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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潭 ...
崇城外,若不走官道而走小路,在桑山北麓旁,依次能瞧见一大片芦苇、寒潭和沼泽穿插而成的荒原。
这地方人迹罕至,周围雪山绵延,常年雾蒙蒙的,见过的没见过的野物凶兽都有。荒原中,除每年七八月地表冻土能化开些,其余时候土里都是带着冰碴子的,只有一些生命力极强的杂草苟活,况且什么死物枯骨都能在杂草皮下翻到,这些枯骨在潮湿阴冷地方埋久了,就容易生出瘴气,而瘴气这东西最是害人。
从前有一队从南边高原上来崇城卖马的马贩,由于随身的粮食吃光了,便挖开杂草,将这些枯骨和着野菜做成汤,谁知吃完没过一夜就全数毙命了,说来极为可怖,听街坊传闻,那些马贩子死后浑身皮肤青紫,冻得浑身僵硬似脆冰,眼眶深凹、眼球爆开,活像是被瘴气灌满了血脉经络,炸裂而亡。
因此崇城人深知,在荒原上若是想要过夜,必须带足御寒衣物和新鲜食物。
干燥的柴火也是必不可少的,不然很难熬过这遍地的寒气和瘴气。
离日落不远,薛流光努力赶小路,也没能追上叶家马车,自然也没见到柳氏,她追到小路和官道的交叉口处,便没再继续往前走。她垂首,仔细分辨着官道上车辕轧过的痕迹,看灰尘覆盖的程度,叶家马车应该能在日落前走出桑山北麓,只要能能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离开北麓,就能有驿站歇脚,柳氏的安全就能有保障。
荒原寂寥无声,苍穹之上疏阔无云,刹那间开始飘落鹅雪,茫茫一片飞舞柳絮。
薛流光翻身下马,默默仰头,冰凉雪花落在她卷翘的睫羽上,转瞬即逝,惆怅之思扑面而来。
一时间想起柳氏,她竟然不知心间那股酸涩是何意味。她自然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乃世事常理,作为子女,她也没有资格去干涉柳氏的婚事。但阿父才走这么短时间,柳氏便能作着改嫁的打算,薛流光骗自己不在意,那大概是不可能的。
算了不想了,人得向前看。
她拍了拍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蛋,转身就要上马。
这身素服薄得跟城西矮婆卖的煎饼似的,她怀疑是康夫人故意让人备的,忍不住抱怨嘟囔着,“这鬼地方果然少来为妙,冻死人。”
脑中划过一道莫名冷光,她搓着手,忽然慢慢回头,目不转睛盯着官道与小路交叉处的痕迹。
四下万籁俱寂,料峭寒风吹拂不止。大片大片雪花顺着风纷纷扬扬,将杂乱的芦苇枯杆卷成一簇簇,随风雪肆意而东倒西压、凄凄惨惨,平添几丝孤冷。
方才她太过着急确认车辕轧痕,以至将覆在尘土之上的暗色斑点看成虫尸。可这些暗色斑点分布不均,大小不一,从官道与小路的岔口处起,到小路方向伸延十几丈处皆有,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一紧。
好似......根本不是虫尸?
薛流光裹紧衣服蹲在马前仔细瞧了瞧,确实不是虫尸。雪花落在尘土间,便浸润下去,竟无意中将那暗色斑点化开,暗色斑点化开后逐渐呈现出一种暗红色。她用指甲扣了块带暗红色的尘泥,放在鼻尖前细细嗅闻,眼底闪过几分惊诧。
这好像是......血?
她自小对万物气味格外敏感,因此阿父每月去督察茶园长工收采棘茶时,都会带上她,让她分辨每亩沙土的棘茶品质,品质上佳的棘茶不仅叶面圆润规整带软刺,且散发一种极为轻微的果香气,轻易不容易嗅出来。如此苛刻的棘茶香她闻了数年,误打误撞练就此异禀天赋。
比如此刻,她立刻就察觉到,无意中被雪化开的暗斑,显然是凝固后攀覆在泥土上的血迹。
为何会有这么多血点?难道是猎户捕猎野兽留下的?
但时候不对,崇城附近的猎户自有一套规矩,到十一月中旬之后便不会再进桑山方圆十里之内。寒冬中桑山的气候极为复杂多变,时常前一刻万里无云,后一刻便风雪交加,寻常人很难在深雪中觅到出路。何况这都十二月中旬,一般的猎户人家应早早用猎物换置了白米白面用来储备过冬,应当是不会再冒险进桑山北麓。再之,猎户手上一般用的是弓箭、弩、投石索这些工具,捕获猎物时讲究的是一击毙命,这般省事些,所以大概不会将猎物弄得十几丈地面都是血点,因血气一旦重了,免不得引来山中旁的野兽,到时猎户脱身就麻烦了些。
难不成,是野兽们相互厮杀捕食时留下的血痕?
