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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煎炸人间忘悲喜 ...

  •   (一)
      女子瑟缩在荒野的枯树下,口中呼喊着情郎的名字,苦苦求救。
      “世恶道险小小弱女如何走?”
      魑魅魍魉将女子围住,手舞足蹈着,“正是白嫩嫩一娇娇,与我嚼骨食肉无处逃。”
      然后铿锵的鼓声响起,英雄持着宝剑登场,威风凛凛地打跑了鬼怪,救出了娇娘。两人执手对望,唱到:“吞下这老道金丹便还阳,从此携手人间效鸳鸯。”
      ——仍旧是个大团圆的结局。
      醴城北面的慈溪镇有迎春神唱大戏的习俗,于是郑家戏班每年这时节都会到慈溪镇搭台子演出。今年的排场又简陋了些,不过台下人气不减,拍手嬉笑欢快得很。
      前排的田六爷嘬了嘬烟管,跟汪老说:“俺还是喜欢有大神通的,什么劈山救母大闹天宫。”
      汪老受不得风,咳了两咳。六爷忙给他顺气儿,“让您老好生躺床上歇着,非要过来。”
      汪老吐出一口老痰,拉耸着嘴角一本正经:“反正没几天好活了,热闹瞧一回少一回,缺不得。”
      看完戏,女人们便聚在坝子前,用各家凑来的食材准备着傍晚的宴席。
      朱济柔安顿好汪老,放下药箱也去帮忙做油炸糖粑,一边揉着糙米粉一边咬牙切齿:“说了八百遍少下地走动,只晓得扎针的时候嗷嗷喊痛。”她瞥见旁边伸出只手揪下粉团捏兔子老虎,又添上一句:“比思思还费治。”
      济柔的个性本就泼辣,今日更像是被点炸的炮仗,等了半天的盐罐子没到,直扯着嗓子向天叫唤:“风小蓄!盐!”
      思思捂住了耳朵,小蓄倒如蒙大赦,赶紧从六婶的苦口婆心中逃了出来。这阵子六婶相中了慈溪镇油坊莫家的老三,逮着机会便要同她说和一番。
      从两年前何辛出走,六婶就时不时在她耳边念叨,要她上着点心别一直傻等,免得步了她姑姑的后尘,到现在都孤身一人。
      小蓄倒从来没有傻等,她清楚何辛是不会回来的——他们本不是同道中人,亦无姻亲之约。
      至于姑姑始终未改嫁,也并非因为放不下楚洪,以她姑姑的话说:“王掌柜太老,吴少爷太胖,张大爷那远房表侄儿,舌头就没捋直过。”
      小蓄将盐罐放好,挽了袖子开始化红糖,她在济柔面前向来乖巧,照着久顺哥的轻声细语有样学样:“红糖有些不够,熬些果蔗疙瘩添补可好?”
      济柔浮想起十多年前烹羊宰牛的盛况,叹息短缺的又何止是红糖。只是不管怎样,大家都不愿丢了办席过节的精气神,即便粗茶淡饭也得聚一块图个乐呵。
      她对着小蓄忆古思今:“你还小那会儿,咱们春来巷可是什么稀罕物都有,嵌螺钿的漆盒、砗磲的手串、番邦来的瓜果、上百年的灵芝首乌……”
      小蓄对济柔说的这些切实没太多印象了。她看着一旁思思已经把兔子捏出了形状,却是记得儿时的夏夜,比她大六岁的思思早出落得亭亭玉立,于庭间手执一柄纨扇,给她们一帮女娃娃娓娓道来着许多神话传说的模样,真真是灵秀动人。
      (二)
      风徐生向戏班打听完各地的药市行情,这边擀好的剂子也刚下油锅,顺带了思思的小兔小猪一起开炸。
      阿生从济柔手里接过竹筷,一边不时翻搅,一边讲起荣县的板蓝根似乎有些滞销,让济柔转告久顺哥得闲去瞧瞧。
      杨久顺被朱家招成姑爷之前是医馆的学徒,可惜学艺不精,两口子是济柔继承了朱老爷子的衣钵,久顺则在外面做些药材生意。
      六婶常借济柔和久顺的例子来劝导阿生,说当年朱老爷子把闺女下嫁时大伙儿谁也不看好,不过胜在久顺秉性敦厚,日子不也安稳和乐。
      阿生拿这话取笑济柔,济柔嗔她一眼,反驳到:“人各各不同,我可负不起责任给别人当榜样。”又说,“只要不耽误我学医识药,跟谁都是寻常过生活。”
      锅里的面饼煎到金黄,小蓄便倒入兑好的糖水一同熬煮。手上得了闲,阿生也开始发她的牢骚,什么结算的农户难缠,新棉的品相不好,运货的官道又封了一条……滔滔不绝起来。
