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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舔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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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着单车,裴予光慢慢走在金色梧桐叶铺成的路上。
雨虽然停了许久,地上的水渍却没有干透,车身也是水汽弥漫,有点儿冰凉。
夕阳还未落下,绚丽的霞光从乌金蔓延至天角。
这漂亮的景色让裴予光忍不住想多看一眼,随即决定走回家。
也让她有更多的时间调整心态。
走出学校,一辆黄绿涂层的公交车恰好缓缓进站,与湛蓝色的站台,恰好形成非常好看的构图与色彩。
还未收回欣赏的目光,公交车驶离,露出了刚刚下车的一人。
裴予光一怔:“许峥?”
听到她的声音,许峥看过来,锐利而冰冷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缓缓染上点笑意。
“你自习到现在才走?”他迈着长腿走过来,“真是刻苦。”
裴予光不置可否,转问他:“你回来干什么,不是去看房子了吗。”
又补充一句:“司机呢?”
昨晚今早,他接送她,代步的是辆价值不菲的宾利轿跑,随行的司机车技很娴熟,对许峥也十分尊重。
裴予光留意到,司机称呼许峥,是说“许先生”,而不是“少爷”或“公子”。
她虽远离名利场,但还没有忘记那些潜规则。
尊称先生或女士,意味存在的独立性,不再是家族的附庸。
从司机对待许峥的态度,她隐隐觉得,许峥至少已经在许氏珠宝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
“这么多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
许峥一声轻笑:“证件一直放在包里,我忘记拿书包了,所以回来拿。”
“啊,那你快去吧。”
“你等我吗?”许峥没动,只勾着唇冲她笑。
炙热又勾人,仿佛她不答应,他就不走。
裴予光别过眼,极小幅度的点了下头。
许峥又笑。
眼尾上挑,跳着懒洋洋的满意。
“行,等着我。”说着,就大跨步的向校内走去。
裴予光又扭回头,扶着单车看他的背影。
肩宽腰窄,高且修长,同时有着少年人的青春蓬勃与成年男人的力量感。
映着金色的梧桐大道和金色的霞光,是更加好看的构图与色彩。
他一转弯,从画面上消失,景色依然美丽,却少了摄人的魅力。
裴予光收回视线,垂眼看到自己脚下湿漉漉的落叶与水洼。
叹了口气,暗道自己几乎走火入魔。
十分钟后,他的声音再度传来。
打破了沉窒的雨后。
“喂,你在看什么。”许峥提着书包走近:“刚下过暴雨,蚂蚁可没那么快出窝哦。”
隐约是取笑那天自己“研究蚂蚁行为学模式”,裴予光又有点恼。
“我没那么无聊。”先顶嘴,再追问:“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坐公交回来?”
许峥的笑意淡了点。
“这个啊。”他漫不经心的说:“司机被我爸喊回B市,车子也开回去了。”
裴予光一怔。
“那你……你住哪个酒店?远么。”
“恒泰海瑞。”许峥简明扼要。
裴予光“噢”了一声。
恒泰海瑞是南城为数不多的五星级酒店,也在市中心,距一中几个街区远,并不算远。
“总不会一直住那儿吧,多不舒服啊。”裴予光问:“今天看房有合适的吗?”
许峥耸耸肩:“其实我没去,一直在忙,开了个视频会议。”
他边说,边示意自己来推车。
裴予光乖乖的交出单车把手,与他并肩走在路上。
脑中却还在思索他说的话。
许峥与许先生吵架。
学业之余,他仍在处理许氏珠宝的事物。
许先生召回了他的配车。
一个个小线索串成了线,指向很清晰的现实。
金色的梧桐树叶在微风吹拂下飘落,裴予光一脚踩进个浅浅水坑,溅起的水花落在两人的鞋上,她却浑然不觉。
迟疑许久,她还是开了口。
“你到南城,是为了我吧?”
“而且,许叔叔也不同意。”
“是么?”
许峥一怔,抬眸去看她。
少女低着头,巴掌大的小脸被蓬乱的软发遮了大半,只露出嘴与标志的下巴。
大抵是用牙齿咬过,唇线是浅浅的樱花粉,唇中却艳如樱桃。
嗯……看起来很好吃。
“许峥?”