好似也不太像,能弄出这么大范围血迹的野兽,必然是个庞然大物,但这就与野兽捕食的习性有些相悖。听人说,桑山中最凶猛的野兽便是黑熊和豺狼,甚至可吞食数人,它们应当会将爪下的猎物咬断脖颈,待血放干后,再拖回洞穴里。按理来说,这样的行径会顺着拖拽的方向,留下一道长血痕,薛流光在附近来来回回检查了一遍,没有见到猜测中的迹象。
雪下得深了些,薛流光的耳朵和脸蛋冻得通红,眉毛却倏尔拧紧。
两种最有可能的情况都被否决了。
此刻地上的暗斑被雪水激活了似的,暗红浮色透过泥土逐渐呈现在她眼前。
冰冷地上,血点如同妖艳诡异的彼岸之花曼陀罗,肆意绽放在漫天大雪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如烟隆起,逐渐氤氲汇聚在她周围,将她包裹其中,薛流光只觉自己无端浸透在一种刀剑铮鸣、血肉相残的阴狠窒息之感中。
此地不宜久留,她的直觉在敲警铃。
薛流光几乎立刻跨上马鞍,不敢沿着原路返回,只顾往官道上奔去。
原以为走官道多少安心些,不料松林外一阵铁蹄声频起,薛流光眸光一紧,勒紧缰绳复又折返。
她将马匹迅速牵到长满芦苇荡的的山坳里,随便捡些干草放在马旁,安抚好马后,又用芦苇和枯枝遮住马身,一边拨动草丛掩饰踪迹,一边往寒潭那边躲藏。她蹲在长长的芦苇丛后,谨慎挪动身子时,耳畔传来一阵马的嘶鸣,铁蹄顿地的闷声重重压在她心头。
竖起耳朵听一道粗犷声音响彻,“方才明明就听到了声响,怎得这会子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芦苇杆交叠的间隙中,薛流光屏住呼吸、左右端察,那是一伙穿戴黑甲之人,个个拎着大刀,高大魁梧,勒骑壮马。为首男子翻身下马,环视四周片刻,俯下身子时,头颅上的黑帽滑落下来,脸上一道眉尖至颧骨的刀疤猝然露出,他眼神一冷,阴冷目光落在四周的芦苇荡里。
“不对,这里有一些马蹄印,咱们没听错,方才定是有人在官道上驰骋。”刀疤脸男子的眼神犀利如鹰隼,环视时,视线所到之处,好似被一柄沉沉的铁锤压着,冷酷无情。
薛流光从未见过眼神如此有迫势之人,冷不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崇城官府律书上有明确勒令:民有藏凶利器者、杖五十罚千钱。这些人手上的刀剑,刃面光滑锃亮,方才她见那刀疤男斩断芦苇时,轻松的仿佛切头发丝儿似的,这绝不是普通铁铺能做出来的东西。
有人哼道,“定是他们!如此风声鹤唳,除了郭钧翰和那废太子,还能有谁?”
右后侧一细长眼睛的男子凝视四周,不免露出几分惊讶道:“怎么会?就算他们之前运气好躲过数次,可咱们昨夜派了十成十的人去,他们在玉门关又受了重伤,想必插翅也难逃!”
刀疤男捻起一撮染了血迹的泥土,朝后看去,脸色不虞,“未必,昨夜派去的人一个未归。郭钧翰和废太子的武功绝不逊色,尤其废太子,你可是忘了他十六岁便斩得匈奴萨瓦大将的头颅之事?何况他身边还有郭家的死士跟着,郭钧翰又拼死护着他。咱们此次前来陇西,带的人手并不算充裕,他们杀出重围不无可能,尔等莫要轻敌。”
众人闻言垂首一看,满地的暗红血迹,在纷飞大雪中愈发鲜明。一个墨甲兵从芦苇中抱出一捆长剑,高呼起来,“头儿,这里有许些咱们人的剑!”
刀疤男立马接过,从中挑出一柄长剑,剑的柄端有黑甲卫的图腾标识,不会出错。再看这遍地的血痕——这里昨夜定经历了一场大战,可郭钧翰和废太子的生死不明。
细长眼男摸了摸下颌,“郭家不顾逆反之罪,倾尽全力助那废太子逃亡,本就是错举,也不枉落得个流放之罪。那郭氏也是个蠢的,把皇后之位揣在怀里这么些年,不也还是没让高祖帝对她儿子心软吗?这天下终归轮不到旁人染指。郭钧翰这个榆木脑袋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不然陛下从前屈尊邀他去荫飨阁,他也不会随意找了个仆从便打发了,他就是陪着废太子死在这,不算冤枉。”
刀疤男瞥了他一眼,眼风凌冽,“莫要多言,赶紧找人,免得夜长梦多。”
薛流光躲在芦苇中,风灌进她的衣领子里,冷得打哆嗦。
囫囵听了一遭,她忍不住咧嘴蹙眉,这都什么跟什么?
什么郭钧翰,什么废太子?.......等等,废太子?
