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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里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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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圈在马夫乔伊的木屋旁边,中间隔着马厩,母后总是让西里斯不要靠近那里,那里是下等人待的地方。“除了父王,我,玛丽姑妈还有你弟弟,其他都是下等人,”当西里斯问她什么是下等人的时候,她慢条斯理地送了一小块牛肉到嘴里,咽下去后轻蔑地说。
“那罗西夫人也是吗?”
母后的手僵住了,刀刃深深地陷进牛肉里,西里斯看到血水一点一点地从插着刀的缝里渗出来。“你母后有老鹰的眼睛。”父王总是这么对他说,顺便把打猎打到的老鹰拿出来给他看,他从前从来不觉得两者有什么相像之处,老鹰死了,眼睛就像乌黑的洞,而母后好好地活着,灰眼睛看谁都是冷冰冰的。而现在他第一次能把母后的眼睛和老鹰联系到一起,它们一样深不见底。
“什么罗西夫人?”母后问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她用力地用叉子把要切的那一小块牛肉从整块肉上拽下来,掺着血的肉汁溅到了坐在她旁边的雷古勒斯,顺着他的脸颊慢慢往下滑,西里斯很想笑,但是他现在更着急地想知道罗西夫人的下落。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罗西夫人了,久到他甚至想不起她长什么样,有什么样的声音,或者是和他一起做过什么,可每当天空飘起雪花,他总能在壁炉里燃烧着的柴火中看见她深红色的长发。
“就是那个红头发的罗西夫人!“西里斯嚷嚷着,握着刀叉的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弟弟在餐桌下踢了他一脚。
沃尔布加笑了,她拿过西里斯的碗,帮他盛了一碗碗豆汤。西里斯有些惊恐地看着母后手上的动作,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你说的是你三岁的时候给母后讲的故事吗?那个能把面包烤得很好吃的罗西夫人,脸圆圆的,她的店里每天都有黄色的灯光。罗西夫人是专门给你做面包的,她能很清楚地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只不过她自己的儿子因为过敏去世了,所以只好回到自己的家乡了。”她解释道,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西里斯注视着母后,她低头喝着碗豆汤。他觉得她在骗他,即便他已经不记得罗西夫人的长相了,他也可以确定她不是圆脸。母后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那罗西夫人到底算不算下等人?他暗自思索着,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里的汤。
“饭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玩的。”王后厉声说,西里斯对着面前的汤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他感到有人在注视着他,抬头便看到弟弟在严肃地盯着他。雷古勒斯每次碰到礼仪,就会比母后还要死板,他看到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都气不打一处来,却只能偷偷地朝雷古勒斯挥拳头。每当这时,弟弟就会立马挪开视线,这让西里斯十分得意。
他瞥了一眼母后,她已经喝完了自己的汤,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西里斯皱起脸,慢吞吞地端起碗豆汤,憋着气往嘴里灌。
“吃完就和你弟弟一起去书房看书,”母后放下刀叉,拿起餐巾优雅地碰了碰嘴角,“不要乱跑,特别不要去羊圈。做点符合你身份的事情,西里斯。”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餐桌。
深红色的长裙消失在门口长廊的转角处的一瞬间,西里斯跳下了椅子。
“走吧雷吉,我们去羊圈。”他说。
“可是母后不让我们去。”雷古勒斯有些犹豫。
“她才不会发现呢,就算发现了,我也不怕她。”西里斯瘪了瘪嘴,雷古勒斯经常想得太多,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母后不高兴。去年父王过生日的时候,他溜到厨房偷了一大块蛋糕到雷古勒斯房间,想和他一块分着吃,雷古勒斯挣扎了很久才勉强同意吃一小口。最后还不是吃完了剩下的蛋糕,西里斯想,忍不住发出了吃吃的笑声。
眼见雷古勒斯还是没有动的打算,西里斯便独自往外走,“你不去,那我只能一个人去了。”
“等等我,哥哥!”雷古勒斯连忙赶上去,却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豌豆汤,“但是你的汤还没有喝完。”
手揽上雷古勒斯的肩膀,西里斯觉得自己就像正义的使者,他勾着弟弟兴高采烈地走下旋转楼梯:“留给老巫婆喝!”
由于紧挨着马厩,羊圈在羊膻味上还要叠上一层马粪的味道,稍微走近就会被臭气熏得连连后退,因此只有老马夫乔伊一个人住在这附近。西里斯听说乔伊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嗅觉,原本是鼻子的位置只留下一个结着痂的肉团。每当冬天来临,老人都阴沉着一张脸,对谁讲话都粗声粗气。实际上西里斯几乎没有看见过他友好的样子,这让他怀疑乔伊是不是跟母后有亲戚关系。
他还是决定和乔伊打个招呼,“下午好,乔伊。”
“殿下,”马夫停下手中的铲子,抬起布满皱纹的脏兮兮的脸,用嘶哑的嗓音说,在视线转到雷古勒斯后又补了一个字,“们。”
打完招呼西里斯就拉着雷古勒斯想要走,老人周围五十米内的空气都是凝固的。
“王后陛下吩咐过,您们不应该去羊圈,”乔伊冷冷的声音在西里斯身后响起,“这是我们下等人待的地方,不是小王子该来的。”
西里斯转过头,他今天已经第二次听到“下等人”这个词了,似乎这变成了宫中每个人的口头禅,离开了这个词他们就说不出话。他知道“下等人”是个贬义词,然而乔伊用下等人来自称,就像这不是什么不光彩的称呼一样。
“你认识罗西夫人吗?”他趁机问乔伊。
“我从未听说过这位夫人。“
“那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下等人?”
