧唧。
　　天是要下雨了。空气里湿闷得厉害、叫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一丝风，梧桐树的叶子有如铁打的一般悬在枝桠上一动不动。
　　树下喝茶的两个人已消失不见，唯有一对白瓷杯、一把白瓷壶还在石桌上昭示着不久之前这里还坐过两个人。

　　百花楼内黑沉沉的，没有一丝灯火。门窗紧闭，没有一丝缝隙。可是楼内却并不平静。
　　不久之前，大宅那边刚刚着人挑来了储在深窖中的两大块冰块来给花满楼消暑降温之用。此刻正盛在两个大木盆里、放在百花楼二楼的卧房两角，源源不断地散发着凉意。
　　可室内却依旧高温不退，且有不降反升的趋势。
　　“真的不走？”花满楼沉沉的嗓音。
　　“明天一早再动身。”陆小凤唧唧歪歪的嘀咕。
　　“迟早要走的，何必……”
　　“你……”陆小凤拧着眉头打断了他，可是张了半天嘴又不知如何反驳，末了只好闷闷地叹了一声，伸手抚上他的肩头道：“满楼，一办完这件事我即刻回来。咱们不隐于市了，隐于野去。实在不行的话，就乘船出海、找个没人的小岛去做神仙眷侣！”
　　“眷、眷侣？”花满楼晕了。
　　“嗯！”陆小凤点头，“你知道我的心意，我也知道你的心意。我们做眷侣……”说话的时候，他的脑袋已凑了过去，却被无情地拍开。
　　“陆小凤，你疯了不成？两个男人如何做眷侣？”
　　“可是我们已经是了呀！”陆小凤恼了。难道花满楼真的要刻意忽略四年前的那一夜么？难道这四年来他的有“家”不敢回的那种忐忑心情都白费了么？难道……他错了么？
　　“小凤……”花满楼皱着眉、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有什么话你便直说。”陆小凤难掩怒意地催促道：“若我此次有去无回的话，也免得教我死不瞑目、心中还有未尽事宜。”
　　“陆小凤！”花满楼也怒了，却是为他的口没遮拦。
　　陆小凤负气地抱起双臂瞪着他，只是屋内乌漆抹黑一片、即便他目力再强也只能隐约分辨花满楼的一个大致轮廓而已。
　　一时间屋内复又沉寂下来，只有两人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我是个瞎子，小凤。本就跟不上你的脚步。”花满楼开口了，嗓音又沉了一分。“何况现下又重伤不愈，再也不能与你并肩作战、护你左右……”
　　“满楼……”
　　“让我说完。”花满楼按住了陆小凤的肩膀，讪讪一笑道：“你不是说要我言无不尽么？”
　　陆小凤按捺住满腹的焦躁、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这番肺腑之言。
　　花满楼感觉到他的肩膀平直了下来，这才淡淡地继续道：“我本就不是乘风破浪、激流勇进的性子，也没什么安邦定国、济世救人的宏图大志，所以永远都不会站到风口浪尖上。当初练武只是为了强身、防身而已，却不料遇到了师傅、遇到了你，一不小心成了江湖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他悻悻一笑、摇头道：“盛名之下却也过得越来越不顺心、越来越不自在。所以这次受伤不愈对我……呵呵，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陆小凤心中的怒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带着苦涩滋味的平和。是啊！他刚才还口口声声地说你知我、我知你的，又怎能不知道花花是个生性恬淡、与世无争的出尘人物？即便他早有建树、名动江湖，可是哪一次不是被他陆小凤或者是有所求的人硬生生拖进这个浊世的呢？
　　“而你与我不同。”花满楼的声音益发平静了，正如他越来越澄明的心境。“你本就是为了济世而生、解困而存，即便再苦再累都注定是要脱颖而出的人物。所以我知道你这次有心了、也真的累了，可是……”他低叹了一声，苦笑道：“我留不住你、也不能留你啊！”他只是一个人，而陆小凤是整个江湖、甚至天下的。
　　“满楼……”陆小凤喃喃地嗫嚅着，却无话可说。思忖了片刻，一把抱住了花满楼。
　　这一次花满楼没有推开他、而是同样展臂环住了他。“你要回来，安安全全、齐齐整整的回来。”
　　陆小凤的喉头竟有些哽咽了。花满楼这样一个有着玲珑心窍的人该是与他一样预感到那面皇帝的金牌密令背后隐藏的巨大凶险了吧？“嗯，我当然会回来。”他低低道：“我已在你这里筑了巢，你不是也早在我把那棵幼树栽在你院子里时就知道我做的是什么打算了么？”
　　花满楼微微一笑、“嗯”了一声，神思已飘乎回了久远得仿佛是上一辈子的过往之中。
　　趁着他出神的功夫，陆小凤悄悄地、缓缓地托着他的背、按着他的肩往前倒。
　　“小凤，”后背贴到被褥上时，花满楼回魂了。“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嗯……”陆小凤只剩了一只耳朵和半份心思在听他说话。
