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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空山寻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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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文阁掌柜姓江名依,苏州平江府江家的千金。名字大约是取江南岸边杨柳依依之意,一听便叫人柔从心起,春风一般和暖温融,跟她这个人对不上号。
江小姐非要留我叙谈,问了许多事情。无非就是四邻和睦与否,打听打听谁跟谁过不去,谁跟谁暗中较劲,谁又跟谁闹到明面上去了……絮絮半晌,都是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不常与人交游,有些事答不上来,便借口晚间食客多,人手不够,不便耽误,得赶快回去,她这才打算放我走。
江依自从见了我就冲我笑,眉眼弯弯笑了很久。可我心里明白,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逐利,她不可能真心待我。我想随便糊弄过去,可江小姐不依不饶,要我常去看她。
小时候常听长辈们说,不论秉性如何,与人交往不可太过矜傲,装也要装得谦逊些。江小姐出身高门大户,应该更看重规矩才对,可今天从见面到辞别,她从没迎过我,只在窗边倚坐,最多不过为我开窗摇扇。
也不是说人家怠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奇怪。
她说话时,声音冷冷的,巡视坊市的大官挥手下令一样,让人望而生畏,可口音里却掺杂着与她通身气质不大相符的温腔软调。
江南岸的姑娘说起话来甜腻腻的,很会撒娇的。
江依待我太过热心,热心得有些殷勤。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一直差人给我送东西,有糕点、岭南的瓜果、胭脂水粉和各样首饰,这些日子有来有往,我们的关系近了不少。我曾以不受贵重财物为由退还过几件饰物,她以为我不喜欢,隔天新换一批送来。
起初我对她是敬而远之,之后越是与她谈天就越是相熟,她好像很了解我的家乡,小轩里存着几样我自己琢磨出的菜谱和佐料,不知道是猜的还是略有研究,她总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江小姐跟我说起走南闯北的见闻,不能说是闯荡,她前二十年走得顺遂,看过许多书,识得许多字,唯一的不便是她右腿有伤病,不良于行。好在家中富足,家人不让她吃苦,把私塾搬到了家中宅院。可她胆子大,不知足,放着深居简出的大小姐日子不过,执意出门远行。
我本以为这是伤处,不想多提惹她伤心,她却时常提及。身上的不便并不是她的绊脚石,她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每每说到这些,眼里就闪着光,不甘的,坚定不移的,不屈于受人摆布的,我很敬佩。
她跟我说,外人都说她命好,其实她也知道,能过上现在这种日子,也算是倾尽所有了,可即便如此,好像还是不能如愿,潦草度日,荒废前程。
我分了她耳后的几缕碎发,编了个小辫,“你还不知足。人生在世,能安然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世事无常啊,像我这样的,今日生明日死,你够不错了,何必苛求呢?”
她打开我的手,皱起眉头睁眼瞪我,“墨书文你少胡说八道!真不忌讳,有空多读些书吧。”
“书读多了容易钻牛角尖儿。”我斜歪着上身靠在她旁边,浮夸地白了她一眼,“差不多就行了,把自己搞得那么心烦,你还要跟谁比啊?拎不清,死心眼。”
她佯装发怒,拍拍桌子站起身来,作势推我出门,说她屋里可不留外客。我连连点头,嗯着啊着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她又唤我大名,要我回去。我站在门外,江小姐往我怀里扔了一包桂花糕,隔着桐油纸,烫乎乎的。
既是同在一条街的近邻,彻底被江老板收买也不是坏事。她一连送了我好多东西,不乏金银玉石,我偿不起的,退还她又不肯,只说喜欢我做的火烧和咸菜汤,我自然应下,礼尚往来,得空就给她做些肉菜汤锅送过去。
北方吃食管饱管足,充增气血,不比南方精细,多少有些出入,江依吃那么起劲,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流着北地的血呢?
她家在江南,水漆漆的,我只听人说过几句,没真去过。
江依的声音确实是温软的,初识那会听着拿腔拿调,听多了才觉得舒服,轻柔柔的女人声。她和我关系近了之后说话便愈发黏黏糊糊,有时带着婉转的尾调,小猫撒娇一样。
我问她南方姑娘是不是都像她这样腻腻歪歪娇娇柔柔的,她重重点头,搂着我说是呀是呀。
她说话就这个样子,偶尔正经起来我也不觉得她有多大,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
江依听了不乐意,说我嫌弃她老。
我说,怎么会,她也没比我大多少呀。
她就歪头不理我,推搡着把我赶出房门。
小桃近日也被江小姐收买,每天泡在点心盒里出不来。起初还劝我要留心这个平白窜出来的过路财神,笑面虎似的,看着不像好人,才跟江依打了两回交道就一转口风。
我净了手熬汤底,问她怎么变得这样快,见风使舵的丫头。
小桃抱着一篮荔枝在我旁边坐着,手上剥着硬壳,“姑娘家出门在外,孤零零一个人,不靠旁人帮衬,断不能在这龙蛇混杂之地安然过下去,再说依姐也不是坏人啊。”
“你不是人啊?”我说她。
“当我说你啊,我说的是我,我一个人。”
“你娘我辛辛苦苦拉扯你这么多年抵不过旁的人给那点好处,白眼狼啊白眼狼。”我把竹筐从她腿上拿下来,放到了柜子顶上,“别吃了,再吃都上火了,还得拿钱给你医,白眼狼。”
小桃一笑,“什么爹啊娘啊的,姐姐以后干脆不要嫁人了!”
