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灭门 ...
-
祠堂熏得漆黑,乌烟瘴气,牌位大多缺胳膊断腿,管家带人一边烧香一边阿弥陀佛。恢复成原样需要全部重新刷漆。这是个浩大的工程。我从满地狼藉中翻出我爹的灵位,擦两下就碎成了齑粉。大家的视线聚过来,全是要哭不哭的表情。
我道:“过两天找个木匠来。”
管家沧桑地应了一声:“是,小姐。”
大夫给昏厥的姨娘重新把了脉,说是呛着点烟。我问严不严重。大夫道:“无伤大雅,吃些降燥去火的方子,好生调养就行了。”
我捏着方子送大夫出门。
夜里李元慎留宿穆府。
有人绕着外宅巡逻。
我服侍姨娘喝药睡下,回来时经过祠堂。里头亮着盏灯笼,映着伛偻背影。定睛一看发现是管家立在残缺的牌位前。叹息声犹如孤魂野鬼,幽幽爬进我耳朵里。我抱着袖子掉转脚步。回房躺下后一直睁着眼睛。横在我颈窝下的胳膊孔武有力。我翻身欲动,身上被子盖得更严实。耳边鬓发贴着滚烫的呼吸,李元慎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我的心一半凉一半热。
李元慎低声道:“睡吧。”
我道:“你胳膊酸不酸?”
李元慎道:“不酸。”
我道:“明天上朝吗?”
李元慎道:“告假了。”
我又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李元慎:“没有。”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元慎摩挲我头发,开口问:“为什么烧祠堂?”
我道:“想问问我爹,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不管你是谁,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你信我?”
“信。”
“可我对你,不能说真的问心无愧。”
“我去天牢见过他了。”李元慎在黑暗中望着我眼睛。
“谁?”我心里咯噔。
“席如。”
“你,”我道:“你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李元慎握住我被子里的手。
我看着他,四目相对。
李元慎握着我的手上移,移到他胸口,道:“他说你心里的人是我。”
心跳声咕咚,咕咚……
我闭上了眼睛。
又一个夜里,巡逻的抓了个毛贼,身上搜出包砒霜。毛贼胆大包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撞到李元慎手里。第二天我叫人清洗水缸,夜里轮守水井和厨房。府里人从此警惕,饮水饭食干系重大,要是出什么岔子,一家都得死在这上头。
当天毛贼和砒霜让李元慎的人提溜走了。
李元慎让我别管,我就没过问。几天后传来穆少阳的入狱的消息,罪名为指使他人投毒。姨娘大骂穆少阳不是个东西。
上回穆少林被李元慎踹出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四叔公带着喽啰缩回老巢,暗暗盘查我吐露的丑事,不查不知道,一查气得口吐鲜血,儿媳妇果真跟孙侄儿有染。此事罔顾人伦,按照族谱两个狗男女应该浸猪笼。他下令勒死了四婶娘的两个贴身丫鬟。四婶娘当场吓晕过去。这下丑事闹大坐实,穆少阳与四婶娘都恨我入骨。
得罪了小人,就要准备应对阴招。
李元慎将人送进大牢的举措的确一劳永逸。
可牢里的人长了嘴,未必消停。
穆少阳整日在牢里污言秽语,破口大骂。一骂他亲大哥见死不救,二骂四房赶尽杀绝,三骂我丧尽天良。每一顿辱骂后头都跟着大量真假掺半的黑料。狱卒们听得津津有味,很快大街小巷就被穆家的丑事灌满。二房气得跳脚,四婶娘直接疯了。疯子讲话比正常人更厉害。那几天的戏码可谓是精彩纷呈,你方唱罢我登场,我都想给他们敲锣鼓。
穆少阳被人打了一顿之后消停许多。
紧接着四婶娘粉墨登场,从柴房逃到街上,逢人就说我不是穆家人。屎盆子接二连三扣过来。陈年旧事再次登上风口浪尖。
我这人脸皮厚,坐得住。四婶娘半疯半魔,披着道袍信誓旦旦,先宣称自己是神婆,开了天眼,当年方年方梨有孕之时,她便透过肚皮看穿了婴儿是个男孩。方梨就是我娘,四婶娘从前的妯娌。而后又说临盆那日她上了稳婆的身,孩子是她亲手接生的。方梨死时,曾咬破手指在方帕上写下她给孩子取的名字,姓方,叫方麒麟。
四婶娘发誓亲眼所见,那是个男孩,否则自己不得好死。
路人们把她说的话当乐子听。
二十年前的密辛,本没有什么嚼头。但宁王爷缠绵病榻,王府令人垂涎三尺。苏世子那个位置坐得也不太稳当。人的联想能力总是无穷无尽。悠悠之口,两相串联,一把火烧得旺上加旺。这件事的本质在于,真相并不重要,大家都是看热闹。狸猫换太子的戏码显然更能引人入胜。因此我澄清与否根本无所谓。
没人会信。
我总不可能跟疯子打擂台,为自己辩解。
除非我能脱了裤子证明自己是男的。
否则这火烧得根本停不下来。
姨娘气得嘴上起燎泡,恨不得冲出去和四婶娘对骂,被我劝下,在家里喝药。姨娘余怒未消,咬牙道:“那些遭雷劈的,迟早报应上门,大姑娘别听他们浑说。”
李元慎说:“无论你是谁,都不会改变什么。”
我从库房箱底翻出我娘的遗物。跟四婶娘说的一模一样,是方带血的帕子,我小时候见过,还不认字,不晓得上面写的三个红字念什么。二十年后的字迹早已消失,剩下黄褐色淡痕,难以分辨。这件遗物被我爹束之高阁多年,箱笼上锁。四婶娘本不该知道帕子上写着“方麒麟”。
方麒麟,防欺凌。
哪个当娘的给孩子取这破名?
