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DarkD

8、第 8 章

　　久无行迹的深山老林中，连袍角拂过低矮草丛时的动静都尚且清晰可闻，更别说远处慌张鼎沸的妖吟呼声。木无心回头望了一眼那处琈珞山顶升起的滚滚浓烟，似乎已经能由此窥斑得豹预见到往后一路的鸡飞狗跳了。

　　木妖心中暗叹，尽管江湖还流传着他当年一言不合纵火行凶的传说，且今日过后恐怕还会更添一笔，但事实上他可并不热衷于惹事生非啊。

　　“薄兄，在拿回你的身体之前我们还需同行一段不短的时间，能否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说看。”
　　没什么闯祸的心虚自觉，黑色光团小幅度晃悠着前行，心情居然好像还挺不错的。

　　“像刚才那种突然抢占我身体控制权的举动，我希望之后不要再出现了。”木妖正色道，“若是再来几次这样的情况，即使是我的木身也未必能承受的住。”

　　对于他们之间这种全无限制的“置换作用”，木无心是真的很无奈，但他除了好声好气跟人商量，好像也确实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能阻止对方。

　　“……这次是意外，我哪里知道你不能动用灵力。”
　　薄山来也承认这次失策在他，长时间呆在同一个地方会让他觉得焦躁，他本以为对方都修养这么久了应该问题不大，这才想着借题发挥舒舒筋骨。
　　“话又说回来，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离开焦山范围了吗？你木身里怎么还有火？”

　　对于薄山来的这一问，连谢夷的银色光团也飘近了一些等他回答，但木无心唯有苦笑，原本他也以为离开那片地底岩浆就算万事大吉，现在看来还是天真了些，此番养伤中他才发现，如今他这木身内虽不比先前高温烧灼，却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暗火，那些暗火明灭之处只消灵力一走，便会似风而过见风就长重掀火势，想来应是已扎下了火种。

　　当着一黑一白光团闪烁的两位同行人的面，木妖抬起手，对着指尖吹出一口蕴含灵力的气，霎时那指尖便跳起火星，树皮的质感在他原本化形后与人无异的光洁皮肤上不受控地隐现，随即竟凭空点起了一朵火苗，升高的温度更带起了一小片的焦黑蔓延。
　　三大绝灵地之首的焦山，焦山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不熄火，他当初引火上身只想着拼死一搏并未考虑后果，如今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代价找上门来他倒也真是无从喊冤。

　　“这火怕是已在我身体里扎根，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吧。”

　　切断灵力，他信手捻灭了那朵小火苗，指尖流窜的灼痛亦随之退去，木妖面不改色绕过面前一棵树，继续往远离身后浓烟的方向走，他想是最好能趁那群妖忙着灭火抽不开身的这个当口尽量走远些，在这里他人生地不熟的，刚还在人家地盘上放了把火，万一再被追捕碰上，他又不能动用灵力施妖术，少不了又得放第二把火坐实他纵火狂魔的名号才能走得成了。
　　必须得指出的是，他想的是急着离开，一路走来却慢慢吞吞如闲庭信步，不过这怪不得他，本体作为一棵树的他动作不快，这很情有可原。

　　“喂，你这心有点太大了吧？这样真的不会折寿吗。”
　　尽管当事人说的云淡风轻，薄山来还是觉得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身为木妖体内却带着火种，在妖族里不受待见的情况下还恰好不能随意动用灵力，怎么看都像是要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样子吧？
　　这木身可是他们三人中目前唯一一具身体，往后要做点什么可全都只能指着他，好不容易火海岩浆都逃出来了，可别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啊。

　　“无妨，在我死之前，应该足够把需要做的事做完。”
　　哪怕他活泼的同路人不尽说，木妖也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
　　拨开面前挡了眼的枝条，他甚至还有闲心笑：
　　“而且既然都说了不是好人，难道两位还准备寿比南山吗？”