薛流光蜷起手掌,垂眸敛目思索起来:阿父还未亡逝前,她时常会跟着他去京城送货。晋京的繁华程度甩崇城千条街有余,御街上车马流织、繁花似锦,朱唇步摇、衣鬓香影的美貌娘子绰绰,风流倜傥的英俊贵公子更比比皆是,惹得她每次都会在阿父办事时讨些碎银,去京中有名的甜水襄楼寻食,且观京中潘郎和美人。
十四岁那年初春,她按往年习惯,坐在襄楼第三层露台上,一边吃茭花团一边欣赏远处城墙上的鼓楼,正惬意不得,时遇襄楼下一阵喧哗,就见襄楼内年轻小娘子闻声聚在窗边,打闹嬉笑,拿帕子遮住口鼻,纷纷红了脸庞。她好奇,便低头朝襄楼外望去,街上川流不息,商贩和走卒收了遮阳的布伞,规规矩矩分成两列,数个身穿赤褐祥云袍衫、戴着茶驼幞头的人,跟在一辆辔头精致、鸾鸟立衡的双辕辂车旁侍候,辂车车轮缓缓碾过青石,车内轻纱帏幔随风飘拂浮动。
初春日头极好,跃过城楼翘檐的碎金光晖散落,倒映在帏幔上,隐约将车内之人的身形勾勒出模糊影子。薛流光乍那么一瞅,便被惊艳到了——车中人身影挺拔端正,如若山间初雪润湿的青竹,清朗疏锋。
她一时愣了神,后问了人才知,那辂车中坐着的,乃是当今储君。
不过有些蹊跷的是,前些日子城中官府下了告示,帝王新丧,举国哀悼,家家户户挂了整整七日的白灯笼,街道上静悄悄的,素日里爱惹是生非的混子也不敢闹事,生怕惹怒巡逻的官爷好生吃一顿板子,但等国丧七日一过,该是储君登基之时。阿父生前最是爱和她说道京中见闻,可他直到亡故,也没跟她提过......大晋储君什么时候换了人?
难道如今的大晋天子,不是她十四岁那年坐在襄楼里看到的那位储君?
不过人各有命,“废太子”如今是个什么地位、什么境地,薛流光表示不感兴趣,也不关心京城宝座上坐着的是哪位储君。她眼下只想等这些人快些离开,不然她天黑之前指定走不出北麓,在这荒原里过夜,身边什么储备都没有,还下着这么大的雪,不是等死是什么?
“定有尸体留存在此处,你们仔细搜查,切莫放过可疑之处!”
“是!”
雪花压了满背,寒气直往她背脊骨里钻。
她听那些穿戴黑甲之人打算将这片地翻个底朝天,心底慢慢泛凉,脚底往后挪动之时,不慎踩中一根枯枝,她睁大双眼面色煞白,“嘎吱”脆响在这茫茫寂静中格外突兀,霎时间引来那群凶恶之人的注意。刀疤男循着声音方向,一刀狠辣劈开芦苇荡里的杂草,厉声道,“什么人!”
万万不能死在这,太亏了。
冷静之下,她蓦然屏住呼吸,灵光一闪,双手作交叉、食指屈起,放在嘴边呼气,奇异之音从唇边溢出,“咕咕咕......”刀疤男一把挑开芦苇,枯叶碎屑落了满地,他皱着眉,横着刀刃往里探,薛流光见状,继续悄悄往后退,一边故技重施,“咕咕,咕咕......桀桀桀,咕咕......”
“之前我听人说这桑山北麓的荒原有些邪门,里面什么鬼怪之物都有,咱们.......不会是撞上了?”
“瞎说什么!”刀疤男暴躁起来,抡起刀背往说话之人的头上挥去,“再说道些有的没的,老子就把你劈成肉块喂野狗!”
“头儿,我真没瞎说,陇西这地方本就不比中原,自古传说颇多,都道这地方妖孽邪物横生,寻常人保不准就碰上了。先前那个驿站就有伙计聊了一嘴,他说这荒原杂草皮子下面,埋得全都是人骨头!”
大晋向来对鬼神敬而远之。
但人之惧始出于芽,可在瞬间破土,长成参天藤蔓。墨甲卫乃高祖帝于乱世中一手创立,是军营中习武程度最精尖的一批,号称“遇神杀神,佛挡杀佛,魔来斩魔”,但不论如何威武厉害,黑甲之下也不过一具具凡身肉胎,他们攥紧刀剑,四处张望,不免心慌,死死守着心底防线,但腿跟灌了铁块似的迈不动道。
“咕咕咕......桀桀桀......”
漫天雪花仿佛兀管人间悲喜,兀自静静洒落重叠,连连绵绵、无休无止。自山脉刮来的北面朔风,煽动芦苇之中的血腥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有时候,人吓人确实能吓死人。
细瞅那群人脸上的惧色,要不是实在太冷,薛流光简直想捶腿大笑。她这口技是从前跟西域那边一个叫花子学的。那叫花子以此口技为生,沿街表演,她幼时感兴趣极,便给了他一两银子作为拜师绶礼,学了几日,原本只作闲暇时的自娱自乐,没想到竟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派上用场了,还真是不虚一学。失算的是,这位刀疤男属实真汉子,他梗着脖子,抬手将弯刀猛地插进冰碴土里,眼神愈发冷漠阴鸷,如刀割骨肉般擦过每个人的脸。
“都给老子继续搜!什么鬼神之说,老子信了才有鬼了!”
