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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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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视野分辨不出此时处境,鼻尖隐隐有土腥气,他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兜住悬挂着,伸手所及触感陌生,像是线拉的网格,附有粘液,也因而进一步限制了他的动作。
事发突然,谢夷细细回忆起片刻前的情形,彼时陡然掠来的黑影角度刁钻,他本能后退闪避,此后脚下踩及不同寻常的软泞。低头一瞬他匆匆在脚边瞥见了白色的丝状物,却也并不多确定,只因那时伸手向后背却摸空时,他的心神增有过一刻动摇,也由此错过了转瞬即逝的脱身时机。
谢夷对此感到懊恼,若在生死战中这将是不可原谅的失误,是他从前绝不会犯下的失误,尽管公平来讲,那时的他也从来没有经历过像这样失去原身,还被迫用自己不习惯的身体条件来对敌的情况。
然而有的人就是不擅长给自己找理由开脱,黑暗里他眉头皱得紧紧,气压有点低。
同样被悬挂在另一边的人族隐约感到一股寒意,默默闭上了正慌里慌张吱哇乱叫的嘴。
小白咽了咽口水,诡异的静在诡异的黑暗中蔓延,他终于还是撑不住想说点什么,却先被四下里冷不丁响起的人声惊得一个激灵。
“哟,一个人族,今天运气不错啊。”
女声自不知名处响起,话尾收不住的笑音里有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尖细。
“你以为你那网搁哪儿一扔就能有这么大收获?若非我上去吓唬了一下,说不定就真让他们平安无事走出去了,蛛女,这次功劳可在我,别想独吞。”
“看你小气的,要不是上次那老头熬不住,也不至于急着再抓,不过这次这个看着就很嫩,用这个补上,想必王也不会计较。”
小白紧张地屏住呼吸,陌生对话中不妙的信息勾起了他从前听过的几个妖怪吃人故事的记忆。
他不由牙齿打颤:“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
听他话音未尽,谢夷侧耳捕捉到黑暗中一点轻微的声响,随后人族便再没出声。
应该不是死了,听他们的说法这人族还有用,所以大概是弄晕过去了。
“那这个妖怎么处理,又不能放,杀了?”
“跟之前一样送去黑潭那里吧,缺人手。”
“黑潭的事还没解决?这都多久了。”
“比预计的更麻烦。”
“朱雀祭在即,届时花月妖王必归,如此王也不会在千秋境久留,算算时间应该快回来了。你抓点紧,我可不想被牵连。”
“这种事不用你提醒。”
两个声音旁若无人地决定了猎物们的处置,全程没有要与他们说点什么的意思,黑暗中谢夷感到包裹悬挂自己的东西先是晃了晃,就像是果子被从枝头摘落,而后伴随着隐秘的沙沙声开始移动。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隐约看得见前方妖相轮廓,手下网格柔软坚韧黏着难挣,他于是了然,原来是蛛丝。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比较安分,对方并没有对他这边做出什么处理,湿润的土腥气从未散去,一路沉闷无风,谢夷大概明白了眼下的状况,他们似乎是在地行。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只是被带着在黑暗中移动,前后不知方向,他尝试撕扯蛛网无果,正思忖着如何应对,前方渐亮的光却预示着这条路即将到头,迎着光他下意识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所在之处已经与先前大不相同。
这似乎是个石窟,顶垂石,下立柱,交错纵复四通八达,更高的地方排着许多错落石口,天光从那里落入,形成一道道光柱,才让这本该幽暗不见五指的石窟得见昼色。
