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巷》翾寰

2、上、烹茶云外品苦甘

　　（一）
　　草草安顿过，晚饭时候陈君览跟一云游僧人拼了个桌。
　　陈君览读书时并未涉猎佛法，家中娘亲虽拜菩萨，可也仅是盼望神佛保佑她心想事成，谈不上信奉。不过，修行人心清面善，观之可亲，陈君览有心结识，便自报了家门，并请教师傅法号。
　　这和尚出家的大安寺有个传统，法号都以“无”字打头，后面再跟上自个儿的俗家名姓——按老住持的说法：“乃寓绝尘无我之意”。不过世人取名向来爱冠上些吉利字眼，譬若王德李良之类便不免难堪，倒是贫苦人家为求好养活起了贱名儿的，反可以占些彩头。
　　而他俗家姓楚，不好不坏地唤作无楚。
　　无楚和尚跟陈君览的来意相似，都是数月前听闻春来巷被烧毁，到醴城探看究竟。只前因稍有不同——陈君览是惦念故人，无楚则是关切故乡。
　　知晓此节，陈君览心下一动，冒眛询问他是否识得巷北经营文玩店的宁家，以及、可知宁家那位思思小妹的去向？
　　十几年过去，陈君览还清楚地记得他同思思妹子初见的情形。
　　那时他恭顺站在一侧，听着父亲与宁家伯父冗长的叙旧，感到有些百无聊赖，街头的杂耍和展卖的新奇玩意儿，明显更牵动他的心怀。
　　忽闻帘动，他第一时间转头：女孩儿鹅黄衫子粉脸蛋，提着个小巧竹篮笑意盈盈，“爹爹快看，阿生匀了我好些鲜莲子。”
　　陈君览脑海中便回响起方才经过戏台时听到的歌谣——“六月天长栀子香，阿妹买来簪头上，移舟弄浆采莲忙，留仙桥下遇着郎……”
　　那般侬言软语地唱着。
　　两人见礼，他说他叫陈君览，她玩味些许，嗤嗤一笑说自己叫向卿言。他并未领悟到她的文字游戏，呆愣愣问候了一句“向姑娘”，而她又嗤嗤笑了起来，敛起笑意后低声道：“宁濯思，唤我思思便好。”
　　那夜入睡时，陈君览才反应过来“向卿言”的玩笑——她是用“跟您说”在对仗自己的“给您瞧”。便由此对思思添了个伶俐的印象，美丽聪慧，娇俏活泼，很难不令他神往。
　　可他又惦量起家世出身，偏僻村镇的教书匠同繁华城市的文玩商，似乎是高攀不上。只好做着金榜题名一朝富贵的美梦，成就戏文中传颂的那般佳话。
　　至于乡试落第另谋出路、依父母之命娶妻成家、经数年离乱而一身孑然，便都是后话了。
　　（二）
　　无楚和尚答：“自然识得，濯思姑娘可是春来巷有名的才女。”
　　陈君览停下了喝茶的动作，静待他的下文。
　　“不过，我离开醴城多年，只知她许给了童员外的公子，街坊们都说郎才女貌，是段好姻缘。”
　　果然是富贵人家才能与她相般配。陈君览感到些怅然苦涩，讪讪一笑，说：“家大业大，多的是自保的路子，想来是平安无虞。”
　　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亦祈愿于陈君览话中的“平安”。
　　“她患了疯病，不知这两年好转些没。”开腔的是邻座一位衣着讲究的青年，说听到熟识的名字便搭了话。青年站起身来抱拳为礼，自陈两年前曾化名何辛到醴城避难，在春来巷生活了数月。
　　两年前的春来巷虽也萧索，但总归稀稀落落住着些人家，不论刮风下雨人多人少，剩存的商铺都是店门大敞——即便一时无货，也会给人记在册子上，待景况好些再挨家挨户送去。
　　米面铺的田六爷告诉何辛，这是商会老会长睿明公在世时交待下的，说不可失了春来巷的吵闹生机，假使成天儿人挤人的地方都没了人烟，那是多让人绝望的事。
　　于是，在何辛的记忆里，这条街大清早便能听见豆腐脑的吆喝声，逢着赶场日还是把旗幡挑得老高，巷口牌楼上的灯笼也被好生照管着，整夜都不熄……
　　而他今日看见大家伙儿勉力维持的生机亦变作死寂，心里头说不出的悲凉。
　　他同陈君览说，自己印象中的思思姑娘说话总颠三倒四，喜欢坐在街檐边看星星月亮，不过帮忙写门联的一手字却是极清秀漂亮。
　　以及，当他苦恼于报国呀忠义呀之类，竟是这位平日里懵懵懂懂的思思姑娘，开解了他一句“民心无常惟惠之怀”。
　　陈君览置杯碟邀何辛同座，向他询问思思妹子出了什么变故。
　　“听阿生姊讲，是在婆家长年受欺负郁郁寡欢，又突然得知爹娘遭了山匪的消息，脑筋就一下转不过弯儿了。”
　　何辛记得阿生姊谈到思思的表情分外惋惜，说明明是秀外慧中的可人儿，却被婆家视作生不出金孙的饭袋子。她白眼一翻，啐到：“收了好些个小妾不说，去都城投奔阔亲戚时还把开始犯糊涂的思思丢了回来，都什么混账事儿。”
　　说完，何辛同当年的阿生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己珍藏于心里梦里的明珠这般受难蒙尘，陈君览不免哀其不幸悲从中来。而悲哀之余也蓦然生出个别样念头：若能与现在的思思小妹重逢，他便再不是高攀，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感佩的垂爱。
