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无花果 ...

  •   *萧逸×我
      *冷淡期+情侣吵架
      *全文9k
      *BGM:君を知らない - Mrs.GREEN APPLE

      *

      无花果

      医生往我的左耳里塞了一块纱布,很凉,蘸满药水,我忽然就什么都听不见。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左半边身体与世界被分隔开了似的,一切都变得很遥远。
      纱布要三十分钟之后才能取出来,我于是带着这种微妙的闭塞感出了诊所。萧逸正坐在车里等我——这一带不好停车,我让他不用下车陪我。
      男人远远看见我过来,为我拉开门:“怎么样?”
      “什么?”
      我没听清,坐进车里,扭头看他。萧逸于是又问了一遍:“医生怎么说?”
      “噢,”这次我听到了,“还是发炎,好像比上次严重,总之先开药观察一下。”

      我的左耳发炎了整整一周,每天夜里都会疼醒,终于抽出时间来去诊所开药。医生已经认得我:这毛病反复好几次了,不是左耳就是右耳,好像总有一边必须出问题似的,惹人心烦。

      “严重了?”
      “嗯……?”我又没听清。
      “……”

      萧逸没再重复,将车开出诊所前的小路。他表情很淡,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却无端让人感到压迫。一路上我们有过几次短暂交谈,然而隔着纱布,听觉模糊,我总是不断重复询问萧逸刚才说过的内容,于是我看到他又做出了刚才那套反应:几乎是瞬间地皱了皱眉毛,然后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脸去观察路况。
      然而我知道我惹他不耐烦了。即使他不说。

      走到一半,萧逸问我想吃什么。
      “想吃蛋糕。”我说。
      他看了看我:“好吧。”意思是:我本来想问你要不要吃饭。
      “你晚上还要出任务吗?”
      “嗯。”男人将车开进转向的车道,是百货店的方向,“送你回家我就出去。”
      “今天挺冷的。”耳朵里纱布终于被取出来,我重新听到车内一切细小的杂音:空调运作声,被调得很低的广播声。与干燥的空气同时而来的是药效过去后一扎一扎的刺痛感。“晚上好像要下雪。”
      “天气预报都说要下雪一周了。”萧逸对此态度冷淡。
      “哎呀,我有预感,今天肯定会下的。”
      他笑了:“光启又下不了你喜欢的大雪。”

      可那不是一回事。我感到一种微妙的被冒犯,很古怪,没有任何道理。于是我没有说话,听到萧逸边停车边接着说:“这么想看雪,可以改天出远门去看。”

      我拉开车门,夜晚寒气汹涌,云雾笼罩的夜空被城市灯光映照成深红。
      我想说点什么,比如你明明知道我根本没有那种时间,别说得好像你真的会陪我去一样——可我明明知道萧逸也很忙。夜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一团乱。
      “先等我耳朵发炎好了吧。”于是我说。

      我最后挑选出了两块蛋糕。当我站在玻璃柜前对着闪闪发光的蛋糕们犹豫不决的时候,萧逸就站在一边敲着手机回消息。我问他:“无花果和草莓哪个比较好?”
      萧逸抬头看了我一眼:“那就两个都买。”
      “但是买了我吃不掉。”我向店员点点头,“你得帮我吃。”
      我们提着蛋糕下楼。男人去停车场取车,我在商场一楼随便买了点三明治,上车后递给他。萧逸有点诧异:“怎么了?”
      “你不是没时间吃饭吗,可以带上。”
      “没事。”他笑了,“没那么急,送你回去我还能先歇一会儿。”
      “那也没关系,”我说,“路上再吃点。”

