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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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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先前的电话是助理打来告知他,原定一小时后的诊疗又向后推迟了。至于原因,助理尚未开口林深就已经猜测到了,“长眠”于重症病房的患者,又“陷入”了沉睡。
品尝着咖啡,林深回忆起和周潮初次见面的那天,这个年轻人很安静,但这种安静又不像是封闭内心的安静,相反的,他很健谈。
周潮安静的坐在一旁,握着原子笔的手在问卷上飞舞着答题。林深在一旁静默的观察着,答题的过程往往也能映射出这个人当下的心情。起初还行,但越到后来,周潮眉头紧皱,无意识的攥紧手中的原子笔,俨然一副痛苦地要死的模样。
林深并未上前打断他,反而愈发凝神观察着,接着他看见周潮猛地将手中的问卷扔在地面上,连带着手中的原子笔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骚动中掉落,滚向一旁的角落里。周潮不停的用脚踩踏着那几张可怜的A4纸,他满头大汗,时不时朝林深撇去的视线里夹杂着不满,又似乎在尽力忍耐着什么。
“啊——”周潮发出一声尖叫,这是进入房间后从他喉咙里发出的第一个声响。他停止踩踏的动作,突然伸手拍打起自己的裤脚,但刚触碰的一瞬间,他又像是被烫到般抽回手,他更加焦急了,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他瞥见角落处沙发上的靠枕,几乎是飞奔而去,他抄起靠枕拍打着裤脚,约莫拍打了数十下,他才停下来,瘫倒在沙发上,惊魂未定的喘着粗气。
观看完周潮这无厘头的行为,林深才上前将地面上可怜的纸张拾起,翻阅着问卷上的答案,加上周潮刚才似是在扑火的行为,林深心下了然。
——这个年轻人,远比他表现出的要严重。
【周潮】
五月初夏,凌晨时分,拂晓的曙光揭去夜幕的轻纱。
热,
好热,
身体似是被灼烧,
奇怪的声音在耳边不断鸣响。
——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看见你了,
——抓到你了。
我从床上惊醒,病房外是护士不断忙碌的身影,这里的人好像二十四小时都不用睡觉,一直在忙碌着。有护士朝我走来,蓝衣服蓝帽子,她看了我一眼,嘴唇一张一合,好像是在和我说话,可我听不见。
我的视线被固定住,眼球无法转动,我的咽喉被扼制,声音无法传递。
我的耳边充斥着魑魅魍魉的欢笑声。
我看着它们漫游在空中,或缠绕在柱子上,或隐藏在角落里,更有甚者,就攀爬在眼前的护士肩头。
——该死的,我要把它赶走!
她向我走进了些,就快要走到我能触碰到她的距离了。
突然,我的视线被替换,
不,我的视线被转移。
眼球被带走,
我好像感受不到眼球和身体的联系了。
是谁?
是它们吗?
该死的!
又一次。
——到底想要干嘛?
“我”看着自己逐渐靠近,然后“我”看到了它,它就在我身后,它一直在我身后,露出血淋淋的眼睛,冲“我”微笑。
“我”分辨不出它是在冲“我”微笑,还是冲转移“我”视线的“它”微笑。
它想做什么,不言而喻。可我能反抗吗?我该如何反抗。
蓝绿色的光在我眼前闪烁,
接着愈来愈大,
愈烧愈旺,
热,
好热,
身体被灼烧,
耳边不断鸣响着,
——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看见你了,
——抓到你了。
有液体从眼角滑落,好痛!是流血了吗?