薛流光面色一变,她迅速趴在地上,裤腿蹭在湿寒的泥泞中,冷得她呲牙。再往后退就是寒潭,那儿附近皆是沼泽,一个不慎便能栽进去。再想出来,便是化作枯骨被人捞出来的。
罢了,寒潭和这群家伙,她还是选前者。
死在寒潭里还能有骨头留下。落在这群凶神恶煞之人手里,她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一点骨灰。
防止衣物与芦苇擦出声音,她将素服外裙脱掉,叠着系在腰间。
那群人还在试探着往芦苇荡里走,薛流光想了想,压低身子调转方向,继续匍匐前进。她眼下身处的这片芦苇,与藏马的那个山坳隔得很近。得用法子引这些人去山坳那边,她才有机会往寒潭那边逃。到底是自小在崇城长大的,虽然她不怎么来北麓荒原,但这儿的地形她定然比那些人熟悉。
她匍匐的速度很快,半刻钟便把他们甩在身后,至少隔了两大丛芦苇丛。但随之而来的是双腿冻得麻木无觉,唇瓣渐渐惨白。芦苇底沉着的是湿寒的泥和冰碴,她爬得格外艰难,指甲里嵌满污渍,指腹红肿刺痛,裤腿时不时被荆棘勾破,膝盖处应该早已破了皮。
冷汗和雪花融和在一起,粘着碎发,滑向她衣领深处的锁骨。
抬手擦完额间和脖颈间的粘腻,再顺手往前一扒,她居然在草皮地下冷不防摸到一个骷髅头......
那骷髅头浑体白森,应当是有些年头了,骨头轮廓上遍布青苔和霉斑,两只黑漆漆的眼眶空荡荡的,就那么幽幽与她对视,无声无息。薛流光绷着身子,深吸一口气,同时下意识咽了咽,胸膛里那颗心险些径直跳出嗓子眼,她用尽此生全部耐力,才忍住没尖叫出声!
然而更骇人的在后面。
她闭着眼推开骷髅头,复又往前爬。
眼前一片宽阔的芦苇丛,早已被刀剑劈得七零八落。
浓重的血腥气冲天,芦苇的赤红穗叶,在寒风中左右摇曳着。
薛流光死死捂着嘴,面庞刹那间一片煞白,没有半分血色。
冰碴子土里,到处横七竖八地半插着残肢。
她分明地看到,一个双鬓斑白的人掏空腹中的肚肠,将其死死勒住身下之人的脖颈,直至死不瞑目。数不清的断剑被冰雪覆盖,一层又一层叠着,斜掼进发黑的尸体里,尸体里的血顺着剑柄仍然在流淌,滴答滴答,融进这一片泥泞之中。
万物忽地静止不动。
一只灰扑扑的老鸹悠闲极了,正蹲在破裂的铠甲上,尖锐的喙撇开破烂布料,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腐肉,这对于它来说是一顿饕餮大餐。仿佛听到什么,那只老鸹黝黑的豆子眼倏尔朝她看过来,眼珠子泛着幽冷的光,尖喙上的腐肉仍然稳稳叼着,几下来回便张口吞了下去,血肉模糊,看得她几欲作呕。
薛流光活了十六年,从没有如此近距离端量“尸横遍野”这般场景。她堵住鼻口,努力想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些残酷,可挡不住那千军万马的血腥朝她扑杀过来。她揪紧胸口的衣裳,脑袋迈进双臂中狠狠吸气,身子抖得愈发激烈。
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不然她不是被冷死,就是被这些尸体骇死。
薛流光揪着胸口衣襟,从尸体旁捡了把匕首,以最快速度爬到山坳对面。
马温顺极了,吃完了她先前准备的干草,躺在山坳里休憩,一声不吭。她吃力爬起来,趁机将那把匕首快准狠插进马的后腿上,然后迅速退入芦苇之中,观察动静。马吃痛发狂,撒开蹄子就往山坳深处奔去,那一声惊天嘶鸣果然引起那帮黑甲人的注意,他们随即退出芦苇丛,翻身上马,手持刀剑往山坳那边追去。
薛流光不敢大意,将腰间系着的外裙撕成碎布,厚厚裹在双膝和双肘处,往寒潭那边爬。离她上次进食已经有四个时辰了,在被迷晕抬进花轿前,她只浅浅吃了几口糕点和花茶,眼下离寒潭越近,腹中空空如也,咕咕作响,她亦冻得已经爬不动一尺,停顿喘息的次数反增不减。
天色黯淡,薛流光轻轻拨开芦苇,望向远山之外。
不到两刻钟,荒原便会完全黑下来,而重雪还未曾有停歇的意思。这样的雪下一夜,不出意外这芦苇丛就是她的墓地了。
不知为何,薛流光突然很想笑。
无妄之灾,说的就是她今日遭受的这一出?
她索性躺下来,眼皮子重如千斤,阖上眸子,任由雪花落到脸颊上。柳氏若是知晓她死了,会回来看她吗?会觉得难过吗?会后悔改嫁吗?薛流光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
想到什么,她猛地睁开双眼,翻身起来继续往前爬。
不行,死在这也太不划算。若她没了,阿父留给她的宅子,铁定就要白送给薛家人。薛家茶坊也会彻底四分五裂,那可是阿父一辈子的心血啊,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就这么倒了?
