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魔月

2、第 2 章

　　过了几日，正值中秋前，回乡团圆，交易买卖的人都从小小的石桥镇过路，一时间“得月楼”的买卖热闹起来，这几日竟到了子时才打烊，青云便将那出手大方的客人忘诸脑后，只管开店迎客，忙前忙后，也顾不得去书场听书了。
　　惟独中秋那天，泪姨早早的没过晌午就关了铺子，给了贵叔和林子几吊钱，叫各自回去采办些过节的物件，贵叔同林子拿了钱，说了几句谢老板娘的话。贵叔又邀她同青云去自己家过节，没见他们有什么亲戚，怕两人在这中秋节孤寂着。泪姨也知道贵叔的好意，但却婉言拒绝了。
　　“大过节的，贵叔，还是自家团圆的好，我们这外人不好打扰。”
　　这时一小厮打扮的十七、八岁的少年过来，看见三人拱了拱手，然后抬起头来道：“我家老爷邀请泪姨去‘福威镖局’，老爷说了，大过节的，大家一起聚着热闹。”
　　贵叔这才笑了，“既如此，老板娘便去吧，‘福威镖局’也算是咱一家人。”
　　青云径自从石阶上蹦下来，扯住那小厮的手，“杜威呢？”
　　那小厮同青云也熟识，见他问便笑：“少爷在家等着云哥儿呢，前几日云哥儿送的几只蛐蛐，昨儿死了一个，少爷还念叨着让你再给抓几只。”
　　青云就撇起嘴，“杜威不会养虫，偏叫我给他抓，弄死了又劳累我。”
　　其余三人便笑了起来，贵叔拱了拱手，道了声别就走了。泪姨便拉着青云随那小厮走了。

　　福威镖局是石桥镇的一家镖局，大江南北的也有点名气，老板杜峰也是个江湖上说起来响当当的人物，只是现已不亲自压镖，养着手下一批镖师，干着走南闯北的营生。杜峰的正室在生产后染了风寒，没几年就撒手走了，只留下一个独苗，叫杜威，名字起的威风，可杜家少爷其实身子有点虚，不像一般孩子结实。杜峰念着亡妻，再是怜着自己儿子，怕娶了个不好的后娘回来，因此一直没再成婚。
　　十年前泪姨和青云来到石桥镇，盘下了店铺开了“得月楼”时，总有客人欺负他们孤身女子和小孩，动手动脚，有一次闹的凶，被常来吃饭的杜峰碰见，当场把对方打出了“得月楼”，又放言出去“得月楼”有“福威镖局”当靠山，这才没了那些登徒浪子。
　　石桥镇的人全都心照不宣，知道杜峰对泪姨有意，就等着喝杜家喜酒了，可十年过去了，喜酒还是没喝上。杜家请过媒婆上门说亲，可泪姨只托媒婆回了杜峰一封信，杜峰就再也没了动静，只是每个月总会来“得月楼”吃上一两回酒，而泪姨则一定会下厨炒两盘菜，如此而已。逢年过节的也常去“福威镖局”过，这不，今儿中秋，杜峰就派了人过来。

　　进了“福威镖局”，正遇见镖师们在练武，一声一喝的十分有力，见到他们来了，都停了下来，笑着喊了几声“泪姨”，又摸着青云的脑袋。青云最恼人摸他脑袋，因为他认为那样会长不高，于是就踹了一脚给那几个镖师，可一个小童会有什么劲，当下就和几个镖师闹起来，镖师们都让着他，逗着这个讨人喜欢的机灵孩子。
　　泪姨本想出声训斥一声，又一想今天是中秋，索性就随着孩子去闹，跟着小厮进了内堂，杜峰已摆好了酒菜，小厮退后关了门，屋子里也就再没其他人。
　　泪姨坐下来，“今儿来的匆忙，忘记给你带两壶酒了。”
　　杜峰笑：“我这里有酒，不用你备。”
　　泪姨问：“杜威呢？”
　　还没等杜峰回答，只听见外面响起两个小孩子的尖叫声，男人无奈的笑着摇头，泪姨也笑。