      有时我总是搞不懂萧逸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时间,虽然我知道他的确很忙碌。我们到家后男人也没有立刻再出发,而是埋头进了车间。晚上实在太冷,我去泡了个澡,准备睡觉时萧逸才从车间回来。
      “怎么了?”他看到我对着镜子把弄头发,想凑近看看,像是意识到自己身上脏,又停在离我半步远的地方。
      “头发有点太长了,下面就状态不太好。”我说,“不然剪掉吧。”
      “不是好不容易留这么长的吗?”
      “嗯……”
      萧逸没继续问,视线扫过摆在茶几上的消炎药:“耳朵还疼吗?”
      “有点。”我如实回答,“你明天回来?”
      “嗯。——你快去睡吧,”他有些好笑地催促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很听话地端起杯子往卧室走,到一半突然回头叮嘱他:“冰箱里留了蛋糕!你记得吃。”
      萧逸正拉开浴室的门,听到我的话笑出来:“好。”

      我以为自己至少会辗转难眠一下,然而可能因为太累,我这一晚甚至没有因为疼痛而惊醒,也没有做梦。第二天醒来,卧室中游荡着一种干净、潮湿的冷气。我觉得熟悉,迷迷糊糊拉着被子坐起来,忽然意识到这种空气意味着什么,于是下床拉开窗帘。
      窗外飘着雪。
      我想给萧逸发消息:“光启下雪了。”但是他此刻应该还在工作。——那又怎样,发了等他有空看到就好。我坐着床边斟酌片刻,最后还是没有发。

      我端着手机走出卧室。外面没有开空调,充满了下雪的早晨的味道。我哆哆嗦嗦从沙发上摸到遥控器,又打开冰箱,想找点什么热来喝——然后我看到那个东西在那里:就在冷藏柜的最上层,是贴着金色标签的蛋糕盒。
      我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纸盒取出来——手中的重量已经让我明白了什么。然而我还是不死心地打开了那只盒子:里面露出了白色奶油的形状和淡红的水果切片,新鲜得好像昨晚我把它放进去时那样。是那份我留给萧逸的蛋糕。
      雪下得并不大,萧逸家却出奇安静。我给自己热了一点牛奶,坐在餐桌前发呆。
      这一天是我难得的休息日,可我并不想去任何地方。

      萧逸到家时是下午六点。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我没有拉窗帘,坐在一团漆黑的起居室看电影。男人进屋时,我只看得到一个黑漆漆的轮廓,边脱外套边问我:“怎么不开灯?”
      我不理他。萧逸也不开灯,就着窗外的灯光一路走到我身后,蹲下身:“看什么呢?”
      “一个我很讨厌的爱情片。”
      男人乐了:“讨厌怎么还看这么认真?”
      我向后躺了躺,刚好靠在萧逸身上——他脱了外套,里面的衣服却还是很凉。于是我抬头看着他。

      “怎么了?”
      “你为什么没吃蛋糕?”
      “?”
      萧逸也低头看我,眼里是一种无辜的茫然。
      “冰箱里的蛋糕。我昨晚留给你的。”

      起居室内光线晦暗,从我的角度很难看清萧逸的表情:“噢。我以为你要吃呢。”
      “我说了留给你的呀。”我于是很好笑地抱怨道,“保质期到今天下午四点。”
      男人抬起脸,就着我们面前有些刺目的电脑屏幕看了看时间。他一只手还扶着我,这时好像开玩笑似的在我肩上捏了捏,没有看我:“那没办法了。”
      “……”我看着他,半晌没说话,几乎费尽力气才让自己重新将视线挪回到眼前的电影。萧逸起身去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又转回起居室,大概是看到我脸色凝重,叫我:“不喜欢就别看了,我们出去吃饭。”
      “我可以吃剩下的蛋糕。”
      男人的表情细细地变了。“不是都过期了,回来再给你买新的。”
      “我又不是自己不能买。”
      我顿了顿,知道自己这话未免听上去阴阳怪气,最终还是主动按下暂停键。“……我今天又没梳头又没化妆。”然而我还是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得了,”萧逸笑得不行,“大晚上的,除了我没人能看见。”

