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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偷窥 ...

  •   半夜三更,寒风瑟缩,枯树哀嚎,市井静寂无声,偶闻野犬呜咽。

      崇城外的脚店里坐堂中,尚有一豆微弱的灯火亮着,温暖的烛光投在窗布上,微微摇曳。

      这脚店占地面积不大,胜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不是寻思着给你送干蕈子,就瞧着你家那二婶对我爱答不理的,看起来心虚的模样,我一猜不对劲,一回头去街巷里向旁人打听才知,你竟然到康家成亲去了,没得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自是知道你不可能与那康家汉子有瓜葛的,自然也不会成亲都不与我说一嘴,便察觉出事了!要我说,你家那两个堂叔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哪有这般坑害自家侄女的,也不怕遭雷劈!那康家是真敢,如此行径,就是打定你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的,于亲事上必会低头,还平白省了一笔正经娶亲用的彩礼钱,也是厚脸皮至极!”

      “我都拿铁榔头准备去康家把你要回来,谁知又听说你劫持了康家公子,硬生生从这门亲事里闯了出来!”

      薛流光方才沐浴完,整个换了一身暖和衣裳,正哆嗦着,手里捧着一碗热汤面。

      她低头小心翼翼啜着浓稠汤汁,嘴边叼着面,双腿屈着蜷缩在厚厚的棉靴里,白皙的小脸上腾起一片融融暖色,“不怕,从前我还算收敛性子,不轻易得罪人。可眼下我爹娘都不在跟前了,我就是再蠢,也不会让旁人随意欺辱到我头上的,你且放宽心。我今日一闹,崇城里有好些人家都不敢打我主意了,这不是正好?反正我是不怎么想嫁人的。”

      柜台前,一个身穿碧绿袄裙头盘圆髻的女子弯下腰,在柜台下的箩筐里找寻汤婆子,先前说话之人正是她。她说着腰酸,乱七八糟的杂物多的不得了,一时半会寻不着汤婆子,背不得不直起来,手边扇动着灰尘。

      她见薛流光吃得喷香,嘴边油光四溢,忍不住埋怨道,“莫怪我唠叨,可你逃了这门亲事之后,又是做什么去了,竟浑身是血弄得这般狼狈?方才开门时吓死我了,一身素服破破烂烂的,还带着那血罗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薛女侠去北麓猎杀黑熊了哩!”

      薛流光闻言一笑。

      她吃完最后一口汤,嬉笑含糊岔开话头,“我哪有那般本事,不过颂盈,我发觉你这厨艺是愈发长进了,两个月前你是万万做不出这般好吃的汤面的,日后谁娶了你,当真是有口福了......啊切!”话音还没落下,一个憋不住的喷嚏打得薛流光一激灵,身子险些从木板凳上歪栽下去,她揉了揉鼻尖,窘迫得连念两遍: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萧颂盈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端来一只炭火盆,夹着火钳往盆中加了些黑木炭。

      眼见火星子燃起,一股热流骤然升起,薛流光迫不及待伸出手去烤火,萧颂盈反倒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眯起眼,朝二楼的方向看去。

      “你还没跟我说清楚,你方才带来的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你多虑了,能是什么人?”薛流光试图把手腕从她掌心里拽回来,发现徒劳之后,讪讪道,“我今儿个去北麓,不料遇到了点麻烦,险些被一伙凶神恶煞之人给杀了,躲藏之时,恰好在寒潭旁发现这人,奄奄一息的,极为可怜,你也知晓我不是个见死不救之人,能帮一把是一把,就把他一同带回来了,这寒冬腊月的,北麓那边的荒原有多可怖你又不是不清楚,平白无故待上一晚,会死人的。”

      萧颂盈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薛流光以为能凭借此糊弄过去,没想到颂盈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块成色绝佳的玉。

      玉佩垂在半空中,玉佩的流苏微微晃荡着,萧颂盈定定道,“这玉,是他方才抵押给我的,让我给他一些止血的草药和吃食。你且仔细瞧瞧这东西,就知晓了。”

      薛流光赶忙接过玉佩,对着灯盏的火光仔细瞧了瞧。倏尔,一颗俏皮虎牙抵在下唇上,她往二楼瞅去,摸了摸小巧玲珑的下巴,目光狡猾,“嗬,没看出来他身上居然有这等宝贝!”

      萧颂盈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若不是他掏出这个东西抵押给我,我也不会起疑心。”

      她托着下颌,不由感慨:这废太子好气派,连身旁的亲卫身上都有价值不菲的物件儿,可想而知逃亡之途中,也没有多亏待自己衣食住行,估摸着吃香的喝辣的样样不缺。再说这玉表面极为润泽莹光,状似貔貅,玉面刻着细密精致的图案,触手生温。她看不出那花纹到底是何物,但对着灯火一看,这玉通身居然犹如琉璃石一般晶莹剔透,玉身之中纹理如流云波动,隐隐约约有字裹夹其中。

      不等她识清,萧颂盈顺手夺过来,将玉佩一掌拍在桌案上,双目炯炯盯着她,“你觉得,寻常人能有这样的玉佩?”

