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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礼尚往来 ...


  •   席如伤好之后,便回到了戏园子。

      我带着新买的茶具去找他。

      后楼鱼龙混杂,吵吵闹闹。一堆人翻衣裳换衣裳。吊嗓子的,耍花枪的,嗑瓜子调笑的,乌烟瘴气。我穿过妖魔鬼怪的丛林,在人群尽头一眼望到席如。他气质出尘,坐在喧嚣之中,实有鹤立鸡群之感。我将木盒背到手后,慢悠悠朝他踱过去,想着吓他一跳。

      到跟前,脚步顿住。

      有个小旦在跟他说什么。

      我遥遥站定了。

      席如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从鼻腔里出一个嗯的音。

      我将此人细细打量,是上回那个阴阳怪气的小旦。小旦脸蛋尖尖,媚眼如丝,缠着席如不放。两人一冷一热,说了几句席如毫无反应。她手中转着支朱笔,时不时点下胭脂玩儿。忽然变了脸色,肝火大动,用笔在席如脸上划了几道。动作恶狠狠的,险些戳着人眼睛。席如闭目不语。那小旦气恼至极,掐住他脖子,迫使他仰颈,道:“都是些玩意儿,你还摆谱,谁比谁高贵呢?”

      我指着她,暴呵一声:“干什么呢!”

      声如洪钟,把她吓得一哆嗦。

      朱笔啪嗒掉地上。

      场子霎时静了。

      众人视线齐唰唰扫过来。

      小旦悻悻,看了看我,又斜了席如一眼。正好班主进来,众人作鸟兽散。小旦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呵斥,甩着帕子转身。半路上似觉咽不下这口气。她眼珠子咕溜乱转,陡然回转,冲我一笑:“您捧我吧,我比席如好一百倍,也听话。”

      我心想你是个什么东西。

      班主同我赔罪,说小孩子不懂事。我不做声,只看着席如。席如仍端坐在椅子上没起身,微微偏头看我。划过他眼睛的一道朱笔长痕,被那双粼粼目光截断。我终归心疼。席如面色平静无波,并无受辱之感。

      我让跑堂的打盆热水。

      等到水端上来,后楼差不多空了。外头锣鼓喧天,又是好戏开场。我心想戏园子就这点好,只要有人就永远闹腾,不会冷场。省却了无言的尴尬。席如瞧我一眼,开口道:“我以为姑娘不会来了。”

      我将木盒放在桌上,讪讪道:“前些日子有事,耽误了。”

      席如视线瞥下:“送我的?”

      我道:“茶杯,我精挑细选的,答应送你。”

      席如:“多谢姑娘。”

      我望着他脸上斑驳,道:“擦擦吧。”

      席如道:“我们唱戏的,本来就脏,擦不擦也无妨。”

      我道:“上回我见你,还说脸面最重要。”

      席如:“姑娘去了我家,见了我的真面目,就不算外人了。”

      我沉默片刻,道:“你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吗?”

      席如捡起地上掉落的朱笔,架在梳妆台上,道:“花自飘零水自流,在哪里都一样。”

      不知怎么,听这话我心里一抽一抽的。

      “闭眼。”我道。

      席如轻轻按着朱笔,不动声色。我擅作主张拧了帕子,往他脸上擦。我看那脏兮兮的朱砂不顺眼,非擦干净了不可。他仰头任由我动作。我心想眼皮须得格外小心,怕朱砂进眼里。于是凑近了,小心翼翼,只是他眼尾肌肤又白又薄,不自觉就擦红一片。席如忽然睁眼,粼粼秋水望进我眼底。我手一抖,竟然戳着了他。

      席如目光聚了焦:“姑娘脸怎么了?”

      我下意识摸自己的脸。

      脸上涂完药,已经大好,怎么被他看出了端倪?

      我不好解释伤是去军营站岗晒的。

      只能干笑。

      席如见我这样必有内情,没多问,只是翻出盒药膏来。

      他也要给我上药。

      盛情难却,于是又来了一遍。

      我对比了下,他的药比李元慎的香,不知什么成分。

      涂完之后我脸烧得厉害。

      席如将手指上的药膏一一擦干净,帕子放回铜盆。热水冒着白汽,我觉得脸上黏腻怪异得很,不好揩掉,只得受着。席如道:“姑娘落拓不羁,不在意容色。可年纪轻轻注意点为好。女为悦己者容。若是有朝一日遇到心上人,脸上留疤,难免懊悔。”

      我从没考虑过这茬,道:“若我瞧上谁,那人竟重色,未免肤浅。”

      席如道:“男子都肤浅。”

      我打趣道:“方才那小旦貌美如花,也不见你多看一眼。”

      席如道:“一个小孩儿罢了。”

      我道:“小孩可没有这般尖酸。”

      席如露出点寻味之意:“姑娘气着了?”

      “倒不至于,”我道:“我只觉得,年轻人肝火旺不好,应该消消气焰。”

      唱个戏本就不易,还挤兑人。

      这小旦太自信了。

      她张口要我捧她,我这么个活菩萨,怎能不成全?

      于是连着七天,我日日捧小旦的场。砸钱,连轴演,指定她做主角。演了杨贵妃,又演赵飞燕。演了窦娥又演女驸马。身材可以靠衣裳垫,脸盘却不能捏圆。她一身小家子气未脱,演些烈性的小辣椒恰到好处,遇上不适合的角儿只能强撑。我把她往天上捧,台下观众却眼睛雪亮,演砸了就喝倒彩。台上小旦心气高,又不肯示弱。着急忙慌的,不是唱错词,就是踩了裙角。登高跌重,唾骂连天。

      几个来回下去戏园子快关门了。

      小旦肿着两只眼睛哭,班主欲哭无泪,求我放这孩子一马,也放他们一马。

      我摸着她娇嫩脸蛋,道:“我捧她呢。”

      小旦抽抽搭搭不敢哭了。

      几天后,听说她被班主塞了钱,撵回了老家去。

      戏园子回归正常。

      席如终于能清静唱戏,不受他人干扰。戏园子里的人见了他从此毕恭毕敬,没人再敢使绊子,跟他阴阳怪气了。席如用我买的茶杯倒茶,对这几天戏码冷眼旁观,并未落井下石。我道:“世上事向来如此,你退三分,他进一尺。怨念一天重比一天。终归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在名利场,应当比我看得更透彻。”

      席如摇头道:“我本不在名利场。”

      我道:“那你在哪?”

      席如目光落得很远:“菜场,或者法场。”

      这两词合一起不太吉利,听着像午门斩首。

      我把玩着他的胭脂盒,道:“我看你应该上道场。”

      席如挑眉:“哦?”

      我揽起袖子,点了一抹红,虚指他眉心。

      “天师收妖,也该收了你。”

      席如哑然失笑。

      “穆姑娘。”

      “嗯?”

      “我送样东西给你。”

      “剑吗?”我摩挲手指红印,笑起来:“我不要的。”

      “不是剑。”席如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

      “等我送了,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送我东西?”

      “礼尚往来,你送茶具,我要还礼的。”

      “行,我等着。”我爽朗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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