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素雪尘

32、等价交换中

　　在时间停滞的空间里，朱宸濠肉身的难受总算不再加重和堆叠。可他心里的感受却分毫毕现，只因他听懂了朱厚照的部分言外之意，所以不由得开始反省自身：「是我最近的过度强求逼他入如此境地的吗？」

　　“何不告诉我你真正的姓名？何必非得……”

　　朱厚照回以他一个有些凄然的微笑，而后换上一副庄严的肃穆面貌道：“智器，以真魂‘陶嫣然’之名，此世‘天道化身’之命，我要求等价交换——以我肉身道行及真命天子之气运为代价，复活朱厚照！”

　　话音刚落，“朱厚照”颈项上的灵锁当即发出耀眼的光芒，随之张展成一个巨大的法阵，旋转间又上下各可分出两个较小的术阵，分别套在其腰腿及头顶，瞬息之间，有什么不可逆转、逆天而为的力量充斥这世外空间。

　　朱宸濠这会儿除了低喃咀嚼着“陶嫣然”三字，唯余抬头注视此刻那又已浮空而起的人。

　　只见五个阵法上下逡巡一会，在那人男女声重合的痛苦闷哼中，其人整个骤然一分为二：一男一女，一实一虚，一睡一醒。

　　男的裸着，与朱宸濠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肤都无比熟悉的那人很像，却又处处都有着些微不同——
　　他没有那人身上明显的标志性泪痣和锁骨痣，他身上的痣虽然也不少，可都是细小而零散的。

　　他脸颊的颧骨更为突出，显得刚阳硬气的同时还少年意气十足；而那人的面相则偏圆润，颧骨居高却不显，除了眼神，不争不闹时看着毫无攻击性。
　　男人的锁骨是翼型的，而“他”的却接近“一”字型，且凸出明显。
　　……

　　总得来说，他熟悉那人的身骨和皮肤都更为柔和白皙，眼前的则更为俊秀刚阳一些，前者可称得上美得雌雄莫辨，后者就是和自己差不多的矫健男人，即便身量都修长纤细还肉骨均衡，却隐约有同性相斥之感。

　　「陶嫣然是吧？好样的，不就是想让我彻底区分开你们吗？非常好，你成功了，干得漂亮。」
　　想想曾经的太子德行，再看看眼前真正的朱厚照，让朱宸濠之前还蠢蠢欲动的性致瞬间全灭，就差没整个人都跟着一起萎掉。

　　至于那他再熟悉不过、曾经他还设想过的女体“朱厚照”，从前他就别无期待，现在…别说看着有啥感觉和想法，他没起鸡皮疙瘩和退避三舍都算是给她面子的了。
　　综上，朱宸濠好像更讨厌会自说自话地喜欢上他、又爱自作主张的女人了。

　　「很好，好极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陶嫣然？！」
　　此刻，朱宸濠无比的想发笑：“陶嫣然，你成功地让我走出这段感情了，高兴吗？哈哈哈……”

　　“既是如此，不如让我帮你抹去这段不愉快的记忆？”
　　清冷又空灵的女声，明明是初次听来却觉得似曾相识，同样和柳佳瑶的声音很像，却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同——更清冷澄澈？还是更端正沉着？
　　而且，她说什么？想抹去他仅剩的美好回忆？…还是她没能信守承诺的黑历史？

　　“那明明是段快乐回忆，在你背信承诺之前。”
　　不好的预感一一应验的感觉简直糟透了，原来这就叫“由爱生恨”，原来再快乐的事都能在眨眼间变成悔不当初的痛苦折磨，朱宸濠现在除了想要报复，再不能思考其它事情：“既然你让我不痛快，那我也要毁掉你曾经想要维护的所有！别忘了，我们曾是亲密无间的伴侣，我将来要作的恶，其结果你也得承担一半。
　　“就算你想杀掉我或封印我的记忆，在你帮我脱胎换骨、走出轮回的现在，都已经迟了。”

　　陶嫣然半透明的身体缓缓落回水面，听着朱宸濠的狂言，她不气也不恼地上前来，伸出左手隔空对着朱宸濠的心脏，在后者厌弃加怨恨的审视中和声开口：“勇器，修复加守护。”