      薛流光心虚地吸了吸鼻子,心底犯嘀咕:救人时她哪里来得及想那么多。废太子的贴身侍卫,其实有这样的玉佩也不稀奇罢?况且就算废太子罪不可恕,那他都自刎投潭了,他身边的人又有什么错,凭什么不能好好活下来?她好不容易把这个可怜的侍卫从寒潭旁拖回来,就是希望这人日后能忘却前尘,好好过日子罢了。

      阿父教导她做人要有本心,她不过是按照本心来行事的,她又有什么错?
      实则,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男人的身份太特殊,她不好同颂盈解释一二。

      瞥见薛流光一脸委屈拧巴的模样,萧颂盈也不好过于叱责她,捡起汤碗打起帘子往里间走,满腹担忧间只叹一声,“你就是太率性了,做什么都按着自己心意来,可就算你本心是好的,但你怎知那人领不领情?没真正确认他身份前,你就这般莽撞,可别和前些日子城里那个救了一条蛇反被咬伤的柴夫似的,满肚善肠子,最后反倒是害了自个儿。”

      “怎么会?”她烤着冻僵的双脚,脚趾头上覆着一层娇嫩的红。

      见萧颂盈的眼睛尚在打量她,她破罐子破摔,干脆随口胡扯道,“啊呀颂盈,我实话跟你说了罢,他......他是我相好的。我从前跟我爹在西域走过几回生意,在西域楼兰集市上对他一见钟情。你知道的,我这人就喜爱长相俊秀的,自此回崇城以后,我思念他时便给他写信,谁想他家本是做丝绸买卖的,半旬前一夜之间遭了歹人洗劫,他侥幸逃脱,从域外逃难来这。他这落难时找我投靠,我若不帮衬一把,岂不是显得太不近人情?”

      这番话放在寻常女子身上,定然是说不出口的。但若是从薛流光嘴里说出来,那就一点也不诡异了。萧颂盈熟知她那野性子,但乍然一听此出格言论,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拨动算盘的手猛地一顿,珠子悠悠晃动,她转头看着薛流光,面带三分诧异。

      “你说什么?别告诉我,你从前便钟意与他?”

      薛流光拖回来的那个男人,萧颂盈不得不承认,是和崇城男子看起来很不同。

      虽因血污糊住了脸,看不清相貌如何,但那通身的雍容华贵、养尊处优的气派,不是寻常人家能培养出来的。再加上他抵给她的这块质地成色如此上佳的玉佩,说家中经营绸缎生意,看起来倒是不假的。

      “可你半年前才与我说,你觉得叶家老爷那个嫡次子不错?”
      萧颂盈提起笔算账,凉凉扫她一眼,丢给她一盒润肤凝膏。

      薛流光呲牙咧嘴捧住凝膏,拾起火钳往火盆里扔了几块火炭。
      火星子噼啪作响,她面上的嫌弃之意如同这火星子一样,盎然而生。
      “你可别给我提叶家了,一听这个就晦气!”

      萧颂盈摇头,知薛流光如今的心病是她娘改嫁叶家,也不好再提。她捏着铰刀准备剪断柜台烛灯里的芯儿,出声催促着像猫儿窝懒的薛流光,“店里的火炭不够用了,这几日落雪冷得很,还好今儿个住店的客人少,你把火盆端去我房里,今儿个晚上同我一起睡,你不把这个男人的事情给我说清楚了,可休想歇息好。”

      “好姐姐,你可放过我罢!”薛流光无奈,随手套上厚布袜,“都说了,我钟意他,救他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还有什么好说道的。”

      一霎那,楼梯处久坏未修的木板,清脆的吱呀声来回荡漾。

      本想再宽慰好姐妹几句,谁想这木板吱呀声让萧颂盈顿时噤声。
      薛流光面色复杂,猛地回头一看。

      她们口中谈论的人,此刻正站在一二楼间的楼梯上。

      薛流光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投注在他身上。

      他换了她方才送去的衣裳,一套简单绀色布衣袍子罩在身上,许是身形高挺,布料短促了些,堪堪到脚踝上方。而中原男子嗜好腰间佩戴香囊容臭,头上戴着朱缨宝饰帽子的更是常见,他原本是太子亲卫,吃穿用度比寻常的什么家中绸缎买卖的商户公子应当更奢华,可他身上那块最值钱的玉也没了,孑然一身,两袖清风,方才还见他自己硬生将背上倒钩的断镞给拔出,血流如注,吭都不吭一声,眼下却不见他佝偻着受伤的背脊,反而愈发笔直孤傲,配以一头飘散的墨发披在双肩,余下垂落至后背,活生生将那身粗布袍衬托得宛如清粥小菜配龙肝凤髓,不伦不类。

