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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水榭花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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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这个大骗子,陈大人根本没有女儿。
人家来将军府是为了讨论公事。我骂错了人,异常尴尬,恨不得挖个坑埋了自个。李元慎没有骂我。自此之后书房外多了个站岗的,我一靠近,那位大兄弟的剑就出鞘三寸。我若强闯,守卫未必真敢捅我。但他一剑将我劈晕完全不在话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端着银耳百合羹灰溜溜转身,酝酿好道歉词全部咽回肚子里。
算了,就这样吧。
以后互不打扰各过各的吧。
李元慎不搭理我,我还懒得搭理他呢。
于是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胡吃海喝一通,我兴奋地搓手,立马花大价钱请戏班子上门,来唱才子佳人红拂夜奔。隔着水榭花台,唱腔咿咿呀呀听着让人神清气爽。我摇着酒壶大手一挥,赏钱哗啦撒上台。没见过世面的小旦们惊得一退。唯有青衣长衫的小生不动。他安之若素,四平八稳念完了戏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大概素日去侯门府邸给小姐夫人们唱戏,见的都是斯文体面的做派。
谁家夫人站起来会踩椅子叫好呢?
戏班子瞧我大概也觉着惊奇。
我管他那么多。
戏总共演了三场,撒了三次钱。
月亮斜到西边,打更人敲了四下锣。歪在廊下的丫鬟们都昏昏欲睡。我眼前的酒壶全部空了,才从这出纸醉金迷的美人戏里回过味来。台上热闹散场,只有一个小生被留了下来。他满面红妆未褪,坐在对面吃茶点。我问他姓甚名谁,今年几岁,父母康健否。他不卑不亢一一回答,说自己叫席如,年方二十,父母双亡。
听说席如在京城小有名气。
温柔如水,又会唱戏,做派比李元慎强多了。
我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不敢受。
伶人乐手娼妓,受惯了轻贱。
我说下九流不分家,上九流也全是王八蛋。
他很诧异地笑起来。
对嘛,人就该多笑。
我对他笑起来一双酒窝十分满意。
李元慎那死人脸从来不笑。
戏听完,交上个朋友,我看着空酒壶满心欢喜。一来二去,跟席如渐渐熟识。他常请我去戏园子。我也捧场。久而久之我伤风败俗的名声传遍大街小巷。李府没人说我,因为李元慎压根不管我在干什么。外头群众反而义愤填膺,仿佛我给京城所有人戴了绿帽子。我走在路上,老是有人指指点点,久而久之,练出了一手躲避臭鸡蛋烂菜叶的好本事。
席如没那么幸运了。
他被人砸了场子。
据说砸得头破血流。
脸之于伶人,无异于笔之于文人,手之于画家。
看家吃饭的本事险些毁我手里。
我得知此事,疼惜万分,心里过意不去,提着补品登门造访。戏园子还没开门,一位小旦让我往外转转。我说我不听戏,找席如,小旦说班主给他放假了,人没来,在家歇着。我问他家在哪。那青衣小旦剐了我一眼,要笑不笑的:“到底人分三六九等,贵人踏贱地,不怕脏了鞋吗?”这小旦脸盘尖尖,长得很不招人喜欢。我懒得搭理她。
一路打听摸到席如住所。
在某处僻静巷子里,院子里长着株半枯的柳树。
我敲门,里头没人应。
难道摸错门路了不成?
我踱到窗前,见窗户纸破破烂烂的,伸手轻叩窗台。
掉下来一层薄灰。
这房子不像是有人住的。
我正要上别处找,里头传来闷声咳嗽。
“谁?”有话音响起
原来他在。
我清清嗓子道:“是我,穆然。”
席如却咳得更厉害了。
不是外伤么?怎么还伤寒了呢?
我竖起耳朵仔细一听,听到茶盏磕在桌面上的动静。
原来是喝水呛着了。
席如对我的到来十分诧异。
“穆姑娘?”