心底那点子执念,成了这茫茫雪地里,薛流光存活的唯一动力。
她挣扎着爬起来,在矮树丛中扯下几片大蒲扇似的叶子,严严实实裹在身上,避免过多失温。爬了不知多久,静默的寒潭终于全然展现在眼前,薛流光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一点光亮来。
寒潭是一方死水湖,湖中没有一条鱼。
据说湖里最多的,是途径寒潭上空坠落下来的大雁的尸骨。
因此崇城有句童谣:南雁不归,寒潭藏鬼。
但寒潭附近的灌木丛中,却并非一无是处。
她裹紧身上的叶子,手里捏着梆硬的枯枝,半俯身寻觅着什么。
很快她便在一处灌木下,挖到了她想要的那种果子。这种果子名曰地菱,外壳状似牛角,通体漆黑,只生长在阴湿的灌木泥土下,但剥开便能见黑壳中白皙的嫩肉,味道与夏日荷池中生长的菱角极为相似,粉糯细腻,因此崇城的人都叫这种果子为地菱。地菱和薛家种植的棘茶一样,生长不分时节,每年待桑山北麓的荒原冰雪化开,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卖货郎来此处挖宝,而寒潭附近常年湿寒至极,是地菱生长的最佳地方,每月都能挖出几大板车来,一个就能卖三文钱,和肉包子是一个价钱。
有了这东西,薛流光至少能保证她今夜不会饿死。
能吃进东西,身体便能保持一定的行动力,不至于失足滑进湖水中溺毙。
这地菱就是救命之物!
正当她喜滋滋地挖地菱时,探进雪中的手,不慎又摸到一处软弹滑腻。
薛流光顿住,满脸麻木——她今儿个运气这么好,先后能碰到这么多尸体?
她改行去当黑白无常得了!
话是这么说,她默了默,纠结片刻,用枯枝将那块突起的雪包轻微戳了戳——没动静。
薛流光胆子大了些,用力撇开覆盖在上面的雪,下一刻惊现一张男子的脸庞。
但这一幕,远远没有方才她在山坳附近看到的那些尸体骇人。
她慢慢搁下枯枝,甚至敢凑近了去瞧这人的脸。
不过,灰头土脸的,确实看不出到底长什么样子。
但全身上下完好无损,起码不似那些残肢断臂一样,令人毛骨悚然。她捡起枯枝打算继续掘些地菱来吃,想了想,她折返蹲在男子身旁,将身上的大蒲叶取下两片,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她又放了两块地菱,嘴中念念有词,“大哥,无意冒犯你,只是我如今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两片叶子还挺厚实,算作我送你的棺材,地菱就当作你的贡品。你我在此相遇也算是有缘,若我今夜能熬过去,待我回崇城,我便找人抬棺材来给你下葬,你就安息罢,早早上路,下辈子去好人家投个好胎。”
说罢,薛流光自个儿反而傻乎乎笑起来。
她是不是真冻傻了,竟然跟一具尸体许诺。
薛流光微叹,起身要走的那一刻,她身子陡然一僵。
低头垂眸瞥去——一只染血的、乌青的大掌,正牢牢攥着她的裙裤一角。
若是从前,薛流光遇到这种“诈尸”之事,定然会高烧三日下不了床。
此时,她格外淡定地站了一会,将心中的惊天骇浪硬生生压了下去。
一转头,目光直直撞进了那人的双眸之中。
瓢泼的雪花悠然落在眉梢、肩头、衣裳。
仿佛不忍打破这份惊心动魄的对视,天幕骤然间转而缓缓飘起鹅毛细雪。
薛流光觉得,那是一双淡漠到极致的眼睛。
眼睑处缀着几缕碎雪,雪水化开渗进眼眶里,夹杂着凝固的血块。
他却一眨不眨,微微半阖,眸中透着将死之人的颓废丧气。
她再三确认这不是诈尸后,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呼吸和颈脉。
脉搏微弱,呼吸清浅紊乱,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不管这人之前遭遇了什么,能活下来总归是件好事。
薛流光心底有些高兴,大概是在这漫天大雪中,能有个活人陪着她,是幸运的。为了增添日后的阴德,她二话不说连忙把他扶起来。这会子她就管不了“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东西了,救人和活命比较要紧。
那人依靠在她肩膀处时,浑身逼人的冰冷寒气如泉涌,让她忍不住呲牙,“你在这躺了多久了?方才我与你说话时,你怎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静静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薛流光一边挪动他的身子,一边将叶子裹住他失温的身体。
她连续问了他数个问题,他只是看着她,双唇紧闭。
薛流光狐疑:难不成,这人是个哑巴?
管他哑巴不哑巴,今夜活下去才是头等大事。
她试图将这人扶起来,试了几次徒劳。她很快发现她与这人的体格相差甚大,单凭她的力气,怕是很难办到。她托着下颌思虑时,那人忽然将左手抬起,薛流光这才发觉,他那只手还紧紧攥着一只匕首,匕首上裹着新鲜的血液,明显是方从尸体里抽出来的,血珠子顺着刃尖,一滴滴滚落在他脸上,像一朵朵鲜艳欲滴的妖花。
雪不着痕迹地停了,暗云悄悄移开,一轮近乎玉盘的琼月高悬天际。
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月光,眼神一寸一寸滑过刃尖,顿了顿,视线忽然投在她脸上。
薛流光的警觉被激起,她下一瞬后退了两步。
那种眼神,充斥着一种阴沉冷漠的杀意。
母庸质疑,他想杀她。
心“噗通”往下沉,她恨得咬牙切齿,方才就不该发那个菩萨心!
薛流光逼迫自己镇静下来,她复又倒退几步,退到他不能一匕首要了她性命的距离,她才接着道,“怎么说都是我救了你,你若不愿我扰你清净,我这便走。”
仍是不语,两人僵持对峙良久。
他忽然唇边掠起一抹极浅的笑意,继而翻身一滚,往旁边倒去。
他的身下,竟然压着两个人——哦不,应该是两具尸体。
翻身滚卧在沃雪中,他四肢舒展,后背处徐徐蔓延出一片朱红。
他好似不觉有异,双眼遥望那轮玉盘,仿佛要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
薛流光挑了挑眉,这人有点意思。
但他的杀意,她也是见识到了的。
捡起蒲叶和地菱,本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回首见他那难掩的怆然孤寂,薛流光不由又有些好奇。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和她之前见到的那些尸体......可有什么关系?