乔伊把沾着羊粪的铲子靠到栅栏边,“下等人就是下等人,殿下,自古以来都是尊卑有别,不是吗?”他说完咧嘴笑了,干瘪的嘴唇缩起来,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大门牙那边是两个漆黑的空洞,两个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西里斯。他为他打开了栅栏门,“请回吧,殿下。”
感觉到被人扯住了袖口,西里斯低头看去,看到雷古勒斯的手攥在自己的袖口上。“怎么了?”
“母后说了让我们不要来,乔伊也说了,这里是下等人待的地方,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你还真相信她那一套。”西里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根本就没有什么上等人下等人,大家都是人。要是只要当下等人才能去羊圈,那今天我就是下等人,以后我也就要当个下等人。”他说完,把自己的袖子从雷古勒斯手里拽出来,翻身一跃跳进了羊圈,羊群受了惊,横冲直撞地向栅栏跑去。
只有一只羊留在原地,用如墨般漆黑的眼睛看着西里斯。它长得比其他的羊都要瘦一些,小一些,羊毛却比它的同类都要光亮柔顺。西里斯朝它一步步靠近,它很自然地伸出头去蹭他的手。他欣喜地感受着它的触碰,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
“雷吉,快来!”西里斯冲着栅栏外面大喊,乔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只留下雷古勒斯一个人在原地。
雷古勒斯踌躇着朝前迈了一小步,西里斯插着腰看着他。
“快点快点,就一两步而已,你都走了一个小时啦!”他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雷古勒斯在他的呼喊下加快了脚步,很快也翻进了栅栏,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羊群又开始冲向栅栏的四面八方。
“这里可真臭。”雷古勒斯用手捏住鼻子,声音闷闷的,他小心翼翼地朝西里斯靠近。
“适应一下就好了。你看,它还主动来蹭我呢!”西里斯抚摸着小羊,眉飞色舞地说。他忍不住蹲下身,伸出双臂把小羊圈在怀里,脸贴在它的身上。他可以感受到它的身子的温度,让他浑身暖烘烘的。
注意到西里斯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小羊从西里斯的拥抱里跳出来,缓步走向雷古勒斯,轻轻地蹭着他的小腿。雷古勒斯有点畏缩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不要怕,雷吉,”西里斯弯下腰抱住小羊,“你看它多乖啊。”
雷古勒斯试探着伸出一根食指,碰了碰小羊额头上一撮黑色的毛,在小羊把头向前递的时候又如同触电般猛得缩了回去。小羊似乎被他的行为激怒了,朝他的方向小跑了两步,把他逼进羊圈的角落,随后无赖地往地上一躺,眼睛示威般地看着他。
“救救我,西里斯!”雷古勒斯焦急地冲西里斯大喊,西里斯喜滋滋地看着弟弟手足无措地站在角落里,他第一次发现母后口中的模范也有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
“西里斯!你再不来把它抱走,我就告诉老巫婆你偷偷来羊圈!”
听到弟弟对母后的称呼,西里斯的脸顿时亮了起来,“你再说一遍那个名字,我就把你放出来。”
“母后。”
“不是这个。”西里斯高兴地挑起眉毛,搓了搓手。
“老巫婆,”雷古勒斯涨红了脸,似乎为这么称呼母后感到很后悔,“都怪你。要不是你天天这么喊,我也不会这么喊了。”
得到满意的答案,西里斯慢悠悠地晃到雷古勒斯站着的角落,俯身把他面前的小羊抱起来。小羊温顺地把脑袋搁在西里斯的肩膀上,他抚摸着小羊的背,顺势用下巴抵着它的头顶。
西里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对一只小动物爱得这么深过。
餐桌上摆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篮子里的面包散发着热烘烘,香喷喷的气味,浅口的瓷碗里装着汤,烤肉的皮被烤得金黄酥脆,边上烤焦的地方恰到好处。用人们穿梭在餐厅和厨房中间,把做好的佳肴一盘接一盘地往上端。
坐在最头上的是国王,西里斯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过他了。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睛底下有一片很深的黑眼圈,下巴上多了许多新冒出的青色的胡茬,正偏头和母后交谈着什么。
西里斯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咕咕叫,在羊圈玩的一个下午让他饿坏了,“我们可以吃了吗?”他急切地问父王。
母后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吃吧,孩子们,”父王举起手,率先往自己的盘子里添了一块面包,又切了一大块烤肉夹到面包里,“跟我说说你们下午都做了什么?”
没有等到雷古勒斯说话,西里斯抢在前面开了口:“我们在花园里转了几圈,拔掉了一些枯掉的花。”
父王朝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咬了一大口面包。西里斯学着他的样子,用面包夹着烤肉吃了一大口。今天的烤肉很特别,比以往吃的羊肉要嫩,味道也有些不一样,他边嚼边琢磨着这是什么肉。
“这是哪里的肉?”父王看向母后,替他问出了他心中的疑问。母后的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举起手边的金杯啜了一口葡萄酒。
“从红头发的农场上来的,”她咽下酒后慢条斯理地说,“那个人叫亨利,今年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挑羊的水准可不一般。”
西里斯张开嘴去咬第二口羊肉面包,他觉得红头发农场这个名字很有趣,或许那里的农场主世世代代都是红头发。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雷古勒斯,想问问他是不是也觉得红头发农场很好玩。
“雷吉,你听说过红头发农场吗?”他含糊不清地问,然而没有听到弟弟的回答,“雷吉?”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西里斯转向雷古勒斯,刚想用更大的力度拍他的手臂,却看到雷古勒斯一动不动地盯着父王。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父王脸色铁青,眼中布满猩红的血丝。他刚吃了一口的面包被扔在桌上,盛着酒的酒杯倒着,酒从里面流出来,把桌布浸红了一片。
花边领裹着脖子的国王从座位上站起来,把餐巾甩到他的王后的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