人人叫我李夫人,只他唤我穆姑娘。
仿佛回到没出阁之前。
我觉得很好,因为听到李姓,就想到李元慎。
想到李元慎,心头就无名火起。
“我看看你的伤。”
“别进来。”
“你伤得很重?”我顿在那,愧疚又添几分。
“小伤而已,姑娘无须挂怀。”席如道。
“那怎么不让我瞧?”
“我们登台唱戏,最看重的,就是这张脸面。我如今面容憔损,如何能见穆姑娘呢?”
“今天我是以朋友身份来探望的。”
“穆姑娘请回吧。”
席如直接下了逐客令。
我哑然,总不能破门而入。
没想到他温温和和的,脾气这么倔。
都到门口了居然让我打道回府。
我放下补品,嘱托他出门拿。然后做出脚步声渐行渐远的假象,一个回马枪杀回来,窝墙根蹲着。屋里静了半晌。席如误以为我走了。片刻后门咿呀开了。一身素衣的席如走出来,瞧着身形清瘦。他捡起补品,抬头望向院墙口。那是我离开的方向。他望了好一会儿。才回屋,回眸刹那吃惊不小。
因为我正坐在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
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顿时哭笑不得。
我见他额头伤快好了,并无大碍,一颗心落回肚子里。环顾四周,家里连像样的摆件都没有。只一把椅子还叫我给坐了。席如将点心放在桌上。桌上水杯也只有一只,估计是他自己用的。我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席如倒是泰然,道:“本来有四把椅子,冬天冷,没柴火,就烧了三把。”
名伶混得如此之惨吗?
我见不得朋友受难,慈悲心肠发作,当即道:“改天我送你几把椅子,几套杯具。”
席如:“我这里没有客人来。”
我道:“旁人我不管,我来,你总得煮茶给我喝的。”
席如:“寒舍简陋,姑娘要喝茶,可以上戏园子。”
“戏园子也有寻不着你的时候。”
“登台的角儿都能看,姑娘何必单来找我?”
“我单瞧你高兴。”我道。
席如盯着我,眼眸一转,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
我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明白陋室藏美人的意蕴。这样的人物,到哪都是座上客,招手便是裙下臣。他家徒四壁,形影相吊,只是因为他喜欢罢了。名伶怎么可能买不起椅子和茶杯?是我犯蠢了。我脸上讪讪,起身踱步,意外发现墙上挂着把剑。
家徒四壁,不挂书画,只挂长剑。
倒有点仗剑天涯的浪子风范。
戏园子里耍把式,藏剑并不稀奇。
我细细打量了一番,此剑细长,极为精巧,正是文人雅客喜欢的佩剑。
席如注意到我的视线。
我夸赞道:“这剑不错。”
席如道:“是我爹留下来的。”
我道:“令尊倒风雅。”
席如默然半晌,垂了眼,嘴角噙着丝笑:“死得却不怎么风雅。”
兴许是戏唱多了。
我瞧他喜怒嗔痴,皆有言不由心之感。
欢喜淡然,伤情却笑。
我知道他们家遭过一场大祸。他幼年时曾遇劫匪攻城。劫匪四处纵火,将他一家百十来口烧了个精光。这些是席如告诉我的。当时在阁楼点戏,他谈及往事,话音里并无多少情绪。我坐在边上喝茶,听得惊心动魄。他说往事已矣,他自己也记不清了。我惟余叹息。正值外头一曲终了,阁楼静得鸦雀无声。席如拾起朱笔,为眉心点妆。我俩隔着镜子对视一眼,他眼梢微微上挑。“穆姑娘同情我?”
“我同情你家一百四十三口,还有你。”
“世道不平,人命如草芥,姑娘同情得过来吗?”