      一截疤痕斑驳的手腕微微停留在身侧,瘦不露骨,孤清又疏离。

      他提着一盏油乎乎的铜灯,楼梯旁的窗台上,冷白月华跃过糊窗的薄纸,落在他右半张脸上,他的右侧粗布袍上——衣冠胜雪,如同染霜玉璧,鹤姿斐然。

      可那张脸洗净后,没有薛流光想象得那般摄人心魂。

      她虽才二八,但跟着阿父走南闯北这些年,看过的美男实在是数不过来。譬如西域楼兰美男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南疆贵霜国男子强壮威武、臂膀宽广,中原楚州男子肤白脸嫩、眉眼如画。

      而她捡回来的这个男人,通身气度确实不错。

      但除开气度,那张脸的五观却是拎不出什么特色之处。可说普通罢,又不是那么普通。因为这张脸长在他身上,竟然能奇妙地与他那气派融合在一起。看久了,薛流光嘴角抽搐,她不知怎的,无端想到话本子里写的那些个山野隐士,淡泊名利,置身事外。

      啧,她还没见到过这种类型的男人,有点意思。

      萧颂盈愣了愣,提醒似的拍了拍薛流光的肩头,连忙重新燃上烛灯,“公子可是嫌我们吵闹了?”

      君玉滕静静地立在楼梯上,也不知他站在那听了多久、又听到了什么。

      薛流光好似忘了方才自己满口胡说八道,做戏做全套,对着萧颂盈在二人间来回打量的眼神,她微微一笑,极是亲昵道,“琅川,你还没歇下呢?可是有什么不便?”

      他眼皮一跳,抬眸看了她须臾,眼底藏着几分晦暗,微微躬身作揖,墨发随之悬在半空中,显得身姿愈加清瘦,连着声音都是淡淡的,“尚未歇息,只是方才在下托店主送来一些吃食......”

      萧颂盈尴尬,连忙往里间走,“啊对不住对不住,我给流光做了面,忘了给你端去。”

      薛流光不着痕迹坐正身子,脸上堆笑,朝着他招了招手,“过来烤火,还热乎着呢。”

      仿佛思量了片刻,君玉滕才决定下楼。

      他缓缓走向薛流光,她自觉让出长板凳的一边,正想让他坐这。谁想他连停顿也未曾,跨步越过她,衣袂携风,皂荚清香扑鼻。他掀起衣袍下摆,弓腰坐到她对面的木墩子上,自始至终未曾再看她一眼。薛流光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挪回来。

      瞧他这冷漠的态度,八成是听到了她们方才的闲聊,心中不虞。她斟酌着开口道,“颂盈她与我是结拜姐妹,旁日里凡事关于我的,她都操心一些,你莫要见怪。”

      他脸色苍白如纸,端坐在木墩子上,抻了抻膝头的褶皱,神色无波无澜,犹如一口古井,“无碍。”仍然没有抬起眼皮子看她。

      于是她伸手将一碟馒头慢慢递过去,“她问的急了,我事先也未曾想那么多,便随口那么一说,并非意图占你名声上的便宜,你也莫要见怪。”

      “不会,薛娘子一番好意,在下谅解。”

      嘶,能谅解说话还这么客气?
      这副模样在薛流光看来,就是有碍。

      她浅浅见识过这男人的脾性,喜怒哀乐都不放在脸上。
      通过口吻间的语气,倒是能听出来几分。
      所以眼下这情形,他应当多少有些不爽快。

      薛流光两眼一白,转瞬间将馒头碟子收回来,拿起一个馒头放在炭火盆上炙烤。

      她挑眉歪着头,“你这人平日里说话,都这么一副旁人欠了你三万两银钱似的?”

      男子似是疑惑地瞥了她一瞬,不明白她此言何意,仍是不语。

      馒头在火星子的温烤下,底下一层逐渐焦黄变硬,麦香四溢。她最喜这种烤焦的馒头,被炭火接触过的面皮硬邦邦的,吃起来格外酥香。但适才吃过一整碗汤面,宵夜不宜过食,容易积食。她揪了两撮馒头焦屑塞进嘴里,当解馋小食,顺便斜斜乜了他一眼。

      君玉滕目不转睛,薄唇浅呷一口粗茶,随即放下,坐得端正。

      烛影摇曳,他眼下那长睫投下的一小片影子跟着晃动。

      坐堂中久久无声,静得发慌。

      薛流光吃得不能再撑。

      她侧过身子,暗暗揉了揉腹部,同时唇边止不住地打了个嗝。

      君玉滕复而微微抬起脸,看向她的眼眸中带了一丝纯粹的......讶然?

      这种讶然的神色,好似是下意识的一种反应。

      她禁不住凝噎,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没见过人打嗝?

      君玉滕读懂了她眼神中的鄙夷,平静的眼神下隐隐波涛汹涌。

      昔日在晋京中,虽说并未特意和那些贵门淑女打交道,但逢年过节宫中盛宴,他作为储君必要出席此类场合,而那些朝中重臣也往往会携带家眷进宫,与天子一同进宴,座下那些朝臣家眷常有妙龄淑女,个个恪守女礼,步不摇珠,坐不叠褶,酒盏间更是没几下便不再动箸,是实在没见过眼前这女子这般“豪放”的做派......