　　“青云！”
　　正恼别人摸自己头的青云听到这话，立刻回头，看见跑过来的男孩子，立刻大叫。“杜威！”
　　其他镖师见杜威来了，就都收了架势，再说，晌午了，该回家过节了，于是一个个的摸着青云的脑袋，看着他气冲冲的样子哈哈笑着离开。
　　“你送给我的虫叫的真好听，可惜昨儿死了一个。”杜威拎起来草笼子，里面有三四只虫子。
　　“就说你不会养虫，还不信。”
　　“死了你就再给我抓嘛。”
　　青云噘起嘴哼了一声，“现在哪个不会抓虫？就是林家的二丫头也敢抓咧。”
　　杜威听了这话，白皙的脸上羞的出了红潮。“我那不是……不能出去么。”
　　“就知道你没用。”青云掐起腰，“这几日有没有练马步？”
　　“有！”杜威连忙点头。
　　“能练多长？”
　　“上次站了一个半时辰呢！”
　　“少来！”青云瞪起眼睛，杜威看他这凶样，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你能站半个时辰就不错了，一个半时辰？我还站不住呢！”
　　杜威眨眨眼，没想到什么说词，于是顿时扯别的，“我肚子饿了。”说完转身径直跑向内堂。被留在原地的青云发了一下愣，顿时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的跟着跑去，“喂！别跑！”跟着追了上去。
　　杜威只比青云大一岁，相貌上随了他母亲的花容月貌，长的甚是漂亮，小时候因为身子瘦弱，年龄也小，说是女孩也有人信。可男孩都有自尊，尤其杜威是读过书的，每被人夸赞其容貌，要么是冷脸对人，要么是当场恼怒下来。近两年身子渐好，又跟着青云同家里的镖师学了几招武，身体总算是健壮了起来，像个男儿样，也不再像以前总被青云嘲笑是“娘儿们家”，只是比起同龄人，总显得瘦了几分。
　　两个孩子跑进内堂，打开门，正看见泪姨同杜峰两人说话，桌子上摆了一桌的好菜。到底是小孩儿，肚子顿时就应景般的“咕咕”叫起来，泪姨笑着把他们两个招到身边，推过来碗筷。“快吃吧，饿了吧？”
　　青云也不客气，抓起筷子就夹了一根鸡腿放到自己碗里，咬了一口想了一想，又夹了另一跟鸡腿放在杜威碗里，这才埋头吃下去。杜威刚想动筷子，一看，呀，爹和泪姨还没动筷子呢，青云先吃了，杜威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青云顿时“哎哟”一声，“谁踩我？”
　　泪姨和杜峰笑了起来，青云看看两个大人，又看看没事人一般的杜威，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哇，你踩我？”
　　“快坐下吃饭吧。”杜峰笑着拍拍他的脑袋。青云这才不情愿的坐下来继续往嘴里扒饭，杜威气的瞪了他一眼，可青云根本没看见。
　　“杜威，多吃点。”泪姨给夹了几口菜，杜威却不动筷子。“爹和泪姨先吃，然后孩儿再吃。”
　　青云听见这话，立刻从碗里抬起头来，看了看两个大人，马上把筷子放下，又把嘴里的鸡肉嚼了几口咽下去了才说话：“泪姨和杜伯先吃饭。”
　　于是两个大人就笑着动了几口菜，两个小孩才开始拼命吃起来。

　　吃完饭后，两个小孩跑到后园去玩，泪姨给杜峰倒了杯茶，然后就坐在了一边。“你看起来有心事，有话要对我说？”她问。
　　杜峰喝了一口茶，放在一边，“总也瞒不过你。”
　　泪姨也不说话，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昨天我接了个镖，我打算亲自出镖。”杜峰开了口。
　　泪姨看向他：“怎由你亲自出镖？”
　　杜峰叹口气：“泪儿，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瞒你了，我这次，有去无回。”
　　泪姨低了半日头，方说话：“何人的镖？”
　　“不知。”
　　“送到哪里？”
　　“京城。”
　　泪姨的手微微发抖，杜峰拿出一檀香木盒子，推给女子。“这是地契银票，烦你帮我把兄弟们送走，叫他们做点小营生，别再过着刀刃上的日子了。”
　　泪姨看了一眼盒子，没说话。
　　“杜威也……泪儿，除你以外，我没其他可托付的人了。”
　　泪姨已经眼泪潸潸的落下了，“你放心。”她哽咽着，“我待他必同青云无异。”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杜峰将她的手抬过来，放在手里细细的握。“早知如此，应当不管你说了什么，也把你娶过来的。”
　　泪姨看着他，“杜家的祖坟留我一块地。”
　　“五十年后再过来吧。”
　　女子抽泣了一声，“这我可保不准。”