      阿生刚接手商会时不过三十来岁,自认只是个平凡女人,既没有济柔的干练也没有思思的才华,一步步走得颇为艰难。到如今仍说不上游刃有余,不过终归比前几年更能摸到些门道。
      小蓄用手指抻了抻她的眉心,“要是被六婶看到这表情,又该说姑姑凄惨兮兮了。”
      济柔接上话茬:“只她每次端出风家家主的架子摆平抬价的牙人,六婶会觉得她顶天立地。”
      阿生扒开侄女那还沾着油星的爪子,学着田六爷故作深沉,说被人咀嚼的只是人生的渣滓又不是全部。而后狡黠一笑,“给六婶留点可唠叨的由头,六爷才能多抽两口烟不是。”
      毕竟,她还仰仗着六爷去说服那些固执的药农。
      小蓄想向姑姑讨教些应付六婶的法子,话还没开口,就瞧见了从醴城回来的元初一。
      初一的爹原本是个铁匠,向来有些不甘平庸,觉得身逢乱世,正是他翻身做英豪的时机,便怀揣着建功立业的梦想跑去参了军,却从此没了音信。
      于是初一早早自立,十几岁起就跟在商会里做事,此番也是受了阿生差遣到醴城催账。他循着甜香味凑到近前,从锅里夹起块糖粑尝了个热乎,说自己紧赶慢赶,午饭都不曾吃。
      “怎么会去了这么久?”阿生问,“白掌柜给钱不痛快?”
      初一摇了摇头,包着未咽下的糖粑囫囵应到:“顺便去春来巷看了看,真是半点人影也没了。”
      见众人的表情突然黯淡,他收住一堆荒凉冷清破落的感叹,接着说:“不过我发现了何辛哥留的信,在祠堂的佛龛后面藏着。”
      他刚把信掏出一半,就被小蓄亟亟抢了过去。端正的字迹写着些简单的问候,并说若有难处,可以给曹州安穆王帐下一个叫甘原的人捎信儿。
      阿生咂吧着这个名字,觉得恰与何辛二字巅倒对仗,猜测莫不是他的本名。
      ——何辛?
      ——原甘。
      (三)
      初一和小蓄一开始,都不怎么待见何辛。
      少年是血气方刚,因为何辛的出身恰是阿爹羡慕的体面士族,又年岁相仿,暗暗同他较着劲儿。
      少女是多愁善感,担心这来历不明的“未婚夫”给她和风家招惹麻烦,盼望他早些离去。
      不过小蓄的烦躁苦闷应当比初一更甚。毕竟家中多了个陌生男人,让她吃穿住行都感到不便,又对比着何辛一惯的温文尔雅和她的刻薄尖酸,产生了自己是否太过心胸狭隘的羞愧和自责。
      六爷开解她说,“又敬重又厌烦,怄气了又和好。人跟人的关系就是这样才日渐亲厚。”六爷微微远望,吁了几缕白烟飘到河坝上边儿,“像元爷和他孙儿初一,就跟仇人似的一天吵三遍,可去年元爷过世,初一那小子哭的最大声。”
      当然,少年少女也都转变了态度,在何辛帮忙出谋划策摆脱官老爷对商会的刁难之后。
      只是两人转变的方向不大一样。少年打心底里赞叹于何辛的胸襟与见识,却羞作承认,嘴上愈加不服气;而少女盘算着何辛有能耐可依靠,若假托的婚约成真,她后半生便会少掉许多忧虑,待何辛温柔了起来。
      这般起心动念,小蓄的眼里也没了偏见,深感到何辛样貌品行万中无一。而近水楼台,她有大把的时间感化他喜欢上这里。
      她同何辛讲风家先祖献酒斗权贵的传说,带他看犀山上满开的桃花,给他做醴城特色的臊子面,听他诉说关于天下大势的烦恼……
      可惜小蓄始终不大能共情于何辛忧国忧民的情怀,也没法像思思一样,接上那些文绉绉的词句。
      阿生跟小蓄说,何辛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像六爷当年那样,为了六婶留下。
      小蓄称不清自己对何辛究竟有多少斤两的爱意,却清醒于自己会一直守着风家和春来巷。如果说何辛仰望着高远的星辰,那么她最多是一点萤火,出没于旷野山林的芦苇丛中。
      恰巧那阵子姑姑挪不开身,她一个人在库房忙碌了三天,把以前看着就犯晕的货单账册理出了头绪,也发现自己或许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软弱无能。
      她想起祖父讲过,苦与乐都是旁观来的,真正身处其中,就只消闷着头一天天熬过去。