      想到这,他垂首自嘲一笑,不过是往事罢了,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他如今苟活于世,哪里还能再是所谓的大晋太子?不过是借以废太子亲卫的身份,才能让眼前女子心软,救他一回而已。若是半月前有人与他说,他能落魄至此,他定然以为那人疯魔了,但事实就是事实,宫变发生了,君玉修登基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活着,孤独和无助在疯狂推着他往前走,他不能回头,可他活着的欲望并不大,支持他活下去的理由,无非是那满腔压抑的仇恨和悲痛——一切不该是这样的,起码在手刃那些该死之人前,万事当是有机遇。

      而他眼下遇到的第一个机遇,便是被这个塞外女子意外帮扶。所以,纠结她的仪容和晋京淑女的仪容有所不同,有什么意义?

      君玉滕想通了,便在刹那间将目光收回来,继续端着那副冷淡石雕模样,看得薛流光捏紧了手里的馒头,气得牙痒痒——她怎么就捡了个闷葫芦回来?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烛火和炭盆火星子交相辉映,安然照在他一旁侧脸上。火焰时而不停摇动,他的脸上像有一只金黄的蝴蝶翩翩起舞。不止如此,火星子窜上来,几欲钻进他那双墨曜石般的丹凤眼中,她这才发觉,这男人的皮肤当真是白皙,跟他抵押给萧颂盈的那块玉一般。有句夸人的话怎么说来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不愧是曾经在储君身边做事的,虎落平阳后,还能做到这般稳如泰山,合该夸赞一句“君子风范”。

      薛流光眼中的“稳如泰山”,在君玉滕这里却是十几年的一贯作风,不觉有什么突兀之处。

      随后他压下沉沉的视线,勉强忽视眼前这位姑娘两眼间怪异的窥视,泰然自若接过萧颂盈递过来的一碗热汤面。

      这碗汤面他吃得极斯文。

      数多年来沉浸在钟鸣鼎食的礼仪教导之中,即使如今虎落平阳,也撼动不了那已经泡到骨子里的东西。清瘦的手指搭在陶碗边,碗里腾起的热雾朦胧其间,好似初春里城外牧赫河畔旁矗立的那几枝野竹,自有一股风神。

      关外贫苦,而途径崇城的人,多是走镖的粗汉子,抑或是塞外进关的胡商,他们并不讲究饮食,因此崇城的脚店几乎也不会在饮食用具上过多计较,连木箸都多是临时用木柴削成的,萧颂盈以为这位习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多少有些不自在,谁想他只是顿了顿,微微岔开双腿,垂首用简陋的木箸卷起几根面,往唇边送去。

      汤面适才从锅里捞出来,他连吹都不吹,气定神闲。
      薛流光越看越发觉,她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么淡定的人。

      萧颂盈见此景,转头朝薛流光看去,眼神示意:你这次的眼光还不错。
      薛流光挑眉:我哪次眼光不好?
      萧颂盈学着她横眉:叶家嫡次子?
      薛流光皮笑肉不笑:以前赊的账就不还了,你找叶家那个什么嫡次子要去吧。
      萧颂盈故意板着脸,暗地里瞪她一眼:你若是敢不还,我就让这厮还我,双倍偿还!

      在薛流光与萧颂盈的“眉来眼去”间,君玉滕堪堪食毕。

      对于关外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一顿热乎乎的饱饭不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一顿不行那就两顿。

      但薛流光总觉得她拖回来的这个人,一顿饱饭对于他来说完全起不到作用。

      一双锋利浓密的眉宇间,挟裹着揉不开的阴郁与冷漠。

      薛流光继续不着痕迹地观察眼前这个男人。

      君玉滕待人接物极其不露声色,也许是从前的身份使然,但她总忍不住往废太子那事上想去。

      她自小话本子看得多,不由大胆猜到一些东西,虽然算计之类的她不甚熟练,但她跟着阿爹小时候走南闯北的日子里,该见过的都见过,人心的劣性她也清楚一二,所以换个方向思虑,假如她是新帝,她对诸如废太子之类的人肯定是不会轻易手软的,斩草除根才是最保险的做法。所以那时在芦苇丛里看到的那些残肢,八成与废太子有关。

      但废太子做事甚是不地道,他怎么死前就不考虑考虑身边的人?一群人为护他全然葬身荒野,他自己倒好,直接自刎投潭一了百了,白白枉费了那么多人家的命。虽然说眼前这苟活下来的男人只是个侍卫,但是年岁看起来也就比她大个三四岁,年轻的很,按理说也是寻常百姓人家里心肝着的儿郎,这废太子连累了人家不说,死前还不给人家找个好后路,哪有这样不靠谱的主子?