“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拉着你这个白眼狼这辈子嫁不了人了。”
“这可说不准,万一……”小桃忽然看向我,抿着嘴憋着笑意,末了从嘴里吐出一颗荔枝核。
“万一什么?”
她将一双眼眯成弯弯的缝,对着我无缘无故地乐呵起来,“万一你傻人有傻福呢。”
“笑什么,不许笑。”我朝她瞪眼,指着半敞的房门下起令来,“扔了,回屋睡觉去。”
她自顾自乐了半天,半晌才睡下。
等汤锅熬好,趁热乎盛了一碗,切了两条姜丝滑进去,准备把钱跟食盒一块给江依送去。我上好锁,绕江文阁一侧小门上了楼,江依的房间与别处隔开,清净敞亮,不开窗就听不见外头的杂音。
走到门口,推了两下没推开,屋里没亮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叩了叩门,喊了几声。屋里静默许久,我都着急了,她才出声,贴着门轻声叫我:“墨书文,你吓死我了……”
半哑不哑,她声音又细,蚊子叫似的。
门一开,江依揉着眼睛把我拉进屋。
原来是吵到她了,“睡这么早?”
“脸怎么这么红了?”我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有点烫。”
我扶她坐下,她还是迷迷糊糊的样子。
“嗯?”她不觉,用手背按了下脸颊匀匀冷热,“嗯……是有点,睡的。”
我探了探她的额头,可能是发热了。
“着凉了吧?正好喝点汤暖暖胃。”我把食盒放在桌上,掀起盖子,把碗和勺递给她。
她呆呆坐着,也不动,直勾勾盯着我的手里的勺子。屋里太暗,我看不真切,于是解释道:“这都是刚熬好的,上次说不够辣,还专门放了——”
“你这人,真是……”她按下我的手腕,眉目间隐约带着些恼火。
“吵着你歇息了?”我小心翼翼,她的确讨厌别人扰她睡觉。
“嗯,是,以后太晚就别来找我了。”都说了,她讲话就那个样子,说什么都温温软软的,不知道的以为是撒痴。
我点头起身,打算回家。
“哎,回来。”江依回过神,伸手拽我袖子不让我走,结果隔得太远,扑了个空,险些跌倒撞上桌子。
“回来。”
我回头扶住她,见她把手伸进汤盒菜盒中间的夹层,摸出来一小堆碎银子。
“我说了不要的,你快拿走。”她把钱塞进我手里,两只手把我的手掌用力合成拳头,“我不要,说了不要,你再这样我就得一直握着你了。”
她用手肘抵着桌子站起来,靠近我,“今年上一百二十两,明年让你拿一百两你都拿不出,我又不是缺衣少食,你逞什么强?”
她说的是前几个月要我补交税款的事。钱毫不意外地没凑上,我就当了一块玉,想着过些日子再赎回来,玉是我母亲的,贵在分量足,成色和模样都不是一等一的,大约不会有人来买。这事我谁都没告诉,江依自然也不知道。可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风风火火跑到当铺把它赎了回来,说什么都不肯还我。之后便与我赌气,冷着脸闷了很久,我不是不愿同她说,前几次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家当嘛,就是救急用的,总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再麻烦她。
她帮了我不少,我不能老是亏欠她,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我不拿她当自己人看。
我力气比她大些,知道她是打心底为我好也就不便推拒,没办法,就只好试着去掰开她的手。她同我拉扯,衣裳没系好,裸露的胸前挂着一块青白,是我的那块玉,沉甸甸的,一坠坠到她领口的最低处。
我往下瞟了一眼,她立马撒开手压住衣领,说:“送你的好东西又不少,遇着什么难事变卖了,我又不会说你。”
“你送我的东西,怎么能卖掉换钱?”我拿她当朋友,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才不要听。”江依捂着耳朵,说我真是招人烦,她困极了,要休息,把我赶了出来,重新上好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