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风催雨恼》熹照

4、第 4 章

　　陈随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睁开双眼，入目的是繁复华美的团花宫妃帘帐，一点奢靡的香气从铜炉中缓缓升空。她无力地动了动指尖，才发觉自己浑身干热。
　　“青奴…”她虚弱地出声。
　　青奴匆忙掀开帘子进来，她候着陈随一天一夜不曾安睡，两道青黑的紫痕晕染在眼下，手中扶着茶盏屈腿跪坐下来，扶着陈随一点点将清水饮下。
　　“娘娘终于醒了，真是忧心死奴婢了，陛下方才还来看过娘娘，要奴婢把娘娘守好了……”青奴从不看轻窥天颜，她知道陈随所爱非他，自然对皇帝只有敬畏，可看到皇帝抛下太后匆匆赶来，她又忍不住地动摇了。
　　“皇后呢？”
　　青奴有些惊讶于陈随醒来便询问皇后的事，于是说道：“皇后娘娘在昨儿夜里素衣披发，向陛下请罪，说自己治理六宫不力，自请为娘娘抄经祈福。”
　　皇后给宫妃抄经祈福？普天之下未曾听闻过这样的笑话。
　　于是宫里流言四起，赵善俨然成了为红颜负发妻、为宠妃灭皇后的昏君了。而皇后，则是六年深情付流水，老红妆空对着新人哭了。
　　随后姜化姝的父亲姜宰辅一党纷纷上书，劝诫陛下以身作则，正天下夫纲。同时捎信宫中，问候女儿安康。
　　你若要讨些好处，他们便摆出一副弱者伶仃的模样来。
　　“哼…他们惯会装作弱势。”陈随顺了顺气，说，“倒也无妨，只要赵善能对我多一分怜悯，那我就不算白白受苦一场。”
　　不愿意高傲地接受他的爱情，却非要卑微地乞求他的怜惜。陈随莫名的执拗让青奴看不明白，世上的女人对帝心趋之若鹜，哪怕分得一份爱意…
　　“娘娘…您明知陛下对您…”
　　陈随苦笑着，“怎么教我与皇室共戴同天？世上最寡情薄幸的便是帝王家，赵善爱的不过是我往日所有但今后将不再现的鲜活，待我容颜老去，谁又会为我痴缠。况且，我怕我真的忘记他。”
　　人有情爱和悲欢，赵善爱过少年夫妻的姜化姝也会动摇，陈随深爱着张轻也会在不经意里沉溺于他人的温柔乡。
　　杀死一个人的利器就是让她爱上你。
　　赵善下朝后听陈随醒了便匆匆赶来，他抚摸着陈随的脸颊，
　　“阿随，委屈你了。”
　　不是爱妃，不是夫人，也不是冯阳，是阿随。
　　陈随答道：“皇后娘娘处置臣妾，臣妾不敢有半分的怨言。她让臣妾跪在父亲曾停留过的地方，让臣妾明白自己的身份…臣妾这条命是陛下当初垂怜留下的，不忍心再看陛下为了臣妾在姜家面前作难……”话未说完一串眼泪便掉下来，滴在赵善的手背上。“臣妾只盼着能和陛下在这宫中携手一生，陪伴陛下左右…陛下，可不可以答应臣妾，再多爱臣妾一分？为此臣妾愿意终生服侍皇后娘娘…”她愈说，便愈勾起赵善对她的歉疚。从前害死她父亲，如今保不住她幸福。
　　赵善将陈随紧紧的锁进怀里，
　　“你不知道，朕从来心里只放过你，往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
　　皇帝最终迫于压力还是没有处置皇后，只下了一道训诫书，以示警诫。

　　海淳低着头引着陈随，十里的长廊缀满紫藤萝，他跪在一片花瓣里，手中拿着一封书信。他对陈随说：
　　“当初姜宰辅曾在陈大人斩首前一晚写下三封书信，一封给女儿姜化姝，一封给妹妹太后，还有一封，是给陈大人的。也正是那天晚上，陈大人认下所有罪名。”
　　“给父亲？里面是什么？”陈随心中忽然滋长出一种不安。
　　“娘娘见过您的母亲吗？”海淳问道。
　　母亲？
　　她偶尔也会听到一些传闻，听说她的母亲美艳动人，曾经无数青年才俊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成谜的身世，让她又多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有人说，她没有死去。
　　陈随的母亲是个冷酷的女人，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当初她成为陈平侯府夫人，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可是在生下陈随的第二年，她就在一个夜晚离开了陈平侯府，陈充良从此不再续弦。
　　陈随的记忆里，父亲很少提起母亲，只是每年三月，看到长堤新柳絮飞满天的时候，他会露出一种极其伤悲的表情。教养她长大的乳母每每提到她便少不了一顿怨言，怪她在陈随那么小就绝情地离开，怪她抛下孤独的陈充良。原来是真的离开，而不是死去。
　　“父亲不常提起母亲，我对她几乎没有印象。”陈随摇摇头。
　　“你母亲不是中原人，她是苗寨的小郡女。她什么都不懂，像一块无暇的美玉，当初被你父亲放弃的时候，她几乎伤心欲绝。”海淳的眼里，第一次泛着水光，“苗寨地处西南，且生性桀骜不驯，大宁屡攻不下，你们陈家就有人永远死在那里。他们是大宁恐惧又渴望的力量，没有人能容下一个苗女。”
　　传说里，苗寨的女子世代为巫，拥有窥破天机和定人生死的力量。
　　世人都有摧毁神秘的冲动，深居在崇山峻岭里的苗寨，若真能把天机窥破，又怎么会千百年困于十万大山。一旦叵测的谣言大肆传播，辩解的能力也就失去，剩下的只有大宁征服苗寨的野心。
　　世上的信仰、神巫，大都是当权者为天下编织的美好谎言，同时为无辜者带去无限的痛苦。
　　“你父亲早就知道此事，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并且和她生下了你。从此有了一个致命的弱点，为他以后悲惨的一生埋下伏笔。”海淳低沉的声音里牵出一段爱恨情仇。
　　陈充良在十七岁时遇到了她，那时候他是锦裘宝马，策鞭江湖的少年郎。
　　少年游历江南，被在湖边浣纱的女子吸引，当他遇见她的那一瞬间，陈充良明白自己一生将只有这个女人。于是他假扮成江湖游侠，穷尽心思的去接近她，他说要带她走，要带她去看遍这世上的山山水水，等到他们都老去，就一起跑到雪山，在千年不化的冰雪里一同离开。
　　女人像一片冰晶，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善意，她跟着她的大侠一路闯荡，直到有一天陈充良告诉她——
　　“我是陈平侯府的世子，你愿意随我回京都，让我爱你一生吗？”
　　她很高兴，满心欢喜地认为，京都人都像陈充良一样。
　　她一来到京都，就惊艳了所有曾经见过她的人。京都人都生活在虚荣的金银里，只有她是一朵自然盛放的蔷薇花。她幸福到，忘了自己是个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