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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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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亥时一刻,医馆外响起敲门声。向真放下书籍,卷起腿上的毛毯,推开医馆大门,冷空气扑面而来。伴之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温文俊秀,眸光清亮。
“子正哥,你这几日怎么都回来得如此之晚?快点进来。”向真插上门闩,复将冷空气关在门外。
冯烨温声道:“前几日我把抄完的书给了广慧书局的陆掌柜,他比较满意,便同意我在书局里随便翻书,我一时看得晚了些,走路回来便迟了。”
“那你晚饭吃了吗?”
“忘记了。”
向真小声埋怨:“子正哥,读书重要,但身体也很重要。这么饿下去,要饿出胃病的。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热点东西填填肚子。”
冯烨看到诊室那边还亮着,问:“今晚有病人留观了?”
向真点点头:“嗯,是个烧伤的病人,病情很重,爹担心他后半夜出事情,特意留他在医馆观察。”接着小声地跟他说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吃饭时,冯烨显然饿得狠了,两个馒头加两个鸡蛋全都进肚子,又灌了一大碗温开水,这才有些饱腹感。他将厨房堆积的碗筷收拾完毕,又用冷水搽脸,重新打起精神,“阿真,你先去休息吧,后半夜我来守着,如果有事情,我再去喊你。”
向真将毛毯给他盖上,又加了根蜡烛,室内亮堂了些。
冯烨有些心疼:“点这么多蜡烛太浪费了。”
“我知道你必定还要再温书,光线这么暗,你要把眼睛看坏了,以后怎么参加考试?一根蜡烛没多少铜板,你别给我偷偷吹灭啊,不然我要生气的。” 向真认真叮嘱。
冯烨家境贫寒,家里供他读书至今已极为吃力。去年乡试再度落榜,他的继母吵闹着家里揭不开锅,要他找个谋生的差事缓解家里的艰难。无奈之下,他从书院退学,暂住在医馆里,平时帮忙干活,有空温书,间或抄书赚点银钱。
向真临睡前去查看了一下病人,熟睡中,病情尚稳定。又抱了一床被子给看护的人,再次询问不需要换人之后,便回房,研究她的药膏配方。自八年前在海上偶然得到一张肥皂配方后,她便一直沉迷于分离肥皂液的成分,直至去年才有所进展。
半夜,杜珩复又发起高烧,身体滚烫,还出现寒战。
顾凌越连忙喊人,只见守夜的年龄男子进来查看了情况,过了会端了碗说是退烧的药给他灌下去。接着又用冷水给他擦拭颈部、腋窝等部位降温,观察了半刻钟,烧退下去些,杜珩也稍微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杜珩出了一身汗,身上的纱布肉眼可见全层渗透。
年轻男子面露难色,出去把徐大夫的女儿喊了过来。年轻姑娘乌发简单挽了个圆鬓,斜斜插了根银簪,脂粉未施的脸蛋白皙无暇,菱唇是粉色的。她迅速查看了情况,下结论:“伤口需要重新换药。”
顾凌越基本帮不上忙,退到旁边让出空间,只见她拿出剪刀沿着胳膊将绷带纱布全部重新剪开,部分纱布粘牢在皮肉上,揭下来的瞬间冒出血花。底下露出的伤口已不见褐色疙瘩,红白交加,血水混着黄色的液体顺着肢体淌到床沿。
那么可怕的伤口,也没见她露出惧色。拿药水清洗了一遍,她用纱布轻轻压到创面上吸干血迹,又拿出药膏细细涂了一层。
尽管对方动作轻柔,杜珩面色还是变得十分痛苦,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抖动。
“顾大人,能不能帮忙抬一下腿,我需要给他缠绷带?”
