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卿卿》雀巡间

4、第 4 章

　　晋安三十六年，北定侯沈长峰带兵回京。大襄与北狄鏖战两年，北狄终于因为粮草缺失，不得不派人议和。北狄送上七座城池，又凑了一堆金银珠宝，保证二十年内不再犯边，大襄这才撤兵。沈长峰带着三个儿子凯旋回京，皇帝令人出城十里相迎。
　　沈家世代骁勇，除了沈长峰外，大儿子沈南昆、二儿子沈南钧以及幺子沈南卿皆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功劳。尤其是其幺子沈南卿，跟随父兄前往边关时不过十四岁，却在首战当日就在大军阵前与北狄大将哈纳出对战，一剑斩下了哈纳出的首级，大襄士气大涨，当日便大败北狄。沈南卿少年英才的骁勇之名早在京城传遍，大军凯旋之日，沈南卿跟着父兄骑着马进城，全皇城的姑娘都跑来看他，临街的酒楼早就定光了，姑娘们捧着花从窗子上探出头来，想要一睹这少年英雄的风采。
　　沈南卿此时不过十六岁，一身白衣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身量尚未长成，还带着些少年人独有的青涩，面如冠玉气质风流，一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只轻轻一瞥，就把全皇城少女的心都勾走了。少年将军鲜衣怒马穿越长街，道路两旁的姑娘们纷纷抛下手中的花朵、香帕，脚下的青石板路上被铺满了各色的花。
　　“卿卿，你真是走到哪都是沾花惹草啊。”沈南钧感叹道，“都是亲兄弟，怎么只见往你这投花的呢？”
　　沈家三兄弟其实相貌都很出众，沈南昆和沈南钧则更加硬朗，少了几分沈南卿的风流气质，再加上剑斩敌首的传奇故事加持，沈南卿倒更受青睐些。
　　沈南卿张扬一笑，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得意道：“那当然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啊！”
　　说完，抬手接住了一朵不会从何处投来的花，惹来姑娘们一阵尖叫。沈南卿把花轻轻一扔，那朵桃红色的山茶花就准确地落在了沈南钧头上的银冠间。
　　“二哥，没人给你送花，我给你送呀！”
　　“臭小子！”沈南钧作势要打他，“看我不收拾你！”
　　临着长街的丰安酒楼上，靠窗的包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人着黑衣端坐饮茶，面容俊美非凡，另一人着青衣，清秀儒雅，正往窗外望去。
　　“世子，你瞧，是北定侯的人马过来了。”
　　青衣人名叫程锦，他父亲程嘉材是礼部侍郎，程府和诚王府隔得不远，是以程锦与秦殊从小便一起长大。两人感情很是亲厚。
　　“这有什么好看的？莫非你也学那些姑娘们要往什么风流将军身上扔花？”
　　秦殊放下茶杯，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移步到了窗边向下望去。
　　长街两侧站满了人，簇拥着长长的队伍。领头的是一身重甲的沈长峰并几个武官，后面跟着沈长峰的三子，皆是一表人才。尤其是中间的少年，未着甲胄，一身轻便的白衣劲装显得他腰细腿长，因还未加冠，只用一根发带高高束着一个马尾。那个漂亮得不像是个将军反而像是风流公子的少年，在漫天飞舞的花雨中微微弯起了那双潋滟动人的眼睛，露出一个比阳光还明媚三分的笑来。
　　少年仿佛察觉到此处目光，回首向上看了看。
　　那双被太阳映照得泛着暖色的眸子就这么和秦殊对视上了。
　　微风卷起四散的花瓣旋舞着，将少年的面目隐藏在了花海之中。
　　秦殊微微愣神之际，听见程锦感叹道：“少年英雄，果真如此。”

　　当晚，宫中大宴。
　　皇帝极为高兴，有心犒劳众将士，是以宴席摆的颇为隆重。