      只是彼时的薛流光过于稚嫩,对于君臣关系,还压根不懂其中玄机。通常来说,在不可抗拒的困境和绝对的忠诚拥护之下,所谓的“君死臣随”才是最普遍且正常的境况,而君玉滕作为一个“贴身亲卫”,既没有为保护主子与敌人进行“剖腹挖肠”的残忍战斗,也不追随自己的主子投潭自亡以示忠诚,而是选择躲在暗处静观其变,其动机才是最诡异蹊跷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正当她对于君玉滕保持一丝警惕和考量之际,眼前年轻男人的眼中,更藏着她没瞧见的,一闪而过的,种种算计和衡量。

      “琅川早些歇息,有利伤口愈合。”
      “多谢薛娘子提点。”

      客客气气,各怀心思的两人。

      好在次日天光大亮,昨夜下了一夜雪,今早好不容易停了,进城的人多了许些。

      薛流光被窗外哟喊“卖猪草”的担货郎给惊醒,双眼睁开前,她还在梦里和昨日遇到的那群黑衣人苦苦周旋,冷不防眼前又浮现那颗阴森潮湿的骷髅头,越来越近,腐烂臭气好像要将她灌死,她的胸膛间骤然猛跳起来,醒来下意识瞪圆了杏眼,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右手紧紧揪住胸口的里衣,压在被子下的双腿僵硬不能动弹。

      睡在外床的萧颂盈早已经起来做活儿,她煮了些简单又饱腹的早食,又备了些漱口的粗茶,给脚店二楼的客人一一送去。

      薛流光发了会呆便起身,束紧衣裳,披了件棕灰厚披风,越过里间到脚店大堂。

      雪堆积在脚店门口,晴日出来便晒化了这些雪,脚店大堂地势低一些,雪水隐隐往里倒灌的趋势,她赶忙将杂物柜下几只土布扎成的大墩子推出来,挡在门槛旁边,吸走一部分泛滥的雪水。

      做完这些,她顺手拿起干草篮子里的烙饼,拔下云鬓间的银簪子扔在柜台的算盘上,叼在唇边便往马厩走。薛流光昨夜便与萧颂盈说定了,让好姐妹好生收留她的“相好”一段日子。反正抵给颂盈的那块玉佩,可以够他在这不愁吃穿地住上好长一段时间,萧颂盈自然没办法强硬拒绝,毕竟归根到底还是要做生意的嘛。

      至于薛流光,她确实有点被这男人迷住了,他太神秘,身上仿佛带着许多旁人无法窥探的秘密,但是薛流光还没到为了男色昏头的地步,她自知即使琅川不是废太子,但是在完全确定这个人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之前,她打算先晾晾他。何况他身上带着的伤得静养,借着找大夫给他疗伤喂药的机会,慢慢“驯服”这个京城来的细皮嫩肉,简直不要太名正言顺。

      等时候差不多了,她看看能不能把他招来身边做事。不都说京城贵人的府邸里常常卧虎藏龙,这男人的前主子可是太子,脑子和身手应该不错,算账什么之类的应该更是不在话下,那她就不用担心茶坊姓胡的那个老货在账本上做手脚了。

      薛流光牵着马匹回城,一路上一厢情愿地想着自己的千秋大计。

      当然,她现在首先要补的账,就是她的二叔。

      昨日急着去追柳氏的马车,一时半会没跟薛柏城计较,那不代表她真的有这么宽宏大量。以为把她迷晕丢进婚房就万事大吉了?就能和薛柏润一起独占薛家茶坊了?

      做他大姑婶的春秋美梦去!

      不仁就有不义,前后因果报,神不怨鬼不责。

      城墙上站岗的哨兵匆匆忙忙扣好甲衣,打着哈欠放哨,古朴斑驳的城门随着吱呀一声,麻雀扑腾着钻进还没开一尺的城门缝隙里,迎着倾泻下来的日晖,薛流光忍不住抬手挡在眉前,遮住刺眼的光芒,半眯着眼,整个人沐浴在暖光之中,连发丝都透着一股生机勃勃的模样。

      她从发髻间拔下最后一根素簪子,从一个一同进城卖野竹剑的大爷手里买下一把,掌心间掂量了一下,随之挽在身后,满身煞气地拉着马匹进城,格外引人注目。

      脚店二楼某间里,君玉滕浑身雪白的长衫,浅浅尝了一口托盘里的糙粥,寡淡得像是给将死之人吃的。他勾起一丝极淡的哂笑,端坐在窗户旁的高炕上,轻轻伸手推开窗户一角。

      从飒飒作响的窗纸上,慢慢转移到那道牵着马的纤细高挑的身影上。

      目光再次复杂幽暗。

      经过一夜,他接受了如今丧家犬的处境,也明白自己迟早是要复仇的——母后,舅舅,阿炳,阿枭,还有那一群至死效忠母后和郭家的死士,全都没了。

      像昨夜下的那场大雪,眼下已经完全消失了。
      而唯独他还活着,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随手掀开长衫,腹下是包裹的纱布,隐隐浮现血色。抬眼又朝眼前那道越走越远的身影望去,眼里几分凝重油然而起。

      她对他有顾虑。君玉滕并不意外这点。他又抿了一口糙粥,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匕首锃亮的刃面在指尖飞旋出残影。