她的语调柔和,与傍晚愤怒高昂的声音完全不同,悦耳许多,顾凌越出了会神,见对方不解的目光投过来,立即收敛发散的思维,上手帮忙。
经过半个多时辰的折腾,换药结束,杜珩很快昏睡过去。到了后半夜他又高烧起来,叫冯烨的年轻男子又给灌了碗退烧药,冷水擦拭,更换了几盆水,又给换下汗湿的衣裳,照看得非常细致,几乎一宿未睡。
到了天微微泛白,杜珩仍在发烧,再摸他额头,热度已经没原来高。
清晨,徐润过来看了一眼,摸摸脉搏,问了基本情况,“顾大人,我认为杜大人的病情还有反复的可能,如带回去,需得十分小心照看。”
顾凌越熬了一宿,眼底发青,摇了摇头:“徐大夫医术高超,贵医馆照顾病人细致用心,杜珩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医治比较好,后续麻烦了。”
徐润拱手:“我们必定不辜负大人的信任,尽全力医治杜大人。”
待顾寻过来,顾凌越交代他几句,便骑着马离开医馆。
新的一天,徐氏医馆开门营业,考虑到杜珩的伤势将会需要较长时间的治疗,徐润将他转移到了后面的厢房,将诊室腾出来看病人。
徐润坐堂,冯烨和向真均去补觉,薛六负责照顾病人。刘叔开始给前来就诊的人抓药,一边算账,一边收钱,忙得脚不沾地。
大约巳时,向真起床,洗漱一番,去看了下杜珩情况,交代了薛六注意事项,开始帮父亲分流。
她在隔壁开了个诊室,有母女三人进来看病。中年妇人个矮,肤色黝黑,眼角纹路明显,长年在田里劳作的,嗓门很大:“大夫,我这小闺女下巴长了一个包,半个多月了,一直没好。我想这是痈毒,发出来就好了,就拿草药敷了三天,结果今天变得更大了更痛了,不放心就带到城里来看。”
女孩子十岁,左侧下颌一个红色的包块,向真拿手去触摸了下,波动感明显。女孩子疼得叫了起来,但没有躲开。
中年妇人关切地问:“大夫,我这闺女不是什么大毛病吧,能治好吧?”
向真:“不是大毛病,能治好,但时间太久已经化脓了,需要切开排脓。会留疤的,而且后面还要天天过来换药。”
“能治好就好,留点疤没关系。”中年妇人松了口气。
向真一边准备器械,一边叮嘱:“小姑娘,你躺到这张床上来,头朝外边。大娘和姐姐帮忙抓一下。小姑娘,待会有点痛,你要配合一点,不要乱动,不然就毁容了。”准备就绪后,向真用尖刀片划开包块,稀薄黄色的脓液大量冒出来,待把脓液清干净,清洗脓腔,塞入棉条,再包好纱布。
整个过程十分顺利,小姑娘居然没有喊痛。
看来草药拔毒得非常彻底,都已经没感觉了,向真心想,收拾完器械,洗净手,又开了方子让妇人去拿草药,并嘱咐她明天来换药。
接下来是各种咳嗽流鼻涕的,摔伤的,便秘的,皮肤起疹子的。复杂的、难搞的均分流给父亲,向真主要处理皮肤问题,兼看点简单的内外科毛病。父亲名气大,病人主要是冲着他来的,当然也有专门来找她配药膏的病人。
只是今天下午来配药的明显来者不善,向真不想搭理她,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徐向真,你是给人看病的大夫,为什么要去给猪看病?你这是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连累我被一起嘲笑是吧?”杨雪盈是当朝首辅杨敏行的孙女,平时金尊玉贵,结交的都是京城贵族世家的小姐,日常生活理论上与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当年你娘不守妇道被休回娘家,有辱家风,连累姐妹名声,外祖宽厚仁慈,未予计较,成全了你娘的丑事。你现在有样学样,妄图连累于我,我绝对不会让你得逞的。”杨雪盈颐指气使,精心描绘的红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尽是揭人伤疤的狠话,比那钢刀还锋利伤人。
身后几个婢女均投来鄙夷的眼神。
尽管内心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跟她一番见识,但仍然控制不住怒火,向真忍了又忍:“杨雪盈,过去的事情你不清楚请不要乱说。那猪是我们家帮厨王婶家的,所以我才尽力帮忙看一下。”