      我们下了楼,雪早就停了,地面仍然湿漉漉的。“今天早上下雪了你知道吗?”我突然想起来。
      “知道。”萧逸说,“难得就下这么一次雪,新闻上全都是。不过我那边没下。”
      “我还拍了一点。”我从手机里翻出视频递给他,萧逸边走边端着看,他奔波了一整夜,看上去精神不是很好,垂着眼睛看那支短短数十秒的无声视频,整张面孔都被屏幕映得有些苍白。
      因为寒冷,路上行人稀少。湿漉漉的树枝与路灯背后是依然呈现出黯淡的深红色的天空,看上去雾气朦胧。

      “萧逸。”
      我忽然觉得很沮丧。不知是因为他身上显而易见的疲惫,还是因为自己。
      黑发男人抬眼看我。
      我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口:“等回去再和你讲。”

      萧逸闻言轻轻眯起眼睛。他很少做这种表情,带着一种温和的打量,不动声色地把手机塞回我手里,“行啊。”他说,好像看透我似的又补上一句,“只要你确定回去之后还想说的话。”

      我的确不想说。虽然这种说法有些奇怪——萧逸并不是擅长吵架的人。常年习惯于忙碌使他很少在口舌之争上浪费时间,而这也就意味着和他起冲突往往只会无疾而终。
      我没有丢掉那块蛋糕。即使是回到家洗完澡、打开冰箱取饮料的时候,我也没有再多看它一眼。而那只孤零零的蛋糕盒就那样显眼地占据着萧逸家冰箱的最上层,让人怀疑它究竟是否已经过期。

      我窝在床里,端着电脑重新点开那部令人讨厌的电影。萧逸这时终于姗姗来迟,他刚刚洗过头发,吹得有些潦草,脑后有几撮很不服帖地乱翘着。
      “看什么呢?”男人打开衣柜,经过时扫了一眼我手中的电脑。
      “刚才那个电影。”
      “不是不喜欢吗?”萧逸笑了一声,翻出居家服随便套上,“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看得这么努力。”
      我没回答。男人坐进床里,忽然轻轻凑到我肩头:“耳朵怎么样?”
      “今天好多了。”
      “那就好。”他说,“你昨天说医生看了比上次严重,我还担心。”然后他把视线转向我手中的屏幕,“这不是之前你朋友约你,结果你没去的那个电影?”
      “对。”我惊讶于他居然还记得,“你要看吗?”

      萧逸原本已经半个人靠回床里,听到我的话,又支起身子来想了想:“也不是不行。”
      我一听就知道他没兴趣。何况他昨晚出去之后就一直在外面,恐怕已经很久没阖眼过:“行啦,你快点睡。……我去外面看?”
      “不用。”
      萧逸躺回枕头里,眯着眼睛看我,这一刻他身上有种简直不属于他自己的柔和,“能睡着。你看你的。”

      我知道他不挑剔。不管是开灯或是有人在旁边说话——“就算是外面在打仗我也能睡着。”男人曾经这样和我玩笑过。起因是我问他为什么好像总是看上去不会犯困,他于是回忆道:“我本来就觉少。以前经常在休息室随便靠一会儿就醒了。”

      我打断自己过分延长的回忆,合上了电脑。并非出于想让萧逸睡个好觉的体恤之心——我们之间很少进行这种过分客气的谦让,以至于连萧逸都有些好奇地看我:“不看了?”
      “嗯。”我点头下床,把电脑放回起居室,又绕到厨房去倒水喝药。就着灶台的小灯,我忽然看到垃圾桶里有一只白色的盒子:贴着蛋糕店金黄色的标签,下面是打印成小字的保质期,到今天下午四点钟。

      我用刚刚沾过冷水的掌心贴了贴萧逸的颈窝,黑发男人立刻皱着眉笑起来,倒吸了一口气:“别闹。”
      “外面好像都快晴了。”我钻回被子里,靠着他躺下。
      “不是都和你说了吗,”身旁传来男人轻轻的笑声,“想看雪吗?去远点的地方。”
      “春天都快到了。”我说,“还不如去海边。”事实上,由于忙碌,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起出过远门。