      君玉滕在那雪白的残影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子时他在房内洗浴时,他知晓她当时就在门外,借着送衣物行偷窥之事。而他也是在那一瞬,明白这女子救他或许存有另外的心思。愤怒是有的,但是愤怒之外,他却觉得有些悲凉。他从前也许从未料到,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反而是他的这身皮囊救了他。

      可笑又可悲。

      待他下楼去寻食,复又听到那两女子的嬉笑对话,他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测。

      但是他选择闻所未闻。
      心照不宣的事情,挑破了反而不利于他。

      ——回过神来,匕首不知何时划破了指腹,鲜艳的血水侵染刀锋,模糊了锋面上倒映的脸。

      因为他或许可以借机接近这个女人,利用她——所谓东山再起,不就是靠着不择手段吗?可是不择手段又如何?他规规矩矩,兢兢业业,换来的不仍然是众叛亲离和生离死别吗?

      “呵。”唇边溢出的一丝热雾,消弭在干冷的风中。

      冷掉的糙粥一点一滴落入口中,全部落入腹中后,他握拳擦拭嘴角,莫名哼笑一声。

      他得时刻谨记,从前的那个只知圣贤书和君子仪的蠢货太子君玉滕,已经死了。眼下活着的,只能活着的,是琅川,废太子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卫琅川。

      霎那间,手起刃落间,滚烫的血从颌角流淌,濡湿一片。

      匕首落地,他抬手摸了一把脸上的血,瞳眸里半分清明半分癫狂,交缠难分。

      窗外进城的大道上欢声笑语,扫雪的小役呵斥着不守规矩的进城插队之人,一串排队的小贩推着板车,车轱辘声贴在石板路上,混在风声中,慢慢走远,悠悠荡荡。窗纸扑朔作响,他不再看窗外那道身影,随手关了窗子。

      干嚼着旧衣里藏着的草药,生生咽下去,苦涩充盈味觉,面颊的疤痕慢慢止血,转眼腿骨间针刺般的痛逐渐蔓延全身,眼看又要昏迷过去,他麻木地将腿痛之处抵在方桌的边角处,逐渐用力按压,让他分不清到底是骨痛还是皮痛。

      那年钩鴴之战,漫天飘雪,他领兵在山雪巨石之间与匈奴异族搏战,也冷也痛,但远不及此刻。

      很多年后,君玉滕还会想起这年在崇城经历的第一次湿痛。

      是他未及弱冠之年所经历的,最绝望,也是仇恨肆意吞噬他的一个寒冬。

      ***
      薛流光自认为自个儿是个极其守信用之人,昨儿借了康家的马,一早进城之后就一刻不歇地还给了康家。

      还给康家之前,她还极其贴心地给马喂饱了草,并一边摸着马肚一边斜乜来者道,“可怜你这么通人性的小家伙,竟然要叫这屠戮之户给杀了吃肉,若不是我眼下实在是身上没带银子,不然必定将你从康家赎出来才是。”

      马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踢了踢后蹄子,险些将前来应付的康家管家给踢出内伤。康夫人怕极了昨日那场面,康家上上下下的脸面都丢尽了,她根本不想再见到这个泼辣户,便随意打发康管家来接马。薛流光对于康管家的评价是,这个人是个看起来有点精明的人,不然他怎么无耻到会盘算着康家只是借了她一夜的马,她还得额外付上一笔租马金?

      但如果是几枚铜钱她也就给了,这厮却是想要宰她一笔。

      康管家命人将马带走,又撇了撇那抹油光水亮的胡子,乌紫的唇下两排白花牙齿看得令人不适,“十两银子虽不多,但也是银子,康家人也是要吃饭的,这马既是康家的家用之马,薛娘子昨日大庭广众之下,不管不顾便将马借走了,害得我们夫人受了惊吓,时下正躺在榻上喝药休养,这笔账我们康家还没找薛娘子算,已经算仁义之举了,怎得你薛娘子还出不起区区十两租马金?还是说薛家已经穷困至此,连十两银子从亵裤缝里都抠不出来么?”

      闻言,路过看热闹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这不是开玩笑嘛,薛家怎么可能拿不出哟!”
      “就是就是,薛家的茶叶都卖到京城去了,怎么可能这点小钱拿不出来?”
      “薛家姑娘,我昨日都看见了,那康夫人可气晕过去了,你这给人家添点补身体的药材钱也不是没道理呀。”

      十两银子对于崇城普通人家来说,是近乎一年的嚼用。但这马就是常见的家养马,又不是劳什子汗血宝马,就借了一晚也用得上十两?康家穷疯了?就算薛家茶坊没落了一些,但就算是从前光景大好的时候,她也不屑给康家这个租马金,就算给,也要换成一袋子沉沉的铜钱,砸也要砸死眼前这个狗仗人势的。

      有个看上去是来康家攀关系的汉子,得了康管家的一个眼神,不由眼珠子骨碌转了转,上来就要捉住薛流光的手臂,嚷嚷道,“你这小娘子,莫要无理取闹,快些给钱!”