　　当天晚上，杜峰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了石桥镇。
　　一个月后，杜峰的尸体被抬了回来。
　　官差说是路上遭了强盗，杜威哭的几次晕过去，吓的青云也跟着发起了高烧。泪姨却平静的很，把丧事既不隆重也不简单的办了，然后拿了银两把“福威镖局”的镖师们给遣散走，也把杜峰交代的话说了，最后拿着地契，把“福威镖局”改成了学堂，请了几位夫子过来教书，其中包括在前街给人写信的秀才。
　　泪姨把杜威接到了自己家，当真对他如青云一般，也叫他去读书，但却不让青云也读。
　　青云向泪姨抗议，泪姨只是摸着他的头，笑着说还不到时候。

　　一年后。
　　杜威正在写字，青云偷摸的上来，从背后一下子捂住他的眼，也不说话，只是偷笑。杜威连忙拉下他的手，“别闹了，夫子等下还要我交文章。”
　　青云忿忿的放下手，“泪姨只叫你读，却不叫我读，不公的很。”
　　杜威也不知道泪姨到底什么意思，但他却只哄着青云，“许是泪姨有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
　　杜威也不知道，他晓得青云再这么下去没完没了，于是问道：“前日教你的那些，可记得？”
　　“记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青云老实的背着，他记性好的很，读几遍就能记住。
　　“叫你练的字呢？”
　　“也练了，给你看看。”说完青云提起笔，歪歪扭扭的在纸上写了“成青云”三个字。杜威失笑，“横不平竖不直，哪里成字。”说完握起他的手，一笔一划的写下来。
　　青云看了看两个“成青云”，小声嘟囔。“也差不多。”
　　“差多了。”杜威敲了下他的头。现在他已经比青云高出半个头，虽然仍是瘦弱，但已有兄长的样子。
　　青云不服气，“过几日我练好了再写给你看。”说完跑了出去。
　　杜威嘱咐了一声“小心摔着”，也不知青云听没听见，见人跑远了，才又开始写文章。

　　青云老大的怒气，原本杜威跟他一边儿高，虽说年长自己一岁，可拿出手腕一比，他可比自己细多了。这一年来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个子长到比他高半个头。
　　今日因为带着怒气，也没留神脚往哪里走。等青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时，左右打量一下，才发现竟走到了脂粉巷来了，周围的青楼都挂上了灯笼，门口也站了几位姑娘。再不懂事青云也知道自己走错了地方，连忙想转脚回家时，却听见了吆喝声，下意识的转过头一看，吆喝的摊子是个书摊。
　　平时泪姨不准他读书习字，杜威虽暗里得空偷教他几句，但看的书也无非是之乎者也之类的，远没有书场说的热闹。青云看见了书摊，心里寻思着，买一两本热闹的书回去看，也好过杜威的那些书。于是凑上前去，有的字他认得，有的字不认得，正好奇中，书摊老板开了口：“小哥儿，你还没到看这书的年龄哪。”
　　青云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掏出半吊钱来，“怎的？怕我没钱啊？”
　　书摊老板的眼睛顿时亮起来，连忙把那钱抓手里，陪笑着，“哪里哪里，小哥儿爱看什么就拿什么。”
　　青云这才“哼”了一声，又低下头去。书名他都不认得，更别提书里面的字了，但他钱已给了，而那老板又断无吐出来的原由，只好硬着头皮挑了几本，然后跑了。
　　回到家后，泪姨还在“得月楼”忙活，杜威也不知去了哪里，青云便点了灯，翻那几本书，见全是字，又没几个他认识的。便只得将书放在灯旁，准备找点吃的东西。
　　等从“得月楼”抓了两个包子回来的时候，青云才发现杜威已经回了家，正拿着他买回来的书翻着。
　　“杜威，吃饭了没？”青云喊了一声，杜威吓的手里的书立刻掉在地上，青云反被他吓了一跳。“哇”的叫了一声。
　　杜威脸吓的通红，也说不出话来，连忙把书拣起来。
　　“也不知哪里来的书。”杜威说话有些费力。
　　“我买的。”青云咬了一口包子。
　　杜威立刻瞪他：“你买的？”
　　“恩。”
　　“赶快烧了。”杜威发了火。
　　青云一愣，“干吗烧了？”
　　杜威的脸又红起来：“叫你烧了就烧了，以后别买这东西回来。”
　　青云喊起来，“半吊钱呢！”他瞪他。
　　“我赔你半吊钱，烧了。”说完杜威就拿起书，对着蜡烛就点着了。
　　青云哇哇叫也没夺回来那几本书，眼看着书被烧的精光。气的青云推了他一把，把杜威推到了地上，然后跑了。
　　杜威等他跑后才站起来，找了扫帚把地上的纸灰给收拾了，这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