      “海边也冷。”
      他好像困极了,声音变得柔软又模糊,“而且天黑就看不见了。……对了。”我听到他又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声音,然后清了清嗓子,才又说,“蛋糕我帮你丢了?”
      “……”过了几秒,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嗯。”

      萧逸把我揽向怀里——我听到他的呼吸声渐渐缓慢、沉稳,那是他即将睡着的预兆。然而与此同时,男人的手扶着我耳后,还下意识般地用指腹轻轻剐蹭着微微凸起的骨头部分,好像在担心我晚上是否会疼痛难眠。

      我屏息听着房间里的一切声响:空调运作的缓风声,萧逸轻微起伏的呼吸声。借着窗帘下一丝几乎不能算作灯光的光亮,我只能看到男人的下颌,然后是衣领,领口下面一小片骨头的形状。不说话的时候,他看上去总是有些冷淡的——哪怕是在睡梦中也依然如此,有时会露出令人忧心的严肃神情。即使看不见,我也能轻而易举地想象出这一切。

      我把手贴向萧逸温热的手背,然后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离开男人的怀抱,转过身去,变成背对他的姿势。
      我想:我那么喜欢他。
      我眨了眨眼睛,眼泪就顺着面颊淌进左耳里,嗡,一下又什么都听不见。

      我实在没有办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又或者我其实始终还是期待萧逸能够主动来询问,于是决定第二天起床后就离开萧逸家。然而迎接我的是空荡荡的起居室和男人留在桌上的便条:去车队了,冰箱里有早饭。
      昨夜满满当当的垃圾桶已经被清理干净,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又来了。我想。我已经对于男人这种半是回避的态度已经非常熟悉。

      我不找他。但我也并没有打算自暴自弃地干脆一走了之。我吃掉了萧逸亲手做的早餐,给他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甚至用上了萧小一的表情包。我们有来有回地聊了一会儿,直到萧逸的休息时间结束,再次被队友叫走。我们的对话看上去亲昵、稔熟,好像彼此之间从不曾存在任何罅隙。

      夜里,萧逸回来之前,我已经吃过药蒙着被子准备入睡。
      我听到他打开卧室的门,站在门看了看,又小心翼翼地拉上门去了浴室。不一会儿他回来了,站在床边打开衣柜,传来男人套上居家服时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人怎么总是在自己家洗完澡不穿衣服?!

      我向床的另一侧转过身子,刚好掀开被子坐进来的萧逸愣了愣,随即笑起来:“还醒着呢?”
      他看了看我,发现什么:“剪头发了?”
      “嗯。”
      “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会纠结几天呢。”

      我不置可否,闻着从男人身上传来的沐浴露香——他最近新换了一个牌子,带着一股令人安神的草木味——睡眠到来前的寂静令人变得平静、柔和,不论如何,这都是我最想珍惜的时间。
      我们说了些无聊的事,我终于不堪困意,闭上眼睛。萧逸小声说话时还用手指轻轻梳着我的头发,停在突然截断的发尾部分,绕了一下,又回来。他的手指很冷,蹭过我的脸颊时我忍不住缩了一下。
      我听到他很轻地喊我的名字,低得好像一声叹息:“你至少得告诉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生气吧。”
      我最终也没有回答。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被萧逸叫醒。
      “……?干什么?”我对着手机看了看时间,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然而萧逸的声音听上去十分严肃,只是说:“准备出门了。”我被他半摇半推着闹醒,一路牵进卫生间的洗脸台——这男人好歹还知道用毛巾帮我擦脸,而不是直接一捧凉水浇上来。我半是恼火半是茫然地捉住萧逸手里的毛巾,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你大早上发什么疯?”
      萧逸不仅没生气,反而幸灾乐祸:“哎哟,脾气这么大。”
      “……”我简直不想给他好脸色,然而已经彻底被吵醒,我也没了再睡的心情,“你要去哪儿?”
      “出门你就知道了。”