　　“……”薄山来难得被噎了一下。
　　妖族之中木身成妖的存在有多不寻常他不清楚，木无心最初为什么会被称为异妖他也不清楚，但从他自己对这位木妖短短几天的认识来看，反复刷新的温和纯良形象之下偏偏时不时会显露一点恶劣，长身黑袍木纹遍布头皮的外表反派气质十成十，可说起话来又冷静礼貌有商有量，确实配得上那一个“异”字。

　　一旁的谢夷瞥了这两人一眼，分明也被包含在木妖所谓的“两位”之中，他还是事不关己地往前飘去。

　　将先前那神来一句轻轻揭过，木妖说回了最初的问题。
　　“不如这样，薄兄往后若想用木身，提前与我说一声，若情况允许我自当同意，如何？”

　　薄山来看他这客客气气有话好说的样子，只觉得有意思得很，他原以为惜字如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谢夷是最难接近的那个，如今看来，这位看似良善温吞的木妖，也未必就表里如一啊。
　　也是，既然同被那劳什子鬼神点名为“厄”，总也该有点样子。

　　总觉得接下来这一路他不会太无聊，黑色光团晃了晃，毫不掩饰自己的任性。
　　“事急从权，我尽量咯。”

　　木无心无可奈何，只得道：“那就请务必尽量了。”

　　远近无人，高处茂密的树冠遮去天色七分，他一道身影独自穿梭在林间，深深浅浅踩着草泥，偶尔答着他看不见的同路人一两句闲话，时间竟也被打发得很快，太阳落山时，天边已望不见那团浓烟，他们也早已走出很远。
　　先前听那雁妖说东北而行三日可到小山境，木无心很有自知之明，估算着按他如今的速度这会儿应该是才刚算进深山。

　　说到这木妖不免又叹一声，没有灵力确实很不方便，虽说行动间稍欠灵敏是他先天硬伤，但有灵力在身时他多少也能弥补一二，哪像现在一步两步走得倒像个实实在在的木头人。

　　刚才薄山来就已经嘲笑过一回了，之前在焦山底下见这木妖行动迟缓，他还当是因为木身受火灼后烧焦了的缘故，谁知如今离了那环境又恢复了化形，可看这动起来的样子也根本没有好到哪里去么。

　　对于某人嘴里时不时吐出来的一两句欠话，木无心照旧是充耳不闻，他心里盘算着是该连夜赶路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歇，飞在高处的银色光团却在此时飘来。
　　“我记得你先前说，你要去小山境？”

　　这一路谢夷都没有搀和另外两人的闲聊，看上去独得很，但木无心和薄山来都不约而同觉得这位仁兄虽说不爱说话，但貌似是个急性子，因为不管是在焦山还是眼下，谢夷都习惯性冲在前头，并时常在他们两个过于磨蹭时折返悬停，虽不曾出口催促，却切实给人以紧迫的压力，连木妖温吞的脚步都不禁迈大了一点。

　　启程时他们便有了打算，计划穿过这片琈珞山脉，就像先前向那雁妖打听的路线那样去往小山境，这琈珞山脉一带木无心也没有来过，但这里毕竟是妖域，木无心又是唯一有身体的那个，另外两人其实都只是在跟着他指的路走。

　　但是现在，好像出了点问题。

　　“前面像是个村，你确定你没走错方向？”
　　银色光团闪烁了一下，东北而行三日可到，这话谢夷也是听见的，而眼下分明才赶了不到一天的路，更别提还是以木妖的脚程，又是往山中走，合该往无人烟处去才是。

　　木无心闻言愣了一下，而薄山来听说前方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往前飞去了。

　　林深路转，豁然开朗，石垒的长道两侧林里屋房，脚步往来的喧闹愈近愈闻，好生热闹，俨然是个颇具规模的聚落。
　　近处路口立着块门板似的大石头，歪歪扭扭刻的字只能算笔画清晰，但已经足以给疑似迷路的三人答疑解惑，左边写着“春江境”，右边写着“芜野境”，偌大一块石头竟正正好好立在路口中央，全然不顾是不是会挡了路。