      薛流光偏身躲开,上下打量了康管家好几眼,似是在看傻子,“你是昨天的喜酒喝多了,还没缓过神儿来?”

      见那企图攀扯她胳膊的汉子复又碰她手腕,她忍无可忍,将藏在袖子中的木剑抽出,结结实实给了那汉子一脑瓜子锤,“别碰我,老实点!”

      康管家不屑哼了声,盘了盘手中的珠串,精光四溢的眼珠里生出几分戾气,“薛家娘子,你还是尽早把租马金还上,我们康家也是要脸面的,昨日已然为了你下不了台面。想当年康家与薛家交好的,不成想薛家娘子左右瞧不上我们康家公子,瞧不上便也罢了,桥归桥路归路,就算一分账也要算清楚的,免得不清不楚惹了腥。若是连十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可叫全崇城的百姓看薛家笑话了不是。”

      康家做屠户生意已累世几代,以至于康家上上下下的人行事风格也一股子蛮狠凶愎,这滑头的无赖,若是把这套说辞唬弄别人倒是有可能讹来一笔,但薛流光什么人模狗样的没见识过,她偏偏不让这人如意。见动静闹得大了,而康府里依旧没人再出来调和,她这才明白今天这出戏怕是康家乐意看到的,生怕不能将昨日的羞辱一并从她这讨回去。

      她垂下眉眼正想着对策,看着这场热闹的人群里不知谁贸然出了声:“薛家是不是真的不行了?十两银子罢了,计较起来,还买不了他们薛家人的一身衣裳行头嘞,这般磨磨蹭蹭,想来不是不愿意给,而是根本拿不出来罢了。”

      话音一落,一时鸦雀无声,谁也不敢接这个话头。

      薛家在崇城一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关外的富户极少,大多数是吃不起白面白米的家户,而当年薛家祖先在没发现棘茶之前,也是这样的穷苦家户。以至于后来薛家一夜起富,不少人红了眼,有段时间里崇城里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只不过随着几代人积累家底,到了薛流光生父薛柏隽这代,薛家已经成为关外数一数二的茶户大商,无论是南下江州之域,抑或是西去的异域国度,薛家基本上都通过几次商路,鼎盛时期一度将棘茶卖到了京都。但世道复杂,士农工商之流,商人地位远远在后面,导致崇城的人对薛家的看法也极为复杂。

      仇富是有的,羡慕也是有的,还有不屑薛家弃农从商的。

      “薛柏隽我记得......薛家这些年新商路全是他开拓的,他一走,身后又无儿郎可继承家业,指不定薛家这代就没落了。”
      “应当不会,薛柏隽还有两个兄弟呐,虽不一定如他们兄长一般能干,但也不会看着薛家茶坊就这么......”
      “你懂什么?富人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哪是我们知道的,但我先前听薛家茶坊干活的伙计说,薛家那另外两位爷,与薛柏隽的关系可没有明面上看起来那般和睦......”

      见人群中嘈杂的声音渐渐变大,薛流光置身其间,恍惚之感涌上心头。她真正意识到,阿爹过世对于薛家茶坊这个招牌来说,是一个重大打击。而康家真正想要看到的,怕不仅仅是让她在人前出糗,应当是更想让大伙儿想起薛家如今的境地。

      墙倒众人推并不难,且以悠悠之口羞辱整个薛家,一石二鸟,好计谋。

      她挑眉,康家能做的这么绝,看来二叔和康家撕破脸了?

      也是,昨日杨氏和周氏灰头土脸地被赶出来,薛柏诚肯定也知晓她逃婚了,也知晓康家是定然不会再要这门亲事。这世道对女子苛刻,而康家素来得理不饶人,即便是心怀鬼胎,但新娶的新妇逃婚,在不知情人眼里,他们康家怎么看都是弱势一方,可不得找薛柏诚要说法去么?而她二叔薛柏诚这人,她也清楚,纯粹笑面虎,面上笑眯眯的,背后指不定怎么阴人,利己的更是不会放过,想必他昨日知晓他那计划被她一通胡闹给搅黄了,气得怕是要吃不下饭,眼下当是正等着她回家收拾她,她方才想到这上面,进城前才从那大爷手上买了一把野竹剑,用以防身。但眼前这摊麻烦看起来更不好处理,康家怎么会有这么会算计的管家?

      简直比自家茶坊那个姓胡的帐房先生还能算计。

      她镇定下来,上前两步夺过康家奴仆手里的缰绳,定睛看了看马身,眼底一抹亮光,顿时心生一计。康管家瞧她沉默不语,面上愈发洋洋得意,正要道“若是一时半会儿给不出,打个欠条也不是不可”,便见薛流光唇边撩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牵着缰绳走到他跟前,一张笑意盎然的小脸上,双眼如同夏日泡在冰水里的鲜果核,唇边语气轻轻的,“管家,你方才一直说这马是家养的?”