      我并不抱期待。回卧室换好衣服,又在萧逸无奈的注视下坚持整理好头发才出门。“别看我。”我从镜子里瞪他,“我夹头发又不是给你看的,是我自己不能忍。”
      “好,好。”他看上去心情似乎不错,出门前却忽然叹息似的问道,“这么爱惜,剪了干什么。”
      “……就是因为爱惜,所以才要剪啊。”
      我回道,视线飘向门外,“……下雪了?”
      男人点点头。“等着。”

      我有些意外,原本烦躁不安的心情却因为毫无预兆的降雪变得晴朗起来。前几天天气预报中原本只是雨夹雪,然而凌晨太过寒冷,街上空无一人,显得这场雪格外大。
      我站在门前看雪,不知为何,萧逸居然开来了那辆鲜艳的橙色吉普车,车顶落着一层薄雪,已经化了许多。

      我坐进副驾驶座,问他:“你刚才出门了?”
      “?”
      “车顶有雪。”这辆车平时都被他藏在车库,最近更是根本没有见过。
      “噢,”他并不瞒我,“天还没亮的时候出去兜了一会。”
      “……”我有时实在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你到底要干嘛?”
      “找你吵架。”
      “啊……?”
      我转过脸,黑发男人正轻轻眯起眼睛,望着眼前的路口。我以为他会继续说些什么,谁知下一秒他却又迅速改口:“有人不是说要去海边吗?刚好,我们现在去还能看雪。”

      我拉了拉大衣的领子,靠回副驾驶座里。橙色吉普车穿过大片的居民住宅地、河流与接踵而来的高级商业区,进入人造的新筑港口——人们曾在这里填海为陆,建起灯火林立的高楼。我们上了高架。沿着海岸的方向转弯。穿过下一片楼群,视野忽然变得开阔起来:被雪雾笼罩的寒气凛然的光启港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飞雪,听到身旁的黑发男人终于开口:“所以,你那天本来打算和我说什么?”
      “嗯?”
      “出去吃饭的路上。”
      原来是这个。
      我眨了眨眼:“……你那天说得对,我现在的确不想讲了。”

      萧逸轻轻吸了一口气——他这几天的耐心早已经多到足以令我惊奇的程度,事实上据我所知,他很少有时间和人进行这种毫无效率的你来我往:“那怎么办。……需要我做什么?至少得告诉我这个吧。”
      他说话时语气十分冷静,好像那只是件理所当然的要求。
      然而我在那一刻却忽然感到难以忍受。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的视野保持清晰:“我就是觉得……”
      离开大片的工业区和写字楼,我们驶进这附近为数不多的商业区域。前方出现了那座连接整个人造港与光启市区的大桥。
      我顿了顿,说:“我就是不想什么都讲出来。”

      “但是你不和我说,我也没法知道。”他面不改色地接道,“你平时不是总有什么说什么的,怎么这时候反而不懂这个道理。”
      我觉得有些好笑:“我倒是想知道你明明都不怎么提自己的事,有什么资格要求我。”
      “……”
      萧逸沉默了一秒,是那种令我几乎想要逃跑的沉默:“我们现在说的是一回事吗?”
      “是,不是一回事。”
      我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在这里待下去,“你说得真对,你什么都是对的。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那我就是在翻旧账。”我看到萧逸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不再是刚才那种从容的游刃有余,这个发现令我同时感受到了针刺般的痛苦和快乐。

      纷飞大雪不断落在桔色吉普车的车窗上,又在化成水之前就被雨刮器轻轻扫去。我用了十分的力气,才好让自己能继续说下去:“那你说……我难道没有说过自己的事吗?……我说的还不够多吗?”——我为什么留下了那块蛋糕?你又为什么在一切还没解决的时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它丢掉?明明讨厌的电影为什么一定要看完?又为什么在中途放下电影、只是为了和你多说几句话?明明没有理由,为什么还是剪掉了头发?——可是就是因为没有理由,我才剪掉它们的。

      我明明说了那么多。说今晚回家路上的月亮,梦中他人的失约,令人怀念的大雪。说我很欣喜、很恼火、很失望、很悲伤。说得频繁又琐碎,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剖开,捧出血淋淋的心递给他看:你看,你能懂得吧,你一定能懂的。
      你为什么还是不懂?为什么偏偏是你不懂?为什么每一次、每一次的每一次之后,还是我在不断地解释自己?