她踌躇地走了几丈远,来回踱步,最终还是返回走向他。
男子斜瞥见她忽而折返,说不吃惊是假的。
他沉默着,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幽暗无光。
如同这寒潭一般,沉寂森冷。
“还能走吗?”她蹲下,长叹一口气。
罢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薛流光仰首眺望夜幕,口中淡淡道,“眼下雪停了,是离开这儿最好的时机。半夜还会再下雪,到时候就来不及了。你应当不是崇城人吧?这里夜里很难熬的,我看你身子受了伤,此地夜间瘴气十足,于你伤口无益,弄不好会要了你性命。若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尽我全力带你离开这里,但你不能杀我。”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不知你此前经历了什么,但人活着才更有价值不是吗?”
活着更有价值?可谁需要他活着的这种价值呢?
男子抬眼,打量了她一瞬,恍惚起来。
眼前这女子,生得极好,那对黛眉犹如含着浓浓雾气的青山,野性不羁。浑然不似晋京女子嗜好柳叶眉,偏要将眉尖修得细细弯弯的。月华洒下,即使她背对,他也瞧见了那双眸子在冷光中,闪烁着一抹纯澈明净。
他闭了闭眼,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早死了。
他这辈子从未见过有这种眼神的人。
贪婪的,疯狂的,压抑的,算计的,漠然的,全都有。
唯独这种,不曾见过。
他喉咙里滚出一丝声响。
这突兀的轻笑,让薛流光摸不着头脑。
她试着触碰他,见他静默不作抵抗,便使劲扛住他臂弯。
这人委实穿的太过单薄,失血过多,远远不能用叶子裹住伤口。薛流光毫不避讳地扒光了那两具尸体身上的衣服,能穿的共拢得了三件,两件厚的一件薄的,她丢了叶子,将一件厚的穿在自己身上,又将另外两件套在他身上。这人背后破损的衣料粘在伤口里,她不敢妄动,撕碎了布条将他的伤处与衣裳隔开。
顾忌着不压到那些血窟窿,勉强将他扶起来后,薛流光惊觉他比她高一个整头颅,身子伏在她肩膀上,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
“你也就是遇上了我薛流光,若是旁人,才不管你死活哩。”她说话不自觉带着一些崇城人的口音,含着几分娇俏灵动,又将先前挖好的一兜地菱绑在背后,捏开硬壳露出果肉,往他嘴边递,“先吃些东西补充体力。这里多少还是有些危险的,黑熊冬眠了倒是不怕,怕就怕豺狼循着血气过来了,咱们必须尽早离开。离官道有一段路,你还能走路吗?”
素来不习惯穿旁人的衣裳,那两件破烂布片的气味更是令人难耐。
他微微蹙眉,还是点了点头。
约莫这一路的逃亡,让他完全忘记腿上之疾。
才迈一步,腿骨缝中钻出来的蚀骨疼痛,让他闷哼一声。
“你腿受伤了?”她注意到他的隐忍,停下步子,用脚将一旁芦苇丛上的雪撇净压倒,扶着他坐上去。
若是两个尚能行走的人,相互搀扶倒也能走出寒潭,但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这人的腿貌似出了状况。首先论人之求生欲,薛流光是十分不想把命搭在这儿的,这就意味着她不能带上他。落过雪的荒原冷得更甚,瘴气亦会慢慢浮出,加之指不定会有野兽出没,他在这待上一夜,十有八九死路一条,薛流光扪心自问,她好像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条命就这么消逝。
陷入两难境地。
那男子好似看出她的犹豫,面色泰然自若,嗓音含着一丝暗哑,“孤......我不走了,你自己保命要紧,赶紧离开罢。”薛流光闻言蓦地一惊,她俯下身子看他,水眸眨了眨,“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啊!”
他微微颔首,盘起腿,背脊挺得笔直不曲,君子之风跃然。
端视她的那双丹凤眼,亦是清清冷冷,不染半分情绪。
薛流光一怔,方才慌乱中不觉得有什么,但眼下这么一瞧,濒临死亡前,这男人依旧稳如泰山,通身气度倒是挺卓然不俗,有点气势。她随手剥开一块地菱,往嘴里扔,语气饱含希冀和乐观,“那怎么行,你我素昧平生,却在此一同落难,想来是一分机缘。”
“我若能离开这,定然要将你一起带走的。”
“我爹信佛,虽然我不信,但也晓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一介市井平民百姓,不求什么浮屠,只求咱俩今夜都平平安安就好。”
他风轻云淡道,“我腿上......并非有伤,只是旧疾发作。”
“你还是先行离开罢,我于这世间也再无牵挂。”
“以此荒地作棺椁,并无大碍。”
看着也没比她年长几岁,怎么话里一股老气横秋的感觉?
薛流光偏偏生得一身反骨,她忍不住嗤笑道,“少说这种丧气话,你想死,还早着呢!”她顺着他的目光,落在他的腿骨关节处,心中遽然明了,“你的旧疾莫不是......风湿之症?”
