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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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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时候,夏颜对这个世界依然懵懵不知。
她不明白天为什么是蓝的,水为什么是绿的,夜黑了为什么还要白,所以,在警署的审讯室里,夏颜只是低着头,心里想着哥哥,猜想着他这个时间应该开始为还不曾归家的她担心了吧?
对面的一字眉已经将同一个问题问到第三遍了,但夏颜依然没听清,她抬起头来,有些困惑地说:你刚才问我什么?
一字眉忽然忍耐不住地就要拍案而起了,但他终于将一腔怒气压了下去,然后一分钟后他平息心情对视着夏颜的眼睛,尽量拖长声音一字字地将那个问题第四次问了出来。
夏颜仔细地抬头听完它,脸上依然是困惑的表情。
我可以打个电话么,给我哥哥?她问。
一字眉忽然一把推开椅子,三百六十度地转个身,然后瞬间出了审讯室。
夏颜看着他离开,低了头,然后在审讯室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静静地想哥哥。
桌子上还留有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和一个笔头,夏颜捡过来,把它摊平了,在它没有用过的背面上画起画来。
她画了哥哥,自己,还有樱花和初音岛。
然后,她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一片混沌的迷糊中,她梦见自己心喘气慌地跑在一块山坡上,身侧是一晃而过的齐人高的马尾草和草皮上诸多的白色的、粉色的、紫色的野花,她跑啊跑,跑到筋疲力尽两腿发麻,但却一直不能停下来,然后她脚下忽然一绊,整个人突然摔倒在了坡地上。
她回视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气,耳朵里全是自己剧烈而慌乱的心跳声。
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了她面前,看着她,逼得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那东西一步步靠前。
终于,她退到了山坡顶端的尽头,她的身后便是千丈悬崖。
那东西却还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保持着压迫的气场继续往前,她忽然就感到它向她俯下身来,一种未知的气息忽然就覆盖了她整个的身。
就是你啊。她听到那东西说,然后它整张脸就贴着了她的脸。
极度的惊悸间,夏颜整个人往后一仰,整个人忽然就轻了起来。
她看到自己的身侧有无数的云朵一掠而过。
是在坠落么?身体忽然变得那样那样轻,轻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在这无限自由的落体运动中,夏颜整个人忽然变得轻松起来,她慢慢地扭转头往下望去,然后她看到,在世界最深处的渊底,一张巨型的脸和一张巨大的口正等着她。
她看到自己正笔直地往那张口落去。
是多么让人全身发怵的场景!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了那张口,而那张口也忽然就距她只有一脸之遥!极度的惊悸间,夏颜只觉得全身骨头都松散了下来,而一只手也就在这刻里出现在了她面前,将坠落的她一把捞起。
——
醒了?视线慢慢聚焦后,夏颜看到一张长方脸在自己面前摇荡。
方才是你向我伸的手么?夏颜开口,神情还是留在梦里的混沌模样。
伸手?长方脸困惑,将夏颜话里的词句重复一遍。
我——,说了这个带着迷惑语气的字后,夏颜停口了,然后她摇了摇头,然后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水雾岚气慢慢消失了。
这是你画的?长方脸看到桌上夏颜的涂鸦,饶有兴致地问。
夏颜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瞟到了桌上的那张皱巴巴的纸及纸上面明暗不定的涂鸦,有些不确定地,她开口道:我不记得了,不过看起来像是我画的。
不记得了?这就是一刻前的事情。长方脸笑起来。
我——容易忘记。夏颜说。
你画的是?长方脸问。
我哥哥,我,樱花和初音岛。
长方脸一时怔住,开口道:你说这是你哥哥,你,樱花和初音岛?
有什么不对吗?夏颜抬脸看向长方脸。
呃,没什么——不对,方才在梦里我拉了你一把?感觉到自己不能在夏颜光怪陆离的图画世界里走得太远,长方脸将话题转到最初的“伸手”上来。
呃,我不知道那是谁的手。夏颜说。
在梦里,你都见到了什么?
我——。说了这个字后,夏颜再一次停口不言了。
不愿说么?