      “那是自然。”康管家睨了她一瞬。

      她支着胳膊肘,右手摸了摸下颌,故作惊奇,“我怎么瞧着这马倒像杨羌军屯那边的后备马?”

      康管家闻言一愣,额心没得冒出几分凉意,“你什么意思?休得平白污蔑我们康家,难不成我们康家还会偷用军马不成?”

      “偷用军马倒不至于......这天下的马长得都大差不差,”薛流光扶了扶裙摆,手指点了点朱唇,鬓边青丝垂到胸前,老神在在道,“只不过我听说前些日子,杨羌军屯那边有个喂马的小奴吃了熊心豹子胆,借着玉门关这些年风平浪静不打仗,便私底下将一些后备军马卖进黑市,得了些卖马钱,但被人揭发后活活丢尽军屯的库械营里折磨死了,可是人死了也不顶事,那些马卖进黑市后不知去向,到底是找不回来了,随后这些马又流入谁人手中亦是不知,想必备一些不知情的人家买走了.......我就是瞧着你们康家这马左右瞧着是挺像......”

      她遮掩住嘴,吐出来的几个字清淡如云,却暗藏危机。

      康管家如临大敌,他欲盖弥彰一甩袖,腮帮发僵地动了动,“薛家娘子,你这事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她吹了吹掌心的竹剑尖端,眉眼缀着一丝讥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家再怎么不如从前,那些得到消息的路子也都还在,我知道些什么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康家的马若是和杨羌军屯那批走失再黑市的马有关,康管家你知晓的,什么后果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当然,你若实在不清楚,可以去问问康夫人。”

      “你如何断定这匹马就是?”康管家狐疑。

      “你可瞧见它前右腿?”她握竹剑直指马的一只腿,微微撇开皮毛,隐约浮现一个交叉十字的疤痕,半真半假道,“前些年匈奴南下劫掠,掳走了许多壮马,致使玉门关之外的众多幸存的马匹都是些病弱的,繁衍的后代极其稀少不说,能上战场的更是屈指可数。离崇城最近的杨羌军屯,他们每只军马在幼年时都会被马夫用匕首刻印,流了血不擦草药若是也能活下来,便会被当成储备马,以便日后打仗作战。”

      “我知你们康家是崇城的屠户大家,但你们胆子却是出乎我意料,不仅敢迷晕姑娘强行嫁娶,连后备军马也敢买。”说着,薛流光用竹剑的柄部敲了敲马腿,马儿嘶鸣了一声,惊得围观的群众连连后退,她静静撇了一眼那十字状疤痕,心底有些愧疚,这马身上的伤是她昨日保命时不得已的举动,谁想这马最后居然从山坳里又跑出来了,可见多少有些灵性。

      “我本想帮你们守着这秘密,谁知康管家你居然要提租马金一事,属实让人寒心,那我也不隐瞒了,若是康管家执意如此,我不敢保证我会不会将这事告诉军屯那边的人。”

      康管家蹙眉,脑子里乱成麻线。康家确实是屠户,但是从来不屠宰马类。大晋有律例禁止随意杀马,寻常人家也没那个闲钱买马又杀马。这马若是没记错,是一月前二房老爷的姨娘娘家兄弟送给康家的,这个姨娘的娘家兄弟承蒙康家照顾寻了个好差事糊口,便从哪儿弄来的一只好货,说拉车载货都是极好的,他那时收了马也没当回事,便叫人随便养在马厩里。

      康家虽是崇城有些头脸的人家,但就算如此,一触即军营那边的事,怕是会惹祸上身!

      “我怎么知晓你是不是在诓骗于我?”

      “不信你就去查,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今日这租马金要是收了,那就代表这马与你们康家确有瓜葛,若是日后出了岔子,可别怪我。”

      也是,康管家眼珠子转悠了两下。薛家这臭丫头虽然素日里无法无天,毫无女儿家的做派,但要以她的心智编出这么一通瞒天过海的话,令人难以信服,不过一匹马舍弃了无碍,要是与旁的大罪有牵连可就麻烦了,大不了一会儿他就让人去打听打听此事,是假再算账也不迟。思虑了半晌的“精明人”康管家出于顾虑,最后不仅没坚持让薛流光给十两,还顺便将那匹晦气马像丢烫手山芋丢给她。

      “马儿乖马儿乖......回去姐姐我便给你寻好吃的新鲜草须去。”

      就让那个康管家去查吧,他的手段能查到的不过是一些皮毛而已,根据那些皮毛他根本不能判断她所言真假。薛流光一路牵着马,摸出怀里的烙饼,啃了一口,安抚似的摸了摸马脑袋,心底泛起一阵冷笑。杨羌军屯素来戒备森严,但据小道消息确实丢了一批马,可她说的那些关于马身上的疤痕什么之类全是捏造的,这种有关军备的细节之事,极有可能招来细作和不怀好意之人,军屯是不可能泄露出去半分的,更何况自从上一次经历匈奴南下劫掠壮马,军屯对于战马之类的机密之事愈加密不透风。

      这种戏弄恶人的好心绪,仅仅维持到她回到自家宅子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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