　　眼前的女人神色似专注，似沉吟，低垂的凤目里满是哀慈，随着她的言语，其透白腕部的镯子发出柔和的亮光，再形成一个小小的法阵，紧接着便有暖和的、区别于灵气的力量隔空流入他的身体，途径奇经八脉、四肢百骸。
　　很快，朱宸濠的经脉便迅速恢复原样，块块骨头亦重新接续归位。

　　“我还在。”
　　郑重对上朱宸濠的视线，陶嫣然言词诚挚地小声解释：“虽然现在的‘我’没之前的招人喜欢，但我现在只属于你。若你无论如何也不肯原谅我的话，那证明你爱的果然只是我身上的虚名吧。
　　“既是如此，刚好现在我只是我，除了让我变回之前那样，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说吧，我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气消？——你不喜欢与女人亲密接触是吧？要不我变成男的让你胖揍一顿？”

　　温婉平和的声音，与世无争的安稳气场……

　　“不是……”
　　忽然意识到眼前半透明的女人，不管是气质和性情都更接近他臆想中的“神明”，而且她靠近自己亦半点都不觉得讨厌，甚至还觉得她极其亲切和熟悉的朱宸濠，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抓住什么。
　　可是，他什么也没抓住，手直直地穿透她的脸颊，只引来她疑惑不解的回视。

　　觉察到又一次迅速自打脸面的朱宸濠，声调有些无措地自我掩饰道：“我并没有那么讨厌女人，我只是不能原谅你独断专行的固执己见。——现在的你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我现在就是五德量仪的‘支柱’，‘陶嫣然’仅剩的灵魂碎片及记忆集合；勉强算个生魂，一半是人的生息，一半乃是龙子气运，还有那如影随形、我此生估计都摆脱不了的天道命格：七杀紫薇，所谓‘正道化身’自带的正气。
　　“以上这些现都已和灵器融为一体，你理解为‘五德量仪’才是我的本体就对了。”

　　“意思是你如今根本没有实体，身为‘陶嫣然’的意识还随时都会消失？”

　　面对朱宸濠目光凌厉加放肆、好像想把她里外都看透的上下渎视，陶嫣然略感不适地微微蹙起眉头，内心纠结一会，终是选择实话实说：“如果你不能放下心中的各种执念得道成神，我好像也无法解脱的样子，毕竟再怎么努力，想跟天地斗，我一个人终究过于势单力薄了。”

　　“你…你一天到晚的就想着战胜这个、打败那个的，是不是‘希望我能解恨释怀’，也只是你想让自己解脱的托词？——你心里可还有半点我的位置？难不成你曾经对我的爱，全都是算计好的心血来潮？还是参悟道上的自我历练？”
　　至此，朱宸濠第一次意识到什么叫“委屈”，原来他也还有“人之常情”啊，他莫不是该感到高兴？……呵！

　　而陶嫣然，她现在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没有什么是现在的她不敢说的：“我当然全身心投入地爱过你，只是爱得太过，把身体和感情都掏空了而已；亦或是天性凉薄使然，我现在除了把自己的命都给你，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
　　“你待我认真想想——助你修行，渡你成为明君……这些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做，毕竟我现在只是个器具，连人的身份都失去了，要不你来教教我？”

　　朱宸濠看着这身姿骄矜挺拔、于水面来回踱步的白衣女人，即便她此刻披散着长发，也仍像一位君王在骂臣子般颐指气使、浑身都似透出高高在上的霸道和理所应当……这熟悉的姿度仪态，不就是他曾经心甘情愿为之臣服的上位者吗？

　　「啊，原来真的是你，你也真的还在，就是…还一如既往地没有自知之明。
　　「这个说自己是个器具、自觉平凡的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她还没坐上皇位呢，就已经是个皇帝的模样了，并时刻奉行着帝皇的处世之道。」

　　「和这家伙交往还真是半点都不能掉以轻心，遽然间就能冷血绝情到底，真就一半多情善感，一半冷淡绝爱是吧？
　　「性情如此割裂无常，不是天子却胜似天子，到底哪里普通？
　　「对此，我当初是怎么下定决心的来着？——管她对我有情无情，只要能彻底掌控或拥有她，其余的根本就不重要，不是吗？」