杨雪盈拿手绢轻轻捂住鼻唇,娇艳的脸庞露出嫌弃:“下人的猪死了就死了,关你什么事?这么脏的猪圈你都敢进去,你还是不是女孩子?果然是一点规矩都没有的人家,整天抛头露面,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都去。”
“这几头猪对王婶家很重要,如果病死了,王婶家今年会非常困难。”
杨雪盈不耐烦听:“行了行了,我不想再讨论这么脏的东西。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这种事,不然我定然不会饶你。”
向真怀疑她到底是从哪里得知的,自己住城北,她住城东,平常两人的生活也没有任何交集,今天突然就跑过来发脾气,整件事怪怪的。算了算了,这么多年自己也没欢迎过她,而她总是隔三岔五莫名其妙跑过来挑刺找茬。
不想理还是得理,首辅家的大小姐平民老百姓得罪不起,向真耐着性子问:“杨小姐,我们医馆是看病的地方,不宜大声喧哗,你今天来到底有何贵干?”
杨雪盈神情略有些不自然,随即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不拿正眼看人的模样:“本小姐听说你最近研制了款润颜霜,可以保湿修复美白,让皮肤更加细腻。我决定先试用试用,看看你是不是又在夸大其词,到处吹牛。”
生意上门,向真决定不跟银子过不去:“一盒三百文钱,你要几盒?”
杨雪盈:“先拿五盒。”
向真出了诊室,打开药柜,数出五个圆盒。
刘叔凑过来,“小姐,那首辅家的大小姐刚才气冲冲进来,没为难你吧?”
向真摇摇头:“没事,就是来配药膏的。”
刘叔又回去打包药材,“那就好,看那架势,我以为她来找麻烦的。那辆马车都把巷子给堵住了。”
铜质圆盒直径不到两寸,表面印有牡丹花样,打开来是白色的膏霜,杨雪盈用手指挖了些,膏质细腻,涂在手腕上立即融化,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香味。她内心满意,面上不露,吩咐贴身丫鬟:“红梅,把银子给她,回府。”
名叫红梅的丫鬟递了两块碎银子过来:“一共是二两银子,不用找了,多的小姐赏给你的。”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来,又浩浩荡荡地出去。
向真目送她在婢女的伺候下钻进四轮马车,心想着总算走了。就在此时,巷子的另外一边突然冲过来两匹马,前头那匹速度极快,眼看要撞上马车。杨雪盈受惊吓,下意识闪躲,脑袋立刻磕到门框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两个婢女直接摔到地面上,哎呦直喊痛。
马背上的人反应迅速,强壮有力的胳膊及时拉住缰绳,调转马头,擦过了马车和巷子之间窄小的缝隙。
杨雪盈艰难地扶着脑袋上摇摇欲坠的发鬓,气得浑身发颤:“啊,啊,啊,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本小姐饶不了他。”
“不小心冲撞了小姐的车架,望小姐海涵。”马背上的男人赫然竟是顾凌越。
看清对方俊脸的一瞬间,杨雪盈顾不上生气,下意识理了理头发,又整了整长裙,忍着疼痛,试图露出个端庄微笑:“小侯爷,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你。”
顾凌越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面上并未回以同等的笑容,只淡淡问道:“杨小姐没事吧?”
“没事,没事。”杨雪盈立刻否认。
顾凌越语气略严肃:“既然没事,希望以后不要把这么大的马车驶进小巷子里,容易造成拥堵,影响他人行走。”
令人惊奇的是,杨雪盈居然点头称是,还让下人赶紧把马车赶走。事情就发生在几息之间,杨家的马车很快驶出石桥巷。
顾凌越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下属,长腿大步朝医馆走来。
医馆大门前,全程围观的向真还保持目送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