像是被丢下,骤然的失重感让身体本能调整姿势落地,尽管挂着满身蛛丝的形象已经足够狼狈,好在他缓冲的姿势依旧到位。另一边同样被丢在地上的人族晕晕乎乎睁开眼,入目便是数条细长的附肢,再往上,女子窈窕的半身奇异地自然衔接,一回头亮出的六只眼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小白瞪大了眼,蛛丝缠在他嘴上,惊叫声便含混成闷响,但只看那表情就已经足够让人领会他的惊恐。
能孤身走妖域行至此处的人,按说不该如此大惊小怪,可惜经芜野境而来的他一路所见的妖族几乎全部都是兽脉的,即使化形有缺,在人的模样上多长个尾巴或几只兽爪也不至于让人如此惊怖,而像这样直视虫脉的妖族却是实实在在头一回。
面对节肢动物,总有一部分人天生就有一种退避三舍的冲动,很不幸的,小白就是其中之一,此时此刻即使动弹不得,他也拼尽全力扭动起来,只想离得远一些。
听见动静的女妖看过来,这人族的神色和动作取悦到了她,她笑眯眯上前,伸出一只长足勾住蛛网,将之拖至近前细细打量,随后“咦”了一声:
“红色的眼睛在人族里很少见呢,要是能弄下来做收藏就好了。”
语气听来颇有种兴致勃勃的期待。
她没有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先一步到达的黑衣男妖站在一旁,并不意外于她表露出的喜好,单是凉凉嘲道:“好志向,我倒是也想亲眼见一见字面意义上的虎口夺食。”
蛛女白了他一眼,六只眼一同斜视,诡异非常。
冷厉的视线自高处射来,被注视的感觉尤为明显,谢夷敏锐抬头,正对上一双冰冷竖瞳,黑色巨蟒悄无声息盘踞此间唯一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目光自他这陷于猎物境地的陌生妖族身上一点而过,很快就不感兴趣地看向了另一边的人族。
这巨蟒显然也是个妖族,而且地位不低,那两个带他们来的妖族见到他后轻浮的态度收敛了不少,谢夷听见他们恭恭敬敬喊了声“麟将”。
没有化形的意思,巨蟒盘行缓下,乌黑的密鳞在光影间明暗交烁,显出十足的压迫力:
“既然抓到了,就去把那个半死不活的换出来吧。”
“又有哪个撑不住了吗。”
黑衣男妖惊讶,看他未敛尽的妖相下偶见残羽,原型应该是只鸟。
巨蟒伏低睨来一眼,张嘴间低沉的男音平淡:“脾胃脆弱不能消化生食就变得奄奄一息,失去同伴无法独自生存于是日渐衰弱,人族就是如此脆弱无用的底下种族。”
“不过无妨,食物而已,新鲜的更好,他也不会介意。”
黑衣男妖在那目光中微微低头表示领教,他们这群人中,也唯有这一位能简单称呼他们的王为“他”了。
他们交谈得随意,全无顾忌,并不将在场唯一那名人族震惊的颤抖放在眼里。而事实上小白能做的动作也只有攥紧背包的带子,害怕与愤怒说不清哪个更多,但即使此刻他嘴上没有缠着蛛丝,他也未必有勇气喊出什么话来。
一名妖族上前来取过收着谢夷的蛛网,他早已被定下了去处。
目光扫过在场,谢夷迅速评估了一下几位妖族的修为,清楚在如此情势下动手绝不是明智的决定,便也打消了做点什么的念头。
蛛女饶有兴致看过来一眼,意外于他的识相,若非碍于麟将坐镇一旁,她必会戏上几句打发时间。
倒在那头的软塌塌的蛛网,人族蜷缩在那里,谢夷偏了偏视线,总觉得离开的时候对方曾努力抬起头看向他,而没多久他就被带着拐进了一处洞穴,与身后一切隔断。
并未将之放在心上,他行于幽曲的洞穴间,脚步声稳定而规律,声声回响。
此时此刻,从前现在,他亦是前后皆敌,四下无友,行于世上唯有求己,若连自己都求不得,那便听天由命罢。
天洞石窟,光线没有顾及的角落里,地上的人族垂下了头。
“你在失望什么。”
覆了鳞片的粗壮蛇尾卷起他,竖瞳凝视,仿佛看透人心。
“不切实际的期望,你是人,他是妖,他自身难保,不救你是天经地义,他不会救你,也救不了你。”
小白缩瑟了一下,也不知是被说穿了心事,还是单纯受摄于威压。
见他没什么反应,巨蟒不感兴趣地将他扔去一边,手下们慌忙接住,人族肉身脆弱经不起摔打,好不容易捉到一个,别不小心给麟将一尾巴摔死了。