　　花满楼牢牢按住在胸口游移的某只鸡爪子道：“这次轮到我了。”
　　“嗯？”陆小凤怔住，装傻充愣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这次……”花满楼慢慢地说着、慢慢地侧身、慢慢地反扑，直到将愣愣的某人完全压倒后才道：“该轮到我了。我们说好的，不记得了？”
　　“……！”

　　百花楼外，下雨了。没有闪电、没有雷鸣，却是来势汹汹的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将静止如铁打一般的梧桐树叶打得噼啪作响，也打得百花楼的屋顶和四壁嘈嘈声一片。
　　屋子里，两个木桶里盛着的大冰块都融了、成了满满的两盆水。
　　纱帐里，某只野凤凰刚刚遭受了有如烈焰焚身般的痛与喜、成了一只彻底酥软的烤鸡。
　　“江湖上所有人提起你花满楼时都会挑起拇指、道一声君子……”陆小凤狼狈不堪地趴在已被他汗湿了的枕头上，气息不稳加龇牙咧嘴地道：“可是我看你其实是……一条披着君子皮的狼！”
　　花满楼的嘴角勾了起来、给他上药的手也份量更轻了些。
　　此话一出陆小凤心中更觉委屈了，伤心地抱着枕头、抽着鼻子问：“上次我待你没有这般狠吧？”
　　“嗯！”花满楼低低地应了一声，收起金创药、摸了块干净的细纱出来给他擦身。“你是真君子。”
　　“呜……”陆小凤更伤心了。
　　“我只是……君子狼。”话音刚落，花满楼自己都笑了。
　　“君子狼？”陆小凤怔了怔，扭头看了看身边那道模糊的身影、也笑了。“总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花满楼侧身躺下，伸手揉捏着陆小凤的整个腰背。“还疼得厉害么？”
　　“嗯！”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皱了皱眉、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明天恐怕动不了身了。”陆小凤转头望着低垂的纱帐，语气里有点讪讪的、可是心里……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舒畅。“八成连床都下不了。”
　　“嗯！”花满楼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有劳你明天多照应了。”
　　“嗯！”
　　“说不定……”陆小凤又把脸转了回来，不甚肯定地道：“后天也走不了。”
　　“随你。”花满楼手未停、依旧揉捏着他的腰背。“明日再来那些贵客的话，可要我转告你重伤不起了？”
　　陆小凤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道：“好。要不你就直接说我暴病而亡了，叫他们另请高明去吧！”说着，他忽然被自己的这个主意给迷住了，眼睛猛地放出灼灼的光彩。“这个办法好！”他忍着疼支起上半身、兴致勃勃道：“你着人到后山去找一棵体面的梧桐树，在树下给我挖个坟、立一块碑，就说我已死透了。这样便没人再会来找我，你我也就可以隐于野也好、匿于岛也罢，做我们的神仙眷侣去了！”
　　渐渐的，花满楼的手停住了、人也怔住了。片刻之后，他还是回神了，淡淡一笑道：“我可不能毁了我家后山。”
　　“嗯？此话怎讲？”陆小凤不解。
　　“你弄个诈死、倒是清净了。”花满楼轻轻一叹道：“可是我帮你操办这后事的人如何清净得了？到时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去后山开棺验尸呢！即便里面真的有尸骨，也依旧会有大半的人不信、跑来我这百花楼打听你的消息……届时恐怕会将这座小楼给踏平了！”
　　陆小凤听得愣住了，眼珠子转了转、点点头道：“倒也是。这件事还是找老实和尚去办比较合适。再说我还要跟你一起寻觅海外仙岛呢！”说着一头扑回枕头上，疼得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不过依旧坚持把话讲完道：“等这次的事情交了差就这么办！”
　　这一次花满楼怔了很久，最终还是暖暖地笑了。这次……陆小凤真的有心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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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放出一头君子狼……（再次谢谢安娜童鞋有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