      我好像在萧逸沉默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很小一团,几乎快要歇斯底里的模样。
      我开始感到疲惫了,声音几乎是泄了气般地放松下来:“你还想听什么?我还怕说多了你嫌我麻烦呢。”

      “我没有。”萧逸这时终于出声否认。
      “你有。”我觉得悲伤又好笑,“你有。”
      “……我没有。”他皱起眉,忽然抬高音量,语气严肃地再度否认道。我听到男人的吸气声,有些话好像几乎已经到了他嘴边,然后他的声音忽然沉下来,静静地说:“如果我给你造成了这种感觉,那我很抱歉。”
      “……”
      我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笨拙的呼吸声。
      “别哭。”黑发男人转过脸瞟了我一眼。像是不放心似的,他伸出右手碰了碰我的脸。“没事。真的。不然你还是骂我吧。”

      我摇头,只是一个劲地偏过脸看着窗外。“我没有。”然而开口第一句的哽咽声就暴露了我粗劣的掩盖。“我没有……我不是想让你道歉。”——很难承认我在听到萧逸的抱歉出口那刻就已经开始后悔:至少我本意从来不是为了表现得咄咄逼人。
      我又搞砸了。我想。
      萧逸却反而笑了:“又不能说又不能道歉,那我该怎么办啊。”
      我只是摇头。

      我们逐渐驶出高架,开进海岸的公园。男人将车停在了公园海边的停车场,这一带清晨时分几乎没有人,栏杆之外是水汽汹涌的海岸,海水是灰绿色,无数的波褶吞噬着飘飞的雪片。远远地能看到伫立在冰冷的海水之上的白色大桥。

      我望着窗外轻轻地吸气,吐气,忽然感到没由来的恼火:“这破天气,路上这么危险,你怎么还敢边开车边找我吵架?”
      “你男朋友就是吃这口饭的,”萧逸的声音听上去却十分淡然,“没点技术怎么行。”
      我假装听不到他的油腔滑调,“那我们现在就干坐着?”
      “如果你想下去挨冻的话。”黑发男人伸手一指公园的方向,“那边有家早上就开门的家庭餐厅,前提是到点的话。”
      这下我更无话可说,靠回座位里,陷入沉默。

      萧逸打开了天窗的遮板,落雪的灰色天空缓缓出现在我们上方。我仰头看了片刻,感觉自己终于逐渐找回平静的语气:“萧逸。”
      “嗯?”
      “你都不知道,有时候我有多讨厌你。”
      男人转过脸,冲我眨眨眼:“真的开始骂了啊。”

      “我才开个头。你听不听。”我瞪他,萧逸于是转过脸去笑了。“……但是其实又不会真的讨厌。所以就没有办法。”
      “不管你信不信……”我说,“我真的没有生你的气。”

      “嗯。”他说,“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我有些好笑地反驳道,“我只是觉得很生气。……我做了那么多努力,好像一点用都没有。”我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地缓慢斟酌着用词,好让它们听上去不会成为对面前的人的指责,“我明明只是想被理解。”
      “……嗯。”
      好像过了很久,萧逸才终于开口。
      “我也很生气。”我听到他这么说,于是转过脸去看他。黑发男人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没有看我,好像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我又把你惹哭了。”
      “我哪有。”
      “那是谁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啊。”
      我茫然地看他:“你醒着啊……?”
      “我估计你当时肯定不想跟我说话。”他于是说,“所以第二天早上就走了。”

