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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一醉方休 ...


  •   大半天光阴荒废,夜里出门,只赶上晚场。

      正好,我也喜欢逛夜市。

      李元慎不怎么喜欢,闹哄哄的街市,黑灯瞎火的死角,总会唤醒某次遇刺的记忆。我跟他的缘分从那一箭开始。但和他出来单独玩儿还是头一回。我拈花惹草,逮着个摊子就要挤进去看热闹。李元慎时不时把我拽回他身边。为着上回教训,他眼神一暗,我便怀疑某处埋伏着弓箭手。

      我被他整得有点神经兮兮。

      后怕归后怕,但这样提心吊胆,还逛什么街。

      人嘛,及时行乐最重要。

      几次之后我懒得搭理他了。聚精会神看摊主变戏法,我左看右看,十分稀奇,没看出门道来。李元慎抱着手臂候在我边上,一刻也未放松。我实在受不了他,四周并无阁楼,哪来的弓箭手。我道:“你能不能不板着脸。天子脚下,哪来这么多危险。”

      李元慎眼神逡巡一个来回,道:“你是太平日子过久了。”

      我朝他抬下巴,有恃无恐:“有你护驾,能出什么事?”

      李元慎道:“摊子下塞两个刺客。抓住你双腿,拖进去,眨眼功夫人便没了。”他声音波澜不惊,宣告判书一般。

      我岂是吓大的。

      讲个鬼故事就能把我吓住?

      我大手一挥,撩起摊子下边的垂帷。

      灯笼照亮暗处,里头藏着个人。我吓得一激灵。居然真有人!是个男的,抱着双腿,坐在一堆鸡零狗碎之中。垂帷掀得猝不及防,那人陡然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虎躯一震。我俩面面相觑,摊主僵住了。四周看热闹的群众纷纷探过头来看。

      “妈的,原来是出老千的。”

      遭受欺骗的群众一哄而散。

      摊主连声叫道:“别走啊别走……”

      人一个没留住。

      摊主继而对我怒目而视,看样子意欲问候我家十八代祖宗。但瞥见边上的李元慎,话到嘴边急忙刹住,咽了下去。人都欺软怕硬,李元慎身形魁梧,气场强大,站在那颇有震慑力。摊主怕惹怒他,按捺住了发作的火气。

      摊主阴阳怪气道:“都是图个乐子,拆什么台啊。”

      说着只斜了个白眼给我。然后甩下垂帷,将底下那位大哥盖起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连连拱手抱拳,表示对不住,被李元慎一把扯走了。人群熙熙攘攘,一点小风波很容易盖过去。没一会摊前便再次聚拢大批新的无知群众。我抓着李元慎手臂,心里泛起嘀咕,好奇道:“你怎么知道下面有人?”

      李元慎道:“习武之人,能听出气息。”

      我道:“我怎么听不出来?”

      李元慎听出言外之意,问我:“你习过武?”

      说到这茬我理所当然,挺起了胸脯。难得能在李元慎面前拾掇点底气。我有些得意:“当然,我跟我师傅学过三年打狗棍法,胳膊都练成形了。”

      李元慎闻言,并不太相信。他直接上手一试,掌心顺着我肩膀握下去,按了胳膊两下。我猝不及防,痛得啊了一声。过路人对我俩侧目而视。我揉着被掐痛的胳膊,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怒道:“你按我干什么?”

      李元慎摸出点底细,道:“确实有底子在,就是疏于锻炼,荒废了。”

      看他那正人君子的眼神,像是认真的。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他点什么好:“你就算不懂怜香惜玉,也没必要按那么重吧。”

      李元慎看了眼自己的手掌:“重吗?”

      我道:“你不知道自己手劲多大?”

      李元慎:“我徒手掐死过狼。”

      我愣住:“你在开玩笑吗?”

      李元慎道:“没有。”

      我盯着他,他在跟我认真聊天。

      靠,他还真掐死过狼?

      “狼不挠你?”我将信将疑。

      “挠,”李元慎道:“胸膛全挠烂了。”

      “那你怎么不跑?”

      “没人跑得过狼。”

      “好端端的,为什么跟狼打架?”

      “饿极了,打了只兔子,被狼叼走了。”

      很难想象,大将军还有如此落魄的时候。

      许是年纪轻,尚未参军。

      “那时候你多大?”我啧啧称奇。

      “十岁。”李元慎道。

      十岁,就有如此胆魄了。

      果然天选之人注定不凡。

      我心里莫名涌上庆幸,幸好这人还算有良心。之前我发神经,天天招惹他,他居然宽宏大量,没有掐死我,就算被气到也未曾动我一根手指头。所以说,这人行为可控,也非常理智。表现冷漠,大概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跟姑娘相处。

      李元慎见我半晌没吭声,只盯着他看,不大自在:“你在看什么?”

      我脸不红心不跳,反问:“你又在看什么?”