“我”看着病房里不断涌入的医生护士,白大褂,蓝大褂,我被人按住四肢,冰凉的液体从手臂流入。
我终于又感受到了眼球和身体的联系,只是眼皮变得好重。
原本游荡在房间里的魑魅魍魉开始四下逃窜。
临别之际,我又听到了,带着浓浓笑意的。
——逃不掉的。
林深来到医院时,周潮刚好苏醒过来。
周潮是“长眠”于重症病房的患者,重症病房是医院综合考虑后做出的决定,而“长眠”则是周潮自己央求的。
他是林深从业以来接触的患者中,幻觉最严重的一个,他能在现实生活中看见梦境里的东西,而他几乎每晚都是噩梦,火焰和鬼怪是主旋律,偶尔会穿插一些血腥暴力的场景。起初他会向外界求助,说他被鬼怪包围,企图寻求帮助,可渐渐的,他开始隐藏这些情绪,他装作和正常人一样,可条件反射的生理反应,还是让他的怪异暴露在外。
最后他央求医生,打镇定剂进入睡眠,从而避免白日里的梦境灾难。
于是他开始“长眠”的日常,每日只在规定时间内清醒,接受治疗,这是医院同意他这一请求的强制规定。
林深走进病房,周潮似是被什么吸引了视线,他出神的望着窗户,并未发现林深的到来。
来到床边,林深在周潮眼前晃了晃手说:“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周潮沉默不语,他看着满病房游荡的它们,趴在玻璃窗上窥视的它们,良久,才道:“没看什么。”
在说谎。
察觉到这一点的林深并未点破,他拉来椅子在病床边坐下,而后道:“今天的梦和之前有什么变化吗?”
周潮这才将视线落在林深身上,想了想说:“有的。”
林深又问:“是什么?”
周潮:“被火灼烧的,不止我一个。”
林深追问:“不止你一个?那还有谁?”
周潮望了林深许久,才缓缓张口说:“……是你。”
林深有些想笑,却也顺着他继续问下去:“然后呢?”
周潮似是陷入了回忆的恐惧中,他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它们抓到我了,然后在我身上种下火苗,火势越来越大,你想要救我,可是,可是根本来不及……接着你的衣服被点燃,先是衣角然后向上攀岩,最后你整个人都在火海里……它们在嘲笑我,嘲笑来救我的你,然后它们更加疯狂,它们冲出房间,它们四处游荡,最后医院也烧起来了,好热,好烫,好多人,好多人都死了,你,我,都死了。”
林深沉默片刻,问他:“那么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是活的还是死的?”
周潮低头不语。
又是这样,每次说到会点破他幻境的地方,他都是闭口不提。这或许是精神病者的贯通病,他们擅长自圆其说,他们在自己设想的世界里存活着,或开心的,或难过的,但他们不愿迈开这个圈子,也擅长避开和无视那些戳穿他们精神世界的矛盾的信息。
周潮的不配合造成了他的恶性循环,他不排斥这些信息,所以他无法将梦境和现实区分。他白日见到的,夜晚的梦境里又会重复上演,可梦是会加工的,他白日里看见的魑魅魍魉,在夜晚会更加恐怖,继而第二日他所见的,又是愈发强壮的,无法抵抗的鬼怪。
林深结束诊疗的时候,恰巧遇见助理护士端着镇定剂向病房走来。看见他,护士满面春风的凑上前来打招呼:“林医生忙完了?”
林深表情淡淡的回应着:“嗯,刚结束。”
关于周潮,她们这些经常来给他打镇定的护士们其实私下也有暗自讨论过,看过他发病的样子,被“不存在”的物体追逐至绝境的无助感,被恐惧、压抑、绝望叠加充斥着的房间,异于常人的他并没有声嘶力竭的求助,没有歇斯底里的反抗,他选择了一种最安静的方式,接受着一切。
‘如果在梦境以外的世界里还会被追逐,那么就永久的沉睡。’
护士隔着窗户看着那个安静的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年轻人,淡淡的叹了口气:“哎,真可怜。”
护士下意识的感叹让林深微微一愣,却又只是一瞬间。
——可怜吗?
——或许吧,
——但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这些林深都不会说出口,作为医生他需要维持一个“良好”的个人形象,用以获取信任。
“是挺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