　　沈家人自然也到了，沈长峰坐在皇帝下首，皇帝频频向他劝酒，沈长峰也不得不陪着。沈家三个兄弟则没有坐在父亲旁边，反而和其他武将在一处。
　　今日众亲贵都在，许多命妇朝臣的眼神都朝着那三兄弟飘过去，如今北定侯府炙手可热，沈家三个儿子除了长子已经婚配，还有两个儿子不曾说亲，如今见到果真一表人才，许多家中还有未婚配儿女的都动了心思。
　　秦殊今日也来了，他坐在宗亲那一边，正烦闷着。宫中设宴，程锦既不是宗亲也没有职务，自然是不能来的，他一个人坐在桌前喝酒，周围都吵吵嚷嚷的，看着那些千篇一律的歌舞心中甚是厌烦，秦殊便借口离开了席间。
　　出来后夜风拂面，甚是清爽，秦殊一路散步，竟是走到了御花园中。
　　今夜众人都在宴席上，宫中的人倒是少了，一路上竟没碰见几个宫女太监。不过好在各处悬挂的宫灯还明亮着，不至于在黑漆漆的御花园中迷路。
　　秦殊漫无目的地走了会，抬眼瞧见了前面湖边小凉亭的栏杆上坐着一人，悬着双腿正对着湖面，白色锦袍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在这御花园中像是月下谪仙一般。
　　“沈三少爷可得小心些。若是跌进湖里了，这一身衣服可就毁了。”
　　秦殊走近了些，淡淡开口。果然，那人回过头来，脸颊有些微红，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了过来，正是今日在长街见到的沈南卿。
　　“……你是？”沈南卿疑惑地看着他，并不知道他是谁。
　　“吾乃诚王世子，秦殊。”
　　“啊，世子殿下。”沈南卿反应了一下，赶紧从栏杆上下来，对秦殊一礼，“不知是世子殿下到此，实在是失礼了。”
　　“无妨。”秦殊倒是不觉有什么，“我们先前未曾见过，你不认得也是正常。”
　　沈南卿疑惑道：“那世子如何得知我是沈府的人？”
　　“今日谁人不认得你？”秦殊笑道，“沈家三少当真神勇，连皇叔也赞不绝口。”
　　沈南卿面上有些发红，窘然道：“是陛下抬举了，我哪里比得上父兄。”
　　“沈三少爷不必如此，阵前斩敌大将，实在是大功一件，即使我等身在皇都，听闻后也无不佩服。”秦殊虽也自小习武，不过跟的是宫中武师所学，自然比不上这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是以对北定侯府倒很是欣赏。
　　“沈三少爷在此处做什么？里头正热闹着，为何不去喝酒？”
　　“我喝了几杯有点头晕。”沈南卿老实道，“怕在里面又被劝酒，就出来清醒清醒。”
　　秦殊这才想起，算算年纪，面前这个少年今年不过十六，比自己还小了三岁。年纪小不胜酒力，也是说得过去的。
　　“世子殿下又是缘何在此呢？”沈南卿问。
　　“我嫌里头太吵，出来走动走动。”
　　沈南卿笑了，那张漂亮的面容因这一笑立刻生动起来：“我以为众人都喜欢热闹，不想还有世子殿下这般躲着热闹的人。”
　　秦殊也舒展了眉目，觉得和这沈家小公子倒是投缘，“没有我愿意与之热闹的人，再多热闹也是吵闹。”
　　两人正说话间，旁边又走来了几个身影。
　　“咦？这不是堂弟吗？怎么在这里躲懒？”来人为首者锦衣华服，正是二皇子。后面还跟着三个人，分别是四皇子秦羽、奉郡王嫡子秦韬和闵国公长孙朱翼，皆是和二皇子走得近的亲贵。
　　秦殊皱了皱眉，还是行了个礼：“二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
　　沈南卿本不认得来人是谁，看见秦殊行礼才跟着行礼。
　　二皇子看了看站在秦殊旁边的沈南卿，认出这是今日宴席上皇帝特特嘉奖过的沈家三少爷，他同太子交恶，秦殊又是太子一党，沈南卿在这里与秦殊相谈甚欢，是否是北定侯府有意亲近太子？
　　“沈三少爷真是好雅兴呀，放着御赐的酒不喝，跑来这御花园中赏月来了？”二皇子走近了些，看着沈南卿的脸，心中有几分燥热。
　　这沈南卿本就生得好，月下看美人，那是越看越好看，二皇子本就喝了不少酒，此时也有些口无遮拦了。