我——我只是自己也弄不清——弄不清那是怎样一个情景。夏颜有些困惑地说道。
这样啊,那说一下今天上午的事吧,那个东西为什么在你包里?长方脸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么?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是□□。
哦。夏颜有些怔怔地应道。
你的反应就是这个么?要知道,那一小袋东西够你蹲好几年的牢了。长方脸忽然站起来,一脸的谨肃。
哦。夏颜依然怔怔。
长方脸忽然就无语。
我可以打个电话么?我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哥哥肯定已经在担心我了。夏颜忽然抬起脸来,看向长方脸。
长方脸怔了好大一会,然后他突然一把俯下身去,用双手支在桌面上,看向夏颜道:夏颜,你要把你今天上午发生的事巨细无遗地说给我听,比如,你都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有什么特别的人接近过你没有,比如撞了或是其它什么的,这非常非常重要,知道吗?长方脸看向夏颜的那张脸显得语重心长。
夏颜在他的说话里忽然就想起了樱花广场的那张长椅,然后想起了那个旁若无人走到她身侧的白银少年,然后她说,没有,然后她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再想一想,任何时候想起了,都可以告诉我。说完这句话后,长方脸一脸无奈地走出了审问室。
※※※
很多事情夏颜都不记得了。
妈妈的形象,爸爸的形象,似乎都是很远时候的事了,——只有哥哥清晰地荡在她的自在世界里。
爸爸妈妈就要那样消失了么?那样的话,他们给她的那一点微薄记忆,也要在时间的河流里冼涤得了无痕迹了么?夏颜不自禁地感到害怕,她把身子缩一缩,然后她看到一个女人向她走过来,一个个子很高挑的女人,高挑得让人有些生疑,她径直向夏颜走来。
在走到近乎贴着夏颜脸面的时候,女人停下来,然后俯下身来,在夏颜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夏颜没有捕捉到那句话,有些忐忑不安地,她出声问道。
——。女人再说了遍,然而同上次一样,夏颜依然没有捕捉到那句话,她有些不安地揉揉眼睛,然后看到眼前空空无一人。
你们看到那个女人了吗?夏颜环视房间,问其他人。
谁?一个二十来岁靠着她床铺的蓝眼影女子抬眼道。
一个女人,很高,大概有这么高。夏颜将手举过头顶比划着。
一个女人么。蓝眼影忽然就笑起来了,她笑声里的揶揄意味从她口里一呼出便散满整个的房间,然后房间里的其他人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
夏颜在周围人的笑声里突然闭口不言了,她坐到自己的床铺上,用双手努力地环抱着自己的膝盖。
你确信你刚才看到一个女人了么?蓝眼影却没有停止的意思,继续不依不挠地问。
夏颜不回答。
蓝眼影忽然坐到夏颜的床铺上,语气忽然变得友善起来,看向夏颜道:我们刚才这里的所有人可都没有看到你口里的那个高女人,而且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啊,这里是牢房,根本没人走得进来。
“牢房”这两个字刚从蓝眼影口里吐出,便如一只奇怪的甲壳虫般钻到了夏颜的耳朵里,在她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牢房么?夏颜在心里将这两个字温习一遍,然后这两个字眼所具有的某种特殊意义突然袭击了她,她一时沉默下来。
怎么了?不习惯么?蓝眼影觑着夏颜的脸道。
没,只是——。夏颜又停了下来。
你说话老是这样么?老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蓝眼影笑了起来。
你——为什么——。夏颜突然抬脸看向蓝眼影道,又突然垂下头去,她的话语也在她垂头的这一动作里嘎然而止,仿佛一个瞬间冒起又破碎的水泡。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进到这里来?
我——。夏颜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蓝眼影再一次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你再这样又点头又摇头的,我的肠子都要别扭得打结了。
呃。夏颜应道。
说起来,那大概是很久以前了吧,那时我还小,却爱上了一个大我二十岁的男人,然后某天里,我捅了那个男人一刀,那时真是年轻啊,还想着为那个男人生孩子,结果却发现那个男人只不过是在玩着一场和刚涉世事女孩子玩游戏的局,那时真是恨他啊,恨到肠抽痉,觉得没捅死他真可惜,不过现在好像都有些记不起那个男人的样子了,呵呵,人真是善忘啊。蓝眼影笑着说道。
原来是这样。夏颜吐道。
才一年,很多事情就像翻过天地一样,连颜色形状都不同了。
呃,才一年么?夏颜抬眼看向蓝眼影。
是呀,一年,——那你呢?蓝眼影看向夏颜。
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你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可进到这里的原因,不太可能不知道吧?
呃,大概是因为包里多了一样东西。夏颜说道。
什么东西?
那个警长说是□□。
□□么?蓝眼影突然笑了起来,真想不到你这样的乖乖女还会做这种事,是为某个男生做的吧?
不是——我根本——。感觉解释不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夏颜住口了。
跟你开玩笑呢,像你这样一个说话老断电的乖乖妹,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你会干那种事,你把那天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都跟我说说,说得越详细越好。蓝眼影道。
有必要吗?夏颜抬眼。
说吧。
呃,夏颜看了眼蓝眼影,然后开始说话,——大概早上七点的时候,我起床,洗脸漱牙,在阳台上待了一会,然后哥哥叫我吃早餐,然后哥哥走了,然后我一个人在家里,然后我出了门,坐上26路公车,然后——
停,蓝眼影忍不住叫住夏颜道,可不可以捡点重点的?
这些不重点么?夏颜看向蓝眼影。
呃,也重点吧,不过我想要你说一些比如有谁动了你的包之类的。
哦,那个包,我一直背在背上,坐公车的时候,大概也有人碰了吧,后来我下了车,来到初音岛,走了很多地方,旋转大厦,世纪角,樱花广场,——在初音岛的时候,我没有见着哥哥。
蓝眼影突然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不是还不够重点?夏颜小心翼翼翼地看向蓝眼影。
不是不够重点,是完全不着边际,蓝眼影忽然笑起来了,她看向夏颜道:你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哥哥么?哥哥他是个很好的人,有责任心,喜欢帮助人,虽然有时候显得急躁,但——。忽然觉得太忘情,夏颜突然住了口。
蓝眼影再一次笑了起来。
夏颜——,蓝眼影还想再说什么,舍监安寝的女高音忽然响起,牢房里的灯接着熄灭了,牢房也一下安静了下来,蓝眼影在夏颜耳边说了句什么话,然后便走回了自己的床铺,夏颜在自己的床铺上躺了下来。
哥哥在担心自己了吧?带着这个固执的想法,夏颜缓缓地睡了过去。
在梦里,夏颜却意外地见到了立夏,那个身影单薄的少年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脚下躺着我妻草灯光影斑驳的尸体,少年把头慢慢仰望上去,抬头看向头顶繁盛无比的璀璨夜空,在他的身周,是无数幻彩的光明女神蝶,它们带着蓝紫色的光,飞向不可知的广袤天空。
怎么会在梦里见到这个名叫“Loveless”的男生、又见到“Beloved”的死呢。醒来的时候,夏颜禁不住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对着头顶的天花板呼上一口长长的气,然后那些梦中的蓝紫蝴蝶仿佛在这一口气里复活过来似的,从四面墙壁的缝隙里不断地涌现出来,在她仰望的眼里不断闪现,又不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