瞟见他默不作声,薛流光更加笃定,脸上莫名扬起几分笑容。
“早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瘫......咳咳,我有法子。”
对待患难与共的同袍,薛流光早把男女大防一事抛之脑后。
受他周身气度所蛊惑,她蹲下想要卷起他的裤腿时,还颇有闲心地斜乜了一眼他。
这人满是泥泞和血污的脸,实在谈不上俊俏不俊俏。或许是处境过于狼狈滑稽,他顾不得那满头墨发凌乱如扎堆的刺猬,连脑后高束的银冠都碎了半截,鬓边碎须上也缀满冰碴,更不要提他的身上,还披着从两具尸体上扒下来的衣裳。
但荒诞的是,薛流光仍然能瞧出那股清朗如玉的气质,尤其是他那双丹凤眼,眼珠眼白泾渭分明,眼尾上挑,眼睑处微微弯起弧度,分明应当是魅惑之色,却反而透出一抹周正凌然的禁欲,仿佛旁人沾染不得半分其姿。她自小跟着薛柏隽走南闯北,见过的美男如过江之鲫,度量美男的眼光亦比寻常女子要高一些。
用来堵康家人的那番说辞不假,她确实是分外喜爱皮相上佳的俊秀公子。
但头一次,她居然被一个浑身血糊喇碴的男人吸引到。
薛流光挑眉——况且,这男子的气度,让她想起一个人。
斜飞入鬓的剑眉蹙起,拧成川字。
君玉滕不动声色地避开薛流光的手指,拒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对眼下的境地大概有了几分了解,也知这女子对他并无恶意,但她卷他裤脚作甚?他想了满腹的缘由,谁想薛流光只是愣了愣,一脸不解他这强烈的反应,抬头便说,“你总得让我先看看你的腿骨关节?不然我如何帮你缓解疼痛?”
其实君玉滕倒不怎么在意腿骨之痛。他关心的是,被一个陌生女子随意碰了身体,于礼不合。他此前十九年,日复一日读的是君子书,行的是君子仪,克己复礼,从未做过逾矩之事。从前在书中阅到,陇西玉门关外的边塞风俗极为奔放,与中原讲究的含蓄内敛之风大相径庭。这女子的口音和做派,当是玉门关外之人,举止间好似浑然天生的狂妄不羁。
君玉滕思及此处,眉头一跳——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男子的腿,岂是女子能随便看的?
能看不能看,反正薛流光都不打算放过他。
君玉滕这副“扭捏”之态在她看来,纯粹是矫情。
都快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了,还讲究那么多,不是脑子有毛病是什么?
再犟,她就把地菱壳狠狠塞他嘴里!
薛流光不管不顾,麻利上手,径直松开他长靴里裹住的裤腿。
那一刹,君玉滕脸色肉眼可见的泛起凛冽。
他甚至中抓起雪地里的匕首,手腕上青筋凸起。
抬眼再看她时,只觉那双眸子黝黑发亮,很是能刺透人心。
她盯得君玉滕有些怔然,他慌忙撇开眼,竟一时哑然不言。
“你们中原之人,为人处事就是虚头八脑的,死板的规矩满天飞,却半点不知变通。”她一鼓作气将他的裤腿推到膝盖上,将剥开的地菱直接塞他嘴里,唇边的声音脆生生的,好似归巢的喜鹊,“遇上我是你的福气,且我一个女子都不在乎这些,怎的你一个大男人还磨磨蹭蹭的?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君玉滕忽地松开匕首,唇齿仿佛粘连在一起,艰难道,“你怎的知晓......我是中原人?”
他好似全然没注意到他双腿骨节处,大块青到发黑的皮肤。
薛流光见他注意力被转移,手上马不停蹄地开始捣鼓起来,“你最开始穿的那身衣裳,虽被戳得稀烂,但也能看出来,是中原楚州那边盛产的绫纹织金云锦。关外的穷苦人多,即使是富庶些的人家也买不起这种锦布,我此前只见过崇城里叶家老爷穿过几回,但他是从京城来的外放官儿,穿得起不稀奇。既然没有客源,陇西的郡县的商家又不笨,自然就不愿进货做亏本买卖,所以穿此锦衣之人,应该就只有中原人咯,就算你不是,至少你也不会是关外人。”
这女子的观察力相当敏锐,也很博识多闻。
君玉滕对此感到意外,忍不住斜乜了她几眼。
腿骨关节处的按压迫力,让他陡然回神。
随之传来的,是一阵刺痛和火辣之感。
女子推拿腿骨时,额间渗出的汗珠晶莹剔透。
那双冻得通红的柔荑揉搓并行,力道颇重。
他绷着脸,压下浑身僵硬不适。
那种行事过界的不安,缓缓爬上他的心头。
这种不安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君玉滕握紧拳头。
他默默挪开双眼,耐力到达极点,险些就要绷不住躲退。
“感觉怎么样?好些没有?”