可即使如此,被这么一甩小白也是七荤八素,背包在此时被人抽走,蛛女细长的足勾着布包拨来捡去,本也没觉得能找到什么好东西,例行公事而已。最近能在这一带遇上的人族多是从芜野境而来,东边既乱,西边四大妖境中属芜野最是自由好斗,穿行随意,是逃散的人族想要转移的绝好路径,而若想往更安稳的地方,首选自然是虽与芜野毗邻、却以平静闲散风格出名的春江境了。
兴趣缺缺地翻了几遍,果不其然除了几本破破烂烂的书,一堆看着好看但好像没什么用的小瓶子外,也就一根青色的短棍似乎有些特殊,但蛛女尝试了敲打或探灵,都没什么反应,便也随手扔去了一旁。
布包的主人见状瞪大了眼,敢怒不敢言。
很快,这堆被判定为垃圾的东西就被踢到了角落,但蛛女也完全不觉得失望,一人一妖,这样的收获已经足够惊喜,自从花月妖王离境,春江境便封闭了境疆,风声传出后往来的人就少了许多,抓也没处抓,以至于他们都很担心万一没了备粮,王一旦发狂起来无法应对。
她正觉满意,然而也不知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她缠在腕间的蛛丝忽然一紧,这意味着某一处她曾布下的地网,这一刻又有猎物落网了。
喜滋滋的蛛女将这个消息禀于麟将,原路返回准备去找中招的倒霉猎物,并不知道当自己再次自石口钻入地道时,曾恰好与两个飘行的光团擦身而过。
黑色光团一个急刹回头,只来得及望见昏暗中几条细长的步□□错着远去,每一条都足有人高,顿时备感惊奇:
“嚯,好大的蜘蛛。”
他差点就要跟上去看个仔细。
黄色光团无奈拦住他:
“找人比较重要。”
薄山来倒也没有坚持追去看蜘蛛,只是笑嘻嘻地说:“既然我们都被‘一线牵’拉到了这里,就说明老谢就在附近嘛,你喊他啊,就跟牛郎织女似的。”
“一线牵”是薄山来在来这儿的一路上刚给他们三人间的不可抗力取的名字,只因灵机一动觉得他们这种被拽着走的感觉跟老黄牛似的,但叫“牵牛”又太难听了,所以干脆就从“千里姻缘一线牵”里挑了最后三个字,就叫“一线牵”。
总之是一如既往的毫无逻辑,牵强附会,强词夺理。
木无心对此不予置评。
前方微亮,出口就在眼前。
与此同时的天洞石窟中,不远处角落里一个挂着的蛛网袋在此时被取下,一直要等到被拖到近处,小白才看清那里面装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
巨蟒探过粗长鳞尾,将坚韧难损的蛛网如若无物撕开,老妪干瘦颤抖的身躯伏在地上,浑浊的眼中盛满恐惧。
仿佛是在欣赏那样的神态,巨蟒蛇信轻吐,蛇瞳紧盯,缓缓靠近。
被那硕大的竖瞳凝视时,会有一种死亡迫近的极致恐怖。
小白知道,是因为片刻前他已经切身体会过。
他僵在原地看着这一幕,虽然到这里后他已经听见不少似乎是说要吃了他的言论,而他也没有天真地认为那是玩笑,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意识到这其间的残忍意义。
过往认知一瞬间都被颠覆,在人族既存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被作为食物对待的概念,他亦未曾听说过妖族会吃人的传闻,即使是他幼年听闻的那些坊间故事里,所谓的妖魔鬼怪也并非大众意义上的、修练有成后能像人一样行动和交流的妖族,更别说他这一路走来遇到的妖族哪怕脾气态度有好有坏,偶尔兴起的冲突也仅仅是发作于口舌或拳脚,从未回归过如此原始的猎杀关系。
然而就在他惊呆的此刻,却见变故陡生,原先还气若游丝的老妪忽然挣扎着从袖间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往前扎去,一个体弱苍老的寻常老妪,这一刻竟好似爆发出了一股子破釜沉舟悍不畏死的气势。
只可惜蛇妖鳞片坚硬,哪怕是瞄准眼睛这种弱点,只需阖眼闪过,如此拼死一击最后也只在眼皮上划出了浅浅的一道白迹,连鳞片都未曾翻折。
绝望、恐惧与怨愤自她干哑的喉咙中推搡而出,含混还带着可笑的口音:
“畜生!俺家老汉,就是让你给吃了!反天的畜生!”