      李元慎:“你头上戴着这朵黄花,像厥西的一种羊粪。”

      我下意识摸向头顶。

      那黄花是我刚从小姑娘篮子里买的,才戴上一刻钟。他盯了那么久,居然联想到羊粪。我快被气笑了,薅下大黄花直接插他玉冠里,十分大方道:“好了,现在羊粪归你了。”

      李元慎皱起眉头,不太能接受鲜花插顶。他想摘,被我按住了。当然,以我两实力之悬殊,就算我整个人挂他身上,他要摆脱也易如反掌。来硬的只能我吃亏。于是我计上心头,把额头抵在他胸膛上,开始耍无赖,道:“是你说的,百年夫妻,要好好相处。”

      李元慎手劲儿果然松下了,道:“这和戴花有什么关系。”

      我张口胡说八道:“夫妻荣辱与共,这花丑,我戴了半天,丢人现眼。你不早说,现在也轮到你再戴上半个时辰,咱们才算扯平了。”

      李元慎道:“我七尺男儿,顶天立地,怎么能戴花?”

      我道:“情谊重要,还是脸面重要?”

      李元慎:“我身为三军表率,自然脸面重要。”

      哎呀呀,这个不开窍的。

      难怪教出孙副将这种蠢驴。

      两人本质一脉相承。

      话说到这份上,也能被他聊死。

      我真想给他一拳。

      僵持两个来回,李元慎还是把花摘了下来。我让将军戴花的伎俩没能得逞,颇为不甘心,皮笑肉不笑,将大黄花摔在地上。“顶你的天,立你的地去吧。”

      我扭头就走,他毫无反应。

      李元慎停留在原地。

      他看着我背影,大概也不明白我在气什么。

      这让我觉得更气了。

      找了个酒铺坐下,我再不搭理他。李元慎很快跟上来。他在我对面坐下,望着我,像在研究一种难以理解的事物。很难想象大将军会在我这碰壁,我仰头望月,饶有兴致等他开口。李元慎最终道:“我不懂女子在想什么。”

      我道:“你身在朝堂,饱经尔虞我诈。上过沙场,也知揣摩兵法人心。朝堂里的人精油条比我复杂千百倍,怎么没见你掉进他们的圈套里,栽个跟头?如今跟我说不懂,是不想懂,还是懒得懂?”

      李元慎:“这不是一回事。”

      我道:“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

      李元慎道:“朝堂局势纵使千变万化,也难逃利益纠葛四字。但你让我戴花,要看我出丑,却无由来。我们同气连枝,我出丑,于你并没有好处。你若别无目的,单纯喜欢玩闹作乐,我竟又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思路太直,不能领悟人之常情。我得找个他熟悉的情景,深入浅出来解析这个问题,于是道:“你和部下打了胜仗,开庆功宴,喝酒欢畅时也不说笑吗?”

      李元慎道:“会谈论如何杀敌制胜,一击毙命。”

      我追问:“抛开杀戮,就没别的?”

      李元慎意识到我意有所指:“譬如说?”

      我挑明了话头:“美人,胡姬,家乡的女孩子。”

      李元慎:“他们偶尔说,我听着。”

      我道:“就没有动过念?”

      李元慎:“那时家国未定,心中并无杂念。”

      并无杂念……

      我才不信。

      我笑着揭开酒盖子,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又想起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

      “大将军决定娶我之日,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我抬眼看他,等他作答。

      李元慎道:“你一介弱女子,险些为我而死。我应该一生一世护着你的。”

      我道:“你的部下比你弱,也曾保护你,你怎么不娶他们?”

      李元慎:“他们都是男子。”

      原来我是第一个救他的女子,意义重大,所以他娶我。

      这说法真叫人哭笑不得。

      可是……

      越荒谬越像是真的。

      我拎着酒壶走到他跟前,也给他倒一碗。他端酒的姿势都跟纨绔子弟不同,眼神那样坚毅,像是悬在刀尖上,随时准备摔杯为号,冲锋陷阵。这大概是他在军营里的惯有状态,仗着这股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气,杀退千万敌军。

      跟一把刀对视,没人能不为之动容。

      我的心重重一跳。抛砖引玉的后文还没出来,自己先偃旗息鼓。我望着他漆黑双眼,忽然不想往下说了。这么个人物,一颗赤子真心,教他儿女情长,反倒坏了骨气。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感情于他恐怕是鬼蜮歧途。

      我用尽手段,诱使李元慎变成情种,怎么比得上天生一个绝世无双的英雄?我又不是突厥人派来的卧底,干嘛要使用美人计,让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索性让他顶天立地、不知所谓下去好了。

      英雄就该一直是英雄。

      永远不必有软肋。

      永远心坚如铁,百毒不侵。

      所向披靡。

      此前的胜负心简直莫名其妙。我的脑子转过弯来,神态不由得端肃几分,腰杆也挺直了。紧接着话锋一转,捧起酒碗:“你既知男女差别,也知夫妻同气连枝,这便够了。须知荣辱与共并不在那朵花上,而在你心里。你敬我三分,来日战死沙场,我为你和死去的战士烧三十年纸,守三十年灵。”