我无言。
剑身锈迹暗红,犹如染血。
他肯定没有忘。
戏楼里红妆水袖,满堂华彩。而抽步离场,一个人回到陋室。形影相吊,所对唯有一把旧剑,一扇破窗。我望着他身上缟素,心有不忍:“人总要往前看。”
席如将剑缓缓插入剑鞘。
他侧过眼睛,脸上光影明暗不定。
我拍拍他肩膀。
他视线顺着我手指爬上来。
风吹窗柩,清灰抖落。
留有残痕。
院内柳叶似弯钩。
他眼含秋水,也藏钩子。
“哦?”
指尖蚂蚁爬过似的痒,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整个人呆若木鸡。
席如轻声道:“那我把剑送给姑娘,姑娘要不要?”
从巷子里出来,晕头转向。毕竟唐突登门,不便久留。我看他伤势渐渐痊愈,掐着点聊完离开,打算先到铺子里看茶具。日头晒得人脸疼。我挨着墙根走路,脑中杂念滚沸冒泡,按下葫芦浮起瓢,都跟剑有关。
我小时候喜欢削木剑装大侠,对剑别有偏好。李元慎也有一把剑,吹毛断发,几十斤重。像把大砍刀,一点儿也不飘逸。席如这把细长精巧,握起来想必十分顺手。我觉得后者更好。我能舞动,而且收放自如。但事实上两把剑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李元慎的不让我碰。席如的是他爹的遗物,不能收。我自己的木剑早就烂了。
我一口气走出二里地,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路上转角撞上我爹。
我爹快被我气死了。
“我让你胡吃海喝,没让你养小白脸。”我爹见四下无人,咬牙切齿揪着我耳朵:“就算你闲着无聊,也偷偷地玩儿,闹得人尽皆知是怎么回事?”
我气定神闲:“我想怎么着便怎么着。”
我爹气得胡子一颤一颤的,仿佛家门不幸。
“我告诉你,事情闹大了。今早言官当朝弹劾你夫君和你老子,说他治家不严,骂我教女无方。坊间传闻都传到圣上耳朵里去了。李元慎脸色那叫一个难看,他虽然对你没感情,但你让他一个大男人面子怎么挂得住。他已经回府,你还在大街上闲逛,都火烧眉毛了,还不赶紧滚回去负荆请罪。”我爹脸色铁青,恨不得一记铁砂掌把我扇回李府。
我听完大喜过望。
好哇,颜面扫地的滋味,他总算尝到了。
我拜别我爹,上酒楼喝了一通大酒作为庆祝。喝得醉醺醺美滋滋,走路跟踩棉花似的飘着。回到家,丫鬟们见我这模样,过来扶我。我不要她们扶,自个晕头转向摸到椅子前坐下。刚坐下,感觉不太对,丫鬟门大惊失色。我转头,看这椅子长得特别像李元慎,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下一瞬我的脸就滚到了地面,整个人四仰八叉。我摔懵了,李元慎居高临下审视我。
场面静得可怕,丫鬟们连大气也不敢喘。
我意识到自己刚才坐他身上去了。
瞬间酒醒了大半。
要死。
李元慎盯着我,脸色不大好看,似乎要在我身上凿出几个洞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三样都能做好,唯独齐家这一条被我搅和得乱七八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丢尽了脸,才回过味来,这桩婚事有多荒谬。自己的妻子躺在地上烂醉如泥。我冲他展颜一笑,他对我恶劣,我比他更恶劣。
对峙了半晌,谁也没先开口。
我想他一怒之下,可能会把我踢出去。
可他没有。
李元慎做了一个让我很吃惊的动作。
眉毛皱半天,不知怎么,他缓和了脸色。忽然伸手握住我肩头,把我从地上扶了起来。我顿觉毛骨悚然。
李元慎从来没这么客气过。
更为恐怖的是,他居然还捡起摔落在地的步摇,重新插回我发间。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捅死我。他不会戴步摇,笔直插了个竖的,像在给我的脑袋上坟。我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心里直发毛。未知比什么都可怕。李元慎不会是因为戴了绿帽子,被气傻了吧。
我正惊魂不定,听见李元慎开口说道:“你要孩子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