　　“我看这御花园中风景正好，不如沈三少陪我赏月，月下美人作陪，也是风流雅事一件啊！”
　　沈南卿皱眉，听出二皇子言语中的轻视之意，但碍于身份不敢当场发作，只得道：“二皇子若是想要赏月，那请自便，臣离席已久，是该回去了。”
　　“诶，忙什么。”二皇子对着身后几人暧昧地笑了笑，“这宴会里头人多吵闹，哪有这御花园安静，不若我让人送来几壶酒，沈三少陪我们哥几个喝一杯吧？”
　　二皇子身后几人闻言，也都纷纷露出暧昧的笑来，附和应是。
　　“是啊是啊，沈公子不答应，就是不给咱们二殿下面子了？”
　　“沈公子可不要扫兴啊，就留下喝一杯吧！”
　　沈南卿何曾受过如此调戏，捏紧了拳头正要发作，今日就是把皇子打了要治他的罪他也认了！
　　秦殊却在此时一步向前挡在了二皇子与沈南卿之间。
　　秦殊对二皇子一拱手：“二皇子殿下，今日皇叔大宴群臣犒劳将士，此等大事二皇子怎能不在席间反倒出来了呢？还要人送酒在御花园喝？莫不是嫌皇叔宴席办的不好，不在席上喝酒反倒情愿在御花园喝酒？唉，这等小事我必定告知皇叔知晓，想必皇叔也会体谅二皇子，准许二皇子在御花园中另设他宴的。”
　　二皇子闻言脸色一沉：“秦殊，你威胁我？”
　　“这从何说起呢？”秦殊疑惑道，“我不过是看二皇子实在不喜今日宫宴，不忍二皇子再回去受罪罢了。”
　　二皇子知道今日秦殊是要为沈南卿出头到底了，他也不敢真的当面惹了秦殊，若真闹到皇帝面前，还是他吃不了兜着走。
　　二皇子恶狠狠地盯了秦殊一眼，又对着沈南卿冷笑一声，对跟着他的几人一招手：“走，懒得与这两个东西一般见识！”
　　等二皇子众人走远，沈南卿才松了口气，对秦殊拱手谢道：“刚刚多谢世子殿下解围了，今日多亏世子，才没有生出其他事端来。”
　　秦殊则笑道：“我看你那个样子，怕你真把秦彧打了，虽说解恨吧，可今日宫宴若是闹出这样的事来，又是麻烦。”
　　沈南卿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却因此对秦殊多了几分好感，便相邀道：“在这里也无事，不如咱们在这园里走走？我还未曾来过御花园呢。”
　　秦殊无有不从，欣然答应。
　　“好，那我便带沈三公子夜游御花园。”

　　秦殊的烧还没有退，沈南卿便每日帮他擦身体降温，太医开的药也是他看着熬好了再喂给秦殊。因为还在昏迷中，秦殊吃不下什么东西，沈南卿就把鸡肉、鱼肉一类剁得细细的熬进粥里，然后一勺一勺慢慢喂给秦殊。
　　“世子妃，外面把消息传回来了。”秋云悄悄走到沈南卿旁边，秦殊屋里向来没人敢进来，只有沈南卿敢这样待在他屋里照顾着，主仆二人说话也不必特意避着人了。
　　“咱们的人查清楚了，那日世子只去了东宫，在东宫里并没有用茶水点心之类，然后就上了马车回来了。不过守着马车的林浦中途被一个小太监叫走，说是宫中进出腰牌换了新的叫他去取。那带走林浦的小太监也查到了，叫小英子，是二皇子殿下宫里的人。”
　　秋云将手里提着的一个布兜打开给沈南卿看：“其他的皆无异常，这是马车里世子常用的一套茶杯。我仔细看了，马车里常摆的也是这金丝描边的一套，仿佛并无不妥。”
　　沈南卿仔细看了看那套茶盏，皱眉道：“这不是世子常用的，上面的山水纹饰不对，这是有人仿制的。”他挥了挥手：“你赶紧将这套茶具拿去砸碎掩埋了，这必然是有人仿制了世子的茶具，又让染了时疫的人用过后送到了世子的马车上，故意让世子染病的。”
　　“啊？”秋云吓了一跳，“这、这是谁做的？实在是太狠毒了！”
　　还能是谁？那个引走林浦的小太监是二皇子宫中的人，这必然是二皇子的手笔了。太子与诚王府颇为亲近，若是借时疫除了秦殊，太子一党必然元气大伤。
　　沈南卿沉思片刻后，吩咐秋云道：“你让人把消息传给东宫，其余的不用多说。”
　　秋云点点头，带着东西下去了。
　　里间突然传来秦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沈南卿赶紧冲了进去。