声嘶力竭的嗓音在石窟间低回,她涕泗横流,一击不成,举起手竟还要再刺,惧怕和无畏矛盾地同时出现在她身上,却也很快消弭,巨蟒像是被激怒,张大的嘴一口就能将人大半咬住,尖牙嵌入苍老的身躯,人转眼就没了气息。
一切发生的时候,在场没有一个妖族敢动作,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们倒不是紧张于这虚弱的“食物”能对麟将造成什么损伤,但麟将一怒,总是要有代价去平息。
一黑一黄两个光团自石洞出口钻出,恰撞见这堪称血腥的巨蟒吞人的场景。
都是初来乍到的,两人完全摸不清状况。
“你们妖族都这么狂野的?”
薄山来的声音飘忽响起,隔着好一段距离,他似乎窥见了不成形状的肢体自蟒蛇嘴角伸出,但很快就被整个吞下。
是不是有点少儿不宜啊。
木无心目光扫过四下,听他问才随口道:
“基数大了,总会出现几个特别的。”
“特别?”黑色光团晃了晃:“特别的变态?”
木无心没应他这话,但如果较真的话他其实不太赞同这个评价,对妖族来说,与其说是“变态”,不如说是“本性”,妖族点灵化形后便能拥有接近于人的形态与思维,此后“本性”与“人性”的拉扯将成为一个至死方休的课题。
但说到底他是个木妖,谈及本性最多也就是喜欢呆着不动晒晒太阳,作为同族口中所谓的“异妖”,他并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些“正常妖族”的欲望。
话题一带而过,木无心的心思更多还是放在搜寻木身上,也因而没有注意到他过于活跃的同行者忽然不同寻常地安静了下来。
薄山来的目光被一处吸引住了。
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小布包翻倒着耷拉在那儿,眼熟的绿沙瓶滚了一地,其中有一根碧色的长棒,颜色漂亮的有点像艺术品,但看那形状和色泽,对于薄山来来说,实在有些过于熟悉了。
这一刻他诧异极了,他当然认得这个包,那个他见过两面的小个子人族就被网兜挂着悬在不远的地方,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小子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种东西?
黑色光团飞近了去,仔细端详,那看似长棒的物件,实则是两头偏粗中间细,虽然颜色像玉,但细看表面并不平滑光整,反而遍布着一些不规则的沟壑和粗隆,只是乍一看不明显,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毕竟按理来说这种东西受到的年岁磋磨少说也该有千年了。
是罕见的颜色才让人无从联想,否则这样的形状与细节,并不难猜出它究竟是什么。
这是一根臂骨。
一根青玉色的骨,如今这天底下还活着的人里,真正亲眼见过的恐怕已寥寥无几,而在一千年前,它曾有个极具代表性的名字。
那时的人们叫它:魔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