　　陈君览感到些齿冷，将这刚冒尖儿的念头迅速掐熄。他放慢呼吸使灵台清明，并皱着眉头大灌一口茶水，与促狭心思一同咽进肚肠。
　　（三）
　　门外柝声响了三响，何辛挑挑烛火，看向一旁静听半晌的无楚和尚，道出心中疑惑：“大师您说俗家姓楚，是否叫楚洪？”
　　无楚合掌致意，“正是。”他语调不紧不慢，“小兄弟口中的阿生，想来指的是风家的徐生。”
　　何辛感慨起世间的因缘际会来。
　　楚洪这个名字，何辛有听小蓄提过，是阿生姊那变了心弃家远走的夫郎，只是不曾料到，所谓的变心会是俗心变梵心。
　　“徐生过得还好？”无楚和尚问。
　　何辛点点头，又摇摇头。两年前风徐生已经接替父兄打理商会，在人前沉着稳重，颇有决断。不过何辛住在风家那几个月，偶来夜半梦醒，会隐隐听见院落间女人细细的抽泣声。
　　而楚洪离开的时候，春来巷还是熙熙攘攘的模样，风徐生也只是跟在父兄身后，眉眼弯弯的无忧少女。
　　无楚和尚说，太平繁华久了，人们便总要强求于十全完满，升官发财如花美眷子孙满堂寿比南山，一件都不能落。明明人间幸事，能得其二三已是十分的福气。
　　譬如大家都只记得春来巷珍宝盈市富丽豪奢，却记不住车水马龙下因冲撞贵人受责难的乞儿，以及宴乐欢声间被随意打骂的奴仆——或许看见了，可也只是看客心情，觉得此种境遇断然与自己无关。
　　楚洪少年时听一癞头和尚讲：“兴亡皆苦，翩翩公子俏佳人，说白了也还是屎尿馅儿的饺子。”
　　待到巷里那只不要任何人收养的流浪猫因老病死在槐花树下，他也终于厌倦了喧嚣红尘，在众人称羡能与风家结亲的一声声贺喜之中，留书而逃。
　　陈君览品了品无楚和尚的一番话，自觉在遭遇家破人亡之前，自己也是被规束在十全十美的愿景里，按部就班走着一条一成不变的笔直大道。考功名、学生意、娶娇妻……虽谈不上有多乐意，却也不至于反感到苦闷，大多数人也就是这样不假思索随遇而安地过着平凡的一生。
　　“对爹娘与徐生，留下是心不在焉之惭，离去是不孝不义之愧。”他颂了几句经文，眸光清朗祥和，“进退两难中我选择了成全自己，于是万千怨恨，也是我应该承受。”
　　何辛依然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倒不知阿生姊是否真心怨恨着楚洪，因为那日小蓄聊到这段往事时，阿生姊说的是：她私心盼望楚洪能顺遂安乐，这样她才好心安理得地咒骂他不得好死。
　　（四）
　　月到中天，店家已落下门栓打了烊，见堂间三人尚无回房安歇的意思，便留了一壶热茶请他们自便。
　　然后何辛也讲起了自己的事。
　　他两年前伤了腿脚走投无路，是揣着风家的信物一瘸一拐跛到春来巷碰运气的——据说风家的睿明先生年轻时曾蒙他祖父救助，留了枚家传玉佩承诺日后涌泉相报。
　　他叩开风家大门，才知故人已逝。而风徐生对这等久远故事竟然也未作推托，谎称何辛是父亲给小蓄订亲的孙女婿，将他收留在了风家。
　　风家在春来巷算是名门，睿明先生本人更是德高望重，所以阖街的住户即使看出他在躲避官府的追捕，也因着风家的面子，对他给足了庇护。
　　他们这些普通百姓没啥政治立场，先人和善人便是他们最大的立场。再则这些年一会儿是起义军，一会儿是勤王师，还有地方割据与绿林山匪，你方唱罢我登场，早不知孰正孰邪。
　　何辛常见六爷樊叔他们三五聚在一处，一边骂着叛军的蛮横，一边说着朝廷的不义，然细究起来，似乎也分不清好孬。何辛士家出身，是牵扯进时局之中的，想要纠正他们，可一时间也不知从何来辩，虽听着他们话中片面肤浅，却也觉得桩桩件件无一不是眼前真实。
　　他那时迷茫于应走的路，小蓄便顺势说想留他长住，毕竟能帮着干点力气活儿。不过他养好伤辞别的时候，小蓄也十分干脆，劝他既有大事要做就不用拖拖拉拉，还说日后发达了，记得回来摆摆阔。
　　何辛瞧着摇摇晃晃的烛光，胸中涌出一腔对这乱世的幽愤，“如今我不再需东躲西藏，恩人们却下落不明，不知安危。”
　　陈君览拍了拍他的肩，安慰到吉人自有天相。
　　三人的醴城之行皆扑了个空，虽然遗憾，却也没有太多闲暇让他们停下脚步伤春悲秋。
　　“等犀口县的买卖做完，我们就一路往南走。”陈君览握着茶杯暖手，“南方就要到耕时，正需锄犁粮种，希望今年有个好收成。”
　　无楚和尚则继续向西，去霁山一带。
　　何辛皱了皱眉，说西北战乱未平，不免凶险。
　　无楚欠身谢过，念着“我佛慈悲，以财布施，以法布施，以无畏布施。”
　　何辛亦将继续奔忙于为天下谋太平。坪山军被镇压后，他领了妥善安置降兵的命令，打算东行到坪尧郡走一趟。
　　“本想着能结伴一程，还真是各奔东西。”何辛笑了笑，又说，“不过大道分南北，孤行不可惜。”
　　说完，何辛举起了茶杯，三人便以茶代酒，酬敬相逢。粗瓷杯碰出叮呤当啷的声响，想着明日的天寒路遥，也互道了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