      我对李元慎郑重道:“敬此一杯,祝我大将军战无不胜。”

      千言万语汇在这碗酒里。

      我简直刘皇叔附体。

      李元慎立起身,又如同关云长附体,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倒过来给我看,我也痛饮,袖子抹嘴,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千古豪情一醉方休。

      二两黄酒,一碟炸花生米,切成丝的酱牛肉。用粗瓷大碗对饮。我们坐在京城街头,一扇招摇的酒旗下,敲着筷子,正是高歌纵酒豪情恣意的好时节。天上一轮半缺的月亮。我瞧月亮好,好就好在半缺不圆。

      月盈则亏,酒满则溢。

      ……

      好好的七夕佳节,情人放花灯,交结同心。我们却豪气干云,抱着酒坛子你一杯我一杯,仿佛要对着月亮结拜。

      如果我是个男的,又或者李元慎个女的。气氛到这份上指定得拜个把子。可我们成了亲,也拜过堂。这就导致画面十分滑稽。我老是温情脉脉的时刻笑出声来,这样下去,根本做不成夫妻。既然关系无法更上一层楼,索性各退一步。他给我点敬重,我给他点体面。这样兄友弟恭过上几十年,倒也妙极。

      感情之事不必勉强。

      我从未奢望过什么。

      记得皇帝曾经赏了块浮雕。那浮雕贡在家里。李元慎常去瞻望。浮雕是一整面的黄山奇石怪松,很符合他的审美。他喜欢蓬勃的生命力。千锤万凿,迎难直上,死里求生。从这一方面来看,跟他心灵契合的只有彪悍女土匪。我这号贪生怕死、好逸恶劳的软骨头,完全入不了他的眼。

      那时候我便知道,我跟李元慎不是一路人。

      ……

      喝醉了就爱胡思乱想。

      想完了开始口不由心,絮絮叨叨。

      有人喝酒安静,有人喝醉了絮叨。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安静型,没成想只是没醉到那个程度。这路边黄酒实在太烈,我灌了半天水也没能压下那股躁意。憋闷着,心情烦躁,便捶打起李元慎。李元慎捉住我的手。我说我没出过长安,没去过厥西,也没见过骆驼。

      我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语气居然带着点抱怨,愤懑,和委屈。

      连鼻音都哼出来了。

      照平常我肯定撒不出这幅鬼德行。

      但喝醉了,学狗叫都有可能,完全没丢脸这概念。

      我脑子完全不听使唤了。

      李元慎显然第一次见我这模样。他没听清我说什么,面露疑惑。我揪住他耳朵汪得大叫一声。李元慎被吵到,把我的脸按低下去。我乱拱乱挣扎,头发都甩乱了。他将我凌乱发丝薅到耳后,不明白我在闹什么,语气充满无奈:“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

      我说一言既出。

      他说驷马难追。

      然后击掌三下。

      这茬算是揭过去了。我想一出是一出,后面又冒出好多个鬼主意。他默默听着,渐渐意识到我喝醉了在发酒疯,不再搭理。最后我说累了,脑袋昏昏沉沉,腰也直不起来。我面朝月亮,靠着他胳膊支撑身体,像背靠一座大山。

      四周都静了。

      我打哈欠打出了眼泪,舍不得回家去,懒洋洋道:“讲个笑话吧。”

      李元慎道:“我不会。”

      我道:“那我说一个好了。”

      “嗯。”

      “他们说,我不是我爹娘亲生的。”

      “那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哈哈哈……”

      李元慎居然会打趣人了。

      这笑话不好笑,而且老土得要命,一听就是八百年前的旧梗。但从李元慎嘴里说出来着实不易,我得捧场,以兹鼓励。

      行人越来越少,小贩都收摊了。我眼皮几乎睁不开。李元慎也看出我要睡了,起身抱我回家。我脑子被酒泡成浆糊,不太清醒,路上依稀感觉李元慎停了下。好像碰见什么人,在跟对方说话。那声音特别熟悉。我费力睁眼,却是一个人捡了我遗失的簪花,交还给李元慎。

      李元慎却不怎么领情:“你跟了我们半晚,只为还这个?”

      我枕着李元慎胸膛,眨巴眼睛。

      对面那人是席如。

      席如道:“将军酒喝在兴头上,不便打扰,故而等了一会儿。”

      李元慎道:“你认得我。”

      席如道:“远征大将军,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元慎:“我是不是见过你?”

      席如:“草民福薄,今日初次得见将军。”

      他两眼神交锋,看似平静。

      里头却藏着更深的东西。

      我当时没看出来,许久之后,才觉悟出一点东西。

      可惜为时已晚。

      席如出现得突然,还簪花的借口也站不住脚。李元慎直觉敏锐,一眼看出就这个人有问题。但他抱着我,不便查问。于是收下簪花便将放席如走了。我们两往马车方向走,李元慎又问我:“他是什么人?”

      我快睡死过去,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李元慎托着我的脸,又问:“他是谁?”

      我含混答了句:“唱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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