我当然不信四婶娘神婆附体,洞悉当年真相。但这很难解释,她为什么知道帕子上写了字。我决定找四婶娘当面聊聊。家丁告诉我,街上说疯话的四婶娘已经被四叔公的人抓回去了。当晚下了大雨,姨娘又咳嗽,我忙着让人熬药。结果早起惊雷炸响,一向稳重的老管家都失了态。我踩着水洼来回踱步,众人面色灰白。
“你再说一遍。”
“昨晚,”家丁哆嗦道:“四、四房昨晚被人灭门了。”
“你说什么?”
我偏着落枕的脖子。
脚下吱嘎踩死一只青蛙。
家丁有点发怵,结结巴巴说着来龙去脉:“小的也不清楚,您说要见四婶娘,让我和小六天去守着。我们不到五更就去了。一直守到天亮,连出门扫大街的人都没见出来,厨房烟囱也没烟。咱们觉着奇怪,沿着院墙绕了一圈,就发现后院一堆带血的脚印……后来官府的人封住了现场,抬出几十具蒙着的白布的担架,一个喘气的都没有。”
“全死了?”我按着剧痛的脖颈,艰难回过头。
“是,没听说有活口。”
“这到底怎么回事?”
大白天的,出了这种事,大家都瘆得慌。
我听着灭门的字眼,十分刺耳。
家丁耐着性子道:“小的也不清楚,官府的差役封锁了现场。好多人围观,有的说晚上听见惨叫声,也有的说听见剁骨头的动静。我们打听不到别的,就赶紧回来给小姐报信了。”
我问道:“凶手抓到了吗?”
家丁道:“没呢。”
我挪开鞋,盯着地上的青蛙,道:“我去看看。”
管家当即拦住我:“小姐不能去。”
家丁连忙附和道:“是啊是啊,您千万别去。”
“现在外头都说凶手是……”
“是什么?”我盯着他们。
“……”
他们不敢吱声。
四房死全家。
我知道,用脑子一想,嫌疑最大的就是我。
上回闹得那么凶。
除了我还有谁跟四房结怨,会杀人灭口?
可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道:“人又不是我们杀的。”
几个人交换了眼神。
我皱眉,看着他们两个:“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家丁凑近我,压低声音嗫嚅道:“咱们是没动手,可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将军府替咱们出头。”
“你说李元慎?”
他们低下了头,不敢明着说。
我立即明白了他们在想什么。
李元慎是个将军,又不是土匪头子,他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情。
他的人品我深信不疑。
如果我和他中间有个潜藏的杀人狂魔,那个人一定是我,而不是李元慎。
问题是老子昨天睡了一宿。
这他妈到底谁干的?
这半年我给人收尸,跟棺材铺的老板熟络了。这次一口气买了三十口,还是令他大吃一惊。老板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想问点什么还是不太敢问。怕牵扯到什么麻烦事。他收下银子,最终叹息一声,说:“节哀顺变。”
节哀没问题,我跟四房没交情,顺变却有点难。说实话我没能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四房虽然跋扈,但罪不至死全家啊。这也太离奇了。听说烧菜的厨子都给削了,到底有多大的仇?尽管他们再三阻拦,我还是去了现场。
衙门长官在盯人贴封条,外围人来人往指指点点。一队仵作勘察现场,进进出出。杂役负责驱散围观群众。我穿过鱼龙混杂的人群走向衙门长官,两个带刀差役上前,刀出鞘三寸。我抬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向里指了指:“我姓穆,我想进去看看。”
差役很不好说话:“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我道:“我给他们收尸。”
“退后!”差役道。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往外架。
“等等,”衙门长官瞅了我半晌,忽然道:“你说你是谁?”
“穆家长房独女,穆然。”
“你夫家姓李?”
“是。”
……
这位长官姓许,是个同知。府衙二把手都到了,可见此案惊动程度。二房府里现在全是官兵,几乎整个衙门的差役都来干活了。许同知出于对李元慎的尊重,亲自领我走了一圈。里头景象可谓惨不忍睹,尸体虽然移送殓房,但留下零星物件和血迹还未清理干净。打斗痕迹并不多,可以判断出这群杀手经过严密训练。他们动手讲究章法,敏捷而狠辣,采用一刀抹脖子的方式解决了大部分人。
后院临水搭建拱门,黛瓦白墙。我注意到墙上溅着一道血,已经干涸。自下而上呈喷射状,犹如点点殷红腊梅。每一朵花的尖端都往下垂坠,形成锯齿般的狰狞形状。这是死在外头的守夜人。其他人基本死在睡梦中。每张床上的棉被都吸饱了血,重达十几斤。
我走过几十处死亡现场。死相最惨的在柴房。那是四婶娘关押的地方,为防止逃跑,她身上套了重重的铁链。杀手闯入时她可能惊醒了。但是没法逃。她拖着铁链挣扎反抗,所以现场痕迹非常碎,碎得拼不起来。
我沉默地看完每一处细节,到门口才开始干呕。
早饭没吃什么都吐不出来。
胃里直冒酸水。
许同知静静立在一侧,望着我。
我手掌撑在地上保持平衡,指甲翻白,肌肉抽搐。
许同知道:“李夫人应该知道,自己是最大的嫌疑人。”
我咽了口唾沫,说:“我知道。”
许同知道:“为什么还来。”
我道:“看看他们怎么死的。”
许同知道:“现在看见了?”
“看见了。”
“有何感想?”
“有人跟我说,人命轻贱如野草,一场雨就淋没了。”
“夫人是雨吗?”许同知又问。
“我是乌鸦,”我扯了扯嘴角,惨然一笑:“叫两声谁就倒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