      小蓄将这心得与何辛分享,只是将“苦与乐”换成了“功与过”,就在他听闻安穆王起事、内心动摇又瞻前顾后的时候。
      从某种程度上讲,何辛后来坚定起心志,有几分也是源自小蓄的鼓舞。另外几分大约是因为初一,初一说你们权贵人家总把自己的清白高洁看得太重,可不下泥沼地根本插不了秧。
      莫如他阿爹,即便败则是笑话,但总归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成为豪杰——虽然他也不大认同阿爹这种活法就是了。
      而何辛同初一告别说决心要为着天下安宁淌泥沼地时,初一也终于别别扭扭叫了他一声哥。
      不过时隔两年收到何辛的来信,大家更多的是欣慰他还算有情有义。就算是小蓄,也没想着真要为着眼前不大不小的麻烦,去不远万里叨扰别人。
      (四)
      日落时分,饭菜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各家先盛上少许酒肉,祭了祭故去的亲人。
      阿生带小蓄给父亲和清哥上完香,到酒窖里挑了坛好酒给宴席助兴。
      风家是做酒坊发的家,慈溪镇的酒窖亦是祖辈的荫庇。生意人深谙狡兔三窟的理儿,给自己与后人留足了退路。
      譬如阿生今儿捧出的这坛“一溪云”,原料时机都可遇不可求,是风家压箱底的宝贝,不过当年争夺贡酒之位时,先祖却不曾把它拿出来。
      阿生小时候听父亲讲,说上有王侯将相讲究愚民,下有小老百姓通晓蒙君,惯居高位者容易贪得无厌,所以不必给他瞧见最好的,才能让自己多些余地。
      而一见阿生手中的纯黑陶罐,田六爷便笑开了花,同身边的樊叔莫老显摆:“还是咱们有福气,这酒可是连王公贵族都喝不着的。”
      酒过三巡,六爷吃喝尽了兴,抄起说书先生的架势,给小辈们吹嘘着自个儿的丰功伟绩:“劝世人、莫要小看醴城商,任那坪山莽兵强马壮,也不敌、我辈一出空城计。”
      六婶任丈夫发着酒疯,决定明日再作理论。她转头看了看大口扒饭的初一,觉得小伙子体格已经长开,寻思也该张罗给他瞧媳妇儿了。
      而汪老趁济柔跟阿生说话的空档,心满意足地偷喝了好几口酒,并悄咪咪指着桌上的冬瓜汤跟久顺咬耳朵:“朱家丫头该好生降降火。”
      因着何辛的信,小蓄心里还有些不平静,她将头枕在思思颈窝,听她轻唱着熟悉的戏文: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这是崔莺莺。
      “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这是白娘娘。
      思思又唱,“侬心婉转未开口,君似山月照心头。”
      “这是什么?”小蓄问。
      思思似也记不太清,眼珠骨碌一转,犹疑着吐出个名字:“向卿言?”而后望向天边的暮云,略略回忆,“大概,是个圆满的故事。”
      见众人脸带酡红,济柔暂停了与阿生的划拳游戏,起身去准备些醒酒汤。阿生倒清醒得很,风家人的酒量一向不差,她看着瓷盅里倒映的月光,突然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身后有父母兄嫂,身侧是俊俏情郎,风家宅院里的那株古树四时都郁郁葱葱……一晃数十载,等回过神来,繁花锦绣都已远去,指尖留下了粗砺的茧,也抓落了无数的沙。
      她还想起童年的一个玩伴,是来参加蚕市节的客商的小女儿。一行人离开那天她很是伤心,清哥便给她买了糖葫芦,陪她在街头坐了老久,安慰说这街上行走的人们其实大都是脚步匆匆。
      清哥又揉揉她的额发,笑了笑:“不过,也不必只追求扎根于山间万古长青的松柏,拿翩飞过境的鸟雀不当风景。”
      “有人往,亦有人来。便是这春来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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