　　好家伙，春江境，所以他们这是又绕回来了？

　　仗着无人看得见，薄山来一马当先飞出，来都来了不如趁机放放风，随后谢夷也选了个方向去查看了。

　　木妖离了些距离蹲在树丛间，虽说才这么大半天的时间，琈珞山那儿的消息应该还不至于这么快传开，但他也知道自己化形后的妖相特征异于寻常，容易被其他妖注意，因而没有贸然走出去。
　　既然想起这一茬，他便起了意，妖族化形总是修为越高妖相越淡，越接近人形，而对他来说自己最明显的妖相便是树纹，他面上头上的树皮纹路实在太过招摇，更别说他之后还打算去小山境故地重游，总得想办法遮掩一二，要提升修为到能掩藏妖相完美化形的境地肯定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事，不过暂且将树纹显现的位置压制到隐蔽处还是可以一试的。

　　有了这么个念头，他见前去探查的两人还没见回来，便又稍稍退远了些，闭上眼谨慎地运作起灵力。
　　小心翼翼避开体内暗火之处，勉强调动起那么杯水车薪的一两分灵力游走在他本体树皮之下，若是薄山来和谢夷这会儿在，就能看见木妖面上那凹凸起伏的树纹妖相忽而开始时浓时淡，随即慢慢向着下方脖子处延伸而去，最终那一大片树纹便停留在了脖子稍下方的位置，而面上和头皮则变得一片光洁。
　　木无心颇为心累地睁开眼，只这么一小点变化，便已用尽他仅能调用的几分灵力维持，眼下他身埋暗火灵力受限，顶着异妖和纵火的凶名还不能随意暴露，这束手束脚寸步难行的开局，着实不容他乐观。

　　拉了拉领口挡住颈根处的树纹，他自叹一声，顶着个赤裸裸的光头虽说有点怪异，但如此他总算也能走出去瞧一瞧这地方了。

　　然而正当他准备起身，身后竟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吓得他一激灵。

　　“喂，你是哪里来的小妖？我怎么没见过你？”

　　木无心僵硬回头，才发现身后几步开外不知何时站了个身影，也不知在哪儿看了多久，有没有看到他变换妖相的样子。
　　看，这就是没有灵力最大的坏处，他身为木妖本就五感偏钝，如今感知力跟个未经点灵的蒙昧凡物比也好不了多少，连被人窥探都无知无觉。

　　“问你话呢，傻了？”
　　看着那单膝撑跪在树丛间，瞪大了眼回头看过来的陌生妖族，图绯皱皱眉头，她不过是例行公事在周围巡逻一圈，回来就看见树丛里蹲了个黑黑的东西，连她走近都没什么反应。

　　木无心吃不准对方看没看到他之前的妖相，故而以不变应万变保持沉默。不远处的女妖颈间到肩头围拥着一圈红棕色的皮毛，茂密蓬松的黑色中长发披散在皮毛之上，相貌四肢皆是拟人态，唯有鼻尖一抹棕色向脸颊两侧抹开，看上去野性十足且颇具压迫力。
　　没有兽爪之类明显的妖相原型，可见修为不低，

　　反复发问没有得到回答，图绯仰头在空气里轻轻嗅了嗅，打量了一下树丛里依旧一动不动像是在警惕她的妖。

　　“唔，看来就你一个啊，你不会说话？是新妖吗？”

　　落单，迟钝，怕生，不通人言，确实是刚刚点灵化形的新生妖族还未经过教化的明显特征，她会这么猜测很合理。

　　看来对方是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这让木无心松了一口气，但听到对方将他误认为新妖，心下又难免生出几分古怪，妖族对新生同族的关注关照不比对幼崽的差，而他细算起来已是化形数年点灵百载，若认下这个名头，多少有点老黄瓜刷绿漆的嫌疑。

　　然而势比人强，眼瞅着那头女妖高挑矫健的身形，如果他不想再放一把火，十有八九是打不过的。

　　沉默半晌，他犹豫了一下，再抬起眼时，深黑的眼中恰当好处浮现几分迷茫，慢慢歪了歪头。
　　“……？”

　　没办法，情势所趋，装嫩就装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