　　秦殊还没醒，却咳得厉害，嘴边甚至有了点点血沫，沈南卿不敢犹豫，直接将秦殊扶起，他一边轻轻拍着秦殊的后背，一边朝门外大喊：“来人！把太医请来！”
　　太医来后为秦殊把了脉，开了个方子，却摇头道：“世子妃，这方子只能缓解症状，却治标不治本，若是不能找出这时疫的根源，恐怕也无法医治啊。”
　　沈南卿双眉紧蹙，问道：“太医院翻阅了如此久的古籍，也没有找到方法吗？”
　　太医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沈南卿给秦殊用药后，怕他又突然发作起来没人看到，便时时守在他床前，喂饭喂药一顿不落，每隔一个时辰就帮他擦一遍身降温，彻夜不眠地照顾着。即使沈南卿自幼习武，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眼看着本来就消瘦的身体又清减了几分。
　　在沈南卿衣不解带地照顾了秦殊三天三夜后，秦殊终于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守在他塌边的沈南卿。
　　“世子，你醒了。”沈南卿撩开窗帘，让日光透了些进来，“你染了时疫，已经昏迷了三天了。不要急着起来，先歇息歇息。”
　　秦殊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哑着声音皱眉问道：“谁让你进来的？”
　　沈南卿一顿，笑着没有回答，只是起身道：“我去给世子准备些米粥来。”
　　秦殊身上沉重得很，又头疼不已，只能看着沈南卿离开。
　　太医就在屋内，赶紧上前给秦殊把了把脉，欣慰道：“世子殿下醒来就好，也有力气用些饭食。世子妃已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总算是等到您醒了。”
　　秦殊沉默了下，哑声问：“这几日是……他在照顾我？”
　　太医点点头：“世子妃辛苦，每日为殿下擦身喂药。这府中其他人顾忌时疫，无人敢在殿下身前服侍，唯有世子妃守在跟前凡事亲为，世子殿下与世子妃果真感情深厚啊。”
　　秦殊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当然清楚时疫有多可怕，沈南卿却愿意冒着风险前来照顾他。
　　秦殊闭了闭眼。
　　沈南卿……
　　“世子，用些粥吧。”沈南卿端来一碗清粥和几叠小菜，“还在病中，也不宜吃的味道太重了。”
　　沈南卿将他扶起坐着，秦殊身上没什么力气，只得任他去了。
　　沈南卿端起碗，舀了一勺粥，低头吹了吹，送到了秦殊嘴边。
　　秦殊看着他，几日不见，沈南卿肉眼可见地瘦了许多，眼下也有明显的乌青，那双捧着瓷碗的手苍白细瘦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而沈南卿却还是那一副温和带笑的样子。
　　秦殊瞬间有些心软，边张开口咽下了那口粥。
　　粥是和着鸡丝炖的，味道鲜美清淡，入口即化，沈南卿的厨艺即使是秦殊也不由赞叹。
　　他从前对于沈南卿送来的饭菜从来都是直接倒掉，即使他知道沈南卿花费了多少心思，也并不在意。
　　如今第一次吃沈南卿做的饭，他心里却没有想象中那样抵触，或许是因为沈南卿如此辛苦地照顾他，才心下不忍吧。
　　吃过米粥，沈南卿又扶着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
　　“世子刚醒，还烧着，躺下歇会吧，不好再费精神了。”
　　秦殊看着他，点点头，犹豫片刻后又说：“你也去歇息吧。”
　　沈南卿一愣，随即有些欣喜地笑道：“好，多谢世子。”
　　沈南卿看着秦殊睡下后，又托人去外面买些医书古籍来，看着秋云把药煎上，才回到屋里躺下。
　　看着头顶的纱帐，沈南卿缓缓露出一个笑来，攥着被角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