      我没回话,萧逸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没办法。……而且你说得对。你现在又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了。”我意识到他指的是我又在想尽办法向他解释自己。男人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手指在剪到肩头的发尾处梳了梳,很快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我看着他。这次我没有哭,沉重的呼吸却好像不可思议地被逐渐驱散。

      我抬头看了看,海港温暖,雪已经不似我们刚出门时大,恐怕再过不久就会完全变成雨——这是只有在最寒冷的凌晨时分才能看到的雪。
      萧逸在这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那现在还生气吗?”
      “……我也不知道。”
      我看着落在我们头顶的雪花,只隔着一道天窗,好像全世界都在被这场寂静的大雪包围。
      “早上也太冷了。”我说,“可是下雪还是很开心。”
      然后我听到萧逸轻轻地笑了。

      “所以,”我扭头问他,“你为什么没有吃蛋糕?”
      男人沉默了一瞬间,终于好像叹息似的开口:“我想留给你。”然后他反问道:“那为什么要留蛋糕给我?”
      “……因为我想和你一起吃。”
      我们一时都没有说话。然后萧逸笑起来:“傻不傻,这点事都不会直接跟我说。”
      “说多了我还怕你觉得麻烦呢。”
      “不会。”他皱起眉,“你怎么总不信?”

      我笑了,只是摇头。你不懂。我想。我并非不相信萧逸——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这种怀疑像难以治愈的顽疾,终其一生我都恐怕只能与它苦苦纠缠。而萧逸没有必要懂得这些。就像我也并不总是懂得他那些看似冷静的表情之下究竟都意味着什么。

      “萧逸。谢谢你。”我忽然开口叫他,黑发男人回给我疑惑的目光——他半边侧脸被灰蒙的天空映照得有些苍白,只有那双绿眼睛依然十分明亮,好像浸透了雪水一样。
      我说,“你明明不擅长,还是陪我吵架。”
      萧逸愣了一下,扬扬眉,露出颇显得意的微笑:“应该的。”

      而那实在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种他惯有的表情,于是我愣了愣,直到男人重新挑起话题:“早餐店七点开门,现在还有半个小时,不然我去那边的贩卖机……”他伸手指了指远处的公园,然后像是意识到我的安静,转过脸看我,“怎么了?”

      我瞧着他:瞧着他因为早起而未经打理的蓬松的发尾、不解的表情,眉毛蹙起时的形状和眼尾处一小撮下垂的睫毛。接近淡灰绿色的微亮的雪光落在我们身上,没有温度,却令人感到心神安宁。那种感觉并非像是一种热烈的爱人之心,反而更接近于某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所幸。我想。至少我们还有许多所幸。

      “所以,”我问他,“你怎么非要今天早上把我拽起来?”
      “……当然是不想让你生着气回去。”
      萧逸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敲了敲,“其实昨天本来就应该和你说,但是又找不到机会。”
      “哦……”我脑海里已经浮现出黑发男人独自在车里生闷气的模样,“所以你才天还没亮就开着车出去淋雪。”

      “别说我了,”注意到我在憋笑,他板起面孔,“你药带了没?”
      “带了。”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抬手摸了摸左耳——疼痛已经减弱许多,如果不去留意几乎注意不到,“其实都快好了。”
      “某人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这才过了多久。”他挑眉,“这种容易反复的毛病必须好好吃药。……我去给你拿水?”

      “等下吧。”我拉住他。
      “?”

      萧逸回过身。然而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拦住他的理由,只是下意识便那么做了。见我陷入沉默,男人露出不解的神色:“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了想,望着他,只是说,“先看一会儿雪吧。等一下暖和起来就看不到了。”

      萧逸回头沉沉地看我,好像想要说些什么。然后他拉上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席里。“那就看一会儿。”他说。

      于是我们坐在车里看雪。一直到天彻底亮起来之前。

      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无花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