　　好不容易想通其中的关键，朱宸濠脸上的苦大仇深总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耐人寻味的似笑非笑：“指教不敢，我只想知道你要怎么变成男的？接下来又有什么打算？”

　　“不就是用灵气和水临时构建出实体么？我连龙身都能虚构和控制，变个男人又有何难？”
　　态度随意的言语间，陶嫣然随手掐了几个道家手决，她脚下的流水就随之腾起包裹其身，顷刻后，一个衣着华贵周整的金冠公子便跃然于朱宸濠的身前，而且面目是介于“朱厚照”和“陶嫣然”之间的清秀俊逸、矜高纯然。

　　在灵魂的基础形态上填充及增减内容物的陶嫣然，这会并不知道自己的外表与从前的有多大不同，只知道她再次开声时，声音没她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刚阳：“如你所见，即使有灵器助力，每次都费心费力地虚构形体、维持体态也挺累的，我接下来打算先回京中‘合龙脉’，重新修个实体出来。
　　“然后嘛…帮朱厚照坐稳朝政，卖他些人情，再顺便捞点功绩和实权，待你起事时能帮你多少就算多少吧。——你怎么看？”

　　“我……”
　　注意力全在眼前人翕张薄唇上的朱宸濠，根本就没听清陶嫣然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只出神地看着自己所爱之人那较之前更加娇俏又冷情的绝色神容，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我想看你……”

　　“看我什……喂？！！”
　　对某人发疯前兆的眼神表情再熟悉不过的陶嫣然，见朱宸濠向她伸手过来，觉察到不对的瞬间，她下意识地想要逃跑，可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的某魔鬼，自然是早有预备地从脚下延伸出魔气，在她往后起跳的刹那，魔气便化为利兽爪牙从水中如鱼窜出，齐齐咬上陶嫣然的四肢腰颈，再把她呈“大”字型猛地扯回水面，如待人赏玩的画作铺陈，似花散般无力又凄美……

　　构造与真人肉身无异、知觉与灵魂直连，因而比真人还要敏锐易伤的“水灵人”陶嫣然，被戾气加持的魔爪锁死体内的灵气运行，她的脑子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懵的，好在靠灵脉传递的五感也因此得已被锁困脖子的魔爪阻隔，她才不至于被朱宸濠的恶意扰乱神智：“混蛋～信不信我变回女人恶心死你！”

　　“哼，会这样说，证明你并不知道自己下面现在是何种面貌的是吗？”
　　“……？？！”
　　「不是男人的吗？还能是什么样？」

　　陶嫣然正疑惑间，魔爪放松了她颈部的束缚，怪异的感触适时传入灵脉中枢：“——！！？”

　　“以你的个性，你要是能变回女的，早就直接采取行动了，又怎会在此与我多费口舌？”

　　“而且，我何时说过自己讨厌女人？
　　“我讨厌的是自以为是、还不自爱的女人而已。虽然你占了其中一样，但看在你如今长着副…嗯，完全就是用来供人玩乐的躯壳份上，我可以爱屋及乌地不与你计较那么多。”

　　由于魔气的侵入和干扰，思绪本就混乱的陶嫣然，此时与身为她本体的灵器都失去了联系，好在她还可以直接用言语操纵：“武——呜～”

　　然而陶嫣然刚张嘴，就被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的某人及时堵上：“在我原谅你之前，你再敢逃避或逃跑，信不信我杀了你好不容易复活的朱厚照？！”

　　“……”
　　原本正想办法恢复灵魂状态的陶嫣然，终究还是不敢。

　　这都是她自找的，怪不得任何人。
　　自己心里舒坦了，自然就得承受别人为求舒坦的矫揉造作，这是她欠的情债。
　　她陶嫣然现在已经不欠“朱厚照”的了，仅剩的苟延残喘，都交给朱宸濠又能如何？

　　唉…她想死个痛快，怎么就那么难？
　　……

　　声息被夺，意识再次被某魔鬼霸道地完全占据，陶嫣然再无思考的余力。

　　魔与鬼的世界，浓墨重彩，两道鬼影如漆似胶，光暗交融。
　　它们似梦还醒，似恨还爱，似死还生。
　　唯江河心海茫茫，不思量，亦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