回过神,聚焦目光,看到裴予光正仰着脸看他。
星子一般的眼睛,依旧那么漂亮。
“唔?”许峥移开目光,“你想多了。”
声音平静,有种浑不在意的轻慢。
可既然已经决定掀开来说,裴予光又怎么会被他糊弄过去。
她转头说起了别的事,语气极淡。
“小时候,遇到不开心的事,吃颗甜甜的糖,就可以忘记那些不开心。”
“长大了,不开心的事情愈来愈多,再不是吃颗糖就能轻易转移注意力了。”
“痛苦难以轻易卸去,堆积在一起,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那段时间我茫然了很久,尝试了很多,好不容易才找到新的解压方法,摆脱了那种不断自我怀疑的糟糕处境。”
她的声音很薄,像微微颤抖的聚酰胺纤维,一层层蒙了上来。
密不透风,让人呼吸艰难。
“只是我认为合适的方式,并不为人认可,不仅不认可,他们还说我病了。”
“你大概也听说过我生病的事吧?我不仅有社交焦虑障碍,也没有继承裴家的念头,甚至逃兵似的离开所有人都在向往的名利场,躲在南城这么个小地方读书养病。”
她自嘲的笑了笑。
“许峥哥哥,你有野心,有能力,是与我截然相反的那类人。”
“你祝福我所梦所逐,皆有所得,那么我们的人生必定背道相驰,永无交集。”
“所以,到此为止吧,不要再陪我玩游戏了。”
空气一时停滞。
霞光不散,火烧云炙热浓烈,几欲烧穿整片天空。
“呵。”
许峥轻笑一声。
“光光,你真是冰雪聪明。”他摇头:“没想到才过去几天,我就瞒不下去了。”
语气轻松,却蛰着始料不及的危险。
“没错,如果不是你,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来南城,这里太偏、太旧,既不是适合产业布局,也不是消费集中地。”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明明各种资格到手,却还要混迹在普通人里做一个普通学生。”
“原本的计划,我要在巴黎主持产业迁移后顺势露面,抢占高端珠宝市场的峰顶。”
被戳破了假象,许峥开始毫无忌惮的吐露真实。
他眯着眼睛,第一次掀开了那层慵懒的外纱。
显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深谋远虑。
此时的许峥,与她畏惧的那群人并无区别。
像近在眼前的太阳,巨大,炙热,吞噬一切。
“这种关键时刻,我爸怎么可能会放我离开,他不仅不同意,还尝试禁锢我。”
他挑眉:“就像从前他做的那样,我一醒来,就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裴予光微怔,意识到他是说十年前的事。
那时,许峥送给她那颗永不融化的糖果,说,以后我不在的话,它会一直陪着你。
第二天,他果然就不在了。
从此音讯全无。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许峥的声音低沉,有一种无机质的冰冷。
“我来,不是陪你玩游戏。”
“听到你的消息后,我突然就很想见你。”
“于是我就来了。”
裴予光拢起了眉。
“想见我?”
“他们说,你躲在南城养病。”
“我当时就想,我也有病,也得养养。”
“啊……?”
裴予光愕然:“什么病?”
仔细看他,心中已经有了点不安。
等她把自己从头看到脚,许峥才舒舒服服的开口,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似笑非笑:
“慢性相思病、指向型性瘾、妄想障碍并发症,听说过没?”
裴予光白瓷似的脸,红了白,白了红。
傻子才听不出这话里的调笑。
咬唇,她气得直颤,为自己愚蠢的关心他感到深深后悔。
“我很认真的,你不要开玩笑!”
“没有开玩笑啊。”
“我一想到同样是人,你能躲清闲,我却不行,我就感觉自己病的很严重,心情也不好,还掉了几根头发。”
看她气得满脸通红,花枝烂颤,许峥满意颔首,忽然又收了笑。
“其实,许氏出了问题。”他淡淡道:“你以为我就不会逃避吗,裴予光?”
“一整个烂摊子不能立刻解决,得花时间走流程,让人心烦意乱。索性任性一回,出来转转,放松放松。”
“本以为你这儿是个好去处,谁料你忽悠起来比我爸还厉害,哄着我搞什么竞赛,每天把时间精力耗在刷题上。”
“说吧,怎么赔我难得的假期?”
裴予光本是羞恼,听说许氏出了问题,便沉了沉,再听他的调侃,沉下的恼意又扬了起来。
情绪像是许峥拿在手里把玩的玩具,随着他的话语起起伏伏。
她突得惊醒,眸光带上一丝警惕。
戏谑调笑,插科打诨。
许峥在刻意转移话题。
闭了闭眼,裴予光深吸一口气。
骤雨初歇,空气新鲜而冷冽。
她平复下焦躁不安的心情。
“许峥。”裴予光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讨厌B市,讨厌那些叔叔伯伯,讨厌那群含着金勺子长大的同龄人,不是因为他们欺负我,而是我死死钻进牛角尖再不想出来。”
“从小到大所见所闻,大人们论的是交情,谈的是利益,孩子们比的是能力,争的是要对方做踏脚石。就连父母,晚上为了股权打的不可开交,第二天依然能假作恩爱,引人艳羡。”
“医生说我矫枉过正,把人性的善与恶混为一谈,人与人之间,除了虚与委蛇勾心斗角,还有与人为善同心协力的正能量。”
“但我很脆弱,很敏感,只想亲手铸造一个铁壁铜墙的堡垒,一个人孤独到老。”
“你能理解我吗?”
少女直直的看向许峥。
曾被他视为月光与星子的眼睛,此刻极冷,冷的泛光。
许峥心有所动。
不错,月凉如冰泉,星冷似寒铁,正如裴予光此时的眼。
但是月与行星,仅是靠着太阳光的折射,才会被肉眼所看到,他们本身,是不发光的。
裴予光,却是自发光。
她本是和太阳一般的恒星。
不同于太阳的炙热与霸道,她散发的光,冷漠,理智,拒人千里之外。
她是一颗冷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