薛流光并没察觉不妥,随手蹭了蹭耳根后的热汗。
这么一折腾,她倒是觉得浑身热乎起来了。
不是坏事儿,起码不会轻易被冷得失去知觉。
这边君玉滕抿紧薄唇,淡定地将裤腿塞进靴子里,“有劳,多谢。”
薛流光无声翻了个白眼,不禁腹诽。
她算是摸清楚了,这男人就是个锯嘴葫芦的性子。
吃力扶起他,两人踉踉跄跄相互扶持着,朝着与寒潭相反的方向逃离。
数尺深的雪被盖在芦苇荡中,让人分不清脚下是否有隐藏的陷阱。
寒风簌簌,薛流光心中默默算着地菱的数量,不知走出芦苇荡时还能剩多少。
许是为了活跃这低沉阴郁的气氛,她随口扯起了话头,“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会推拿之术?”
闻言,他徐徐呵出一口气,面容肃然,比先前更寡言。
模糊月色中,不知名的灰色鸟雀成群结队低飞盘旋,时而在雪上印出杂乱的爪子,清亮锐利的鸣叫声响彻荒原。
薛流光苦中作乐,自个儿主动打开话匣子,“我家斜对面住着个老妇,她是中原人,幼时家道中落,走投无路入了贱籍,做了官府乐坊的乐妓,她说她年轻时是整个乐坊最笨的那个,各种舞色都跳不好,常常吃教坊嬷嬷的手板子。前朝覆灭时,乐坊无人管束,乐妓们趁机都收拾细软逃难去了,她也跟着一起逃离了京城,但半途中,她跟那群乐妓因脚店走水而被迫分开,身上的银子陆陆续续也花光了,后来被人贩子骗到了青楼。”
君玉滕也不知在没在听,他单手撑在她肩头,就那么慢吞吞地走着。
她扶着他跨过一个大泥潭,气喘吁吁继续道,“她说她到了青楼之后,那个鸨娘嫌弃她年纪大了,身价抬不上去,又不舍得卖她时花的五两银子,便让她去做粗活。浆洗衣物是最简单的一类活儿,她最主要的,还是日日被那些年轻的青楼花魁各种使唤。高祖称帝那年冬天,青楼里最漂亮的那个花魁得了歪骨头病,伺候不了顾主。鸨娘舍不得放弃这个漂亮花魁,便叫她去医馆学一学推拿的手法,学好了给花魁治一治这毛病。没成想,她这手推拿手法,学是学成了,但却没用在花魁的骨头上。”
说到这,她故作玄虚地停住了话。
君玉滕微微顿了顿,侧过脸来瞅她。
“有个富甲一方的商主,陪友人来游玩,误打误撞看上了她,知晓她会骨头推拿之术,便找她在一旁伺候。这个商主待她极好,帮她从青楼赎身,和她一同在山川间赏景,后来又娶了她作妻。可那时她才知道,这个人压根不是什么经商之人,而是一个江湖杀客,杀人如麻,死在他手底下的性命不计其数,官府年年下布告通缉此人,却始终没有抓住他。”
“她说,她最终瞒着给官府偷偷报了信,那个杀客被抓进大牢里,判了大辟之刑。在他行刑那日,她亲眼目送他去刑场,然后悄悄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了崇城。在我家斜对面买了处宅子,一直到古稀之年都未曾再嫁。我记得也不是没有人上门提亲,她还年轻的时候,总有鳏夫往她家院子里扔石头,都被她骂的远远的,不敢再来。”
薛流光说得口干舌燥,但这故事听起来却不乏味,甚至引人深思遐想。
“那个老妇性子颇为古怪,与街坊邻居关系都淡淡的,但我幼时颇为喜欢她做的槐花糕,没得办法,为了讨好她,我便经常去陪她说话。有时她闲得无聊,便教我那骨头推拿之术,说是对女子身子有益,我学这本来是为了应付了事,谁想她竟是真的认真教我。”
不过没想到,她第一次出手,是用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腿上。
“我自小性子便不好管束,喜欢新鲜事物,所以背着我爹娘,学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薛流光想了想又道,“不瞒你说,我晡时在前头的官道上,碰到了一伙穿着黑甲的人,彼时我摸不清他们的路数,便吓得躲在芦苇里,见他们要过来搜寻什么人,我便用从前学的口技吓唬吓唬他们。”
她一想到,就忍不住乐起来。
虽然没成功赶走他们,但那群人的惧色却是真实的。
君玉滕一僵,瞳眸猛缩,目光转而定定地落在她脸上,冷淡至极。
薛流光自顾自笑完,霎时间面色微变,悟到一丝不对劲。
她方才见着有活人,心中太过激动,尽然忘了有些事的前后牵连。
她转过头看他,眸光微动,“该说不说,我还是给你透个底罢。”
“我虽不知你是什么身份,但我此前偷听那伙穿戴黑甲之人说,他们在找寻什么废太子,昨夜里派了许多人手追杀,却并无消息。我为了避开他们,继续往在山坳那边躲藏,无意中在芦苇中看到许多缠斗的尸体,我遇到你时,你又恰好在寒潭旁躺着,身下压着两具尸体......你可是,那群黑甲人口中的......废太子?”
撑在她肩头的男子垂下双眼,凌乱的鬓发滑落,挡住了她投注过去的视线。
薛流光以为他的良久的沉默,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由此,她的心情沉郁了许多。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无巧不成书,偏生让她碰到,还被她救下。
废太子,黑甲人,逃亡,赶尽杀绝。
这几个字眼,深深烙印在她脑子中。
徒步穿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几乎耗尽了薛流光全部气力。
没等她喘上气,远处似是有几匹马疾驰而来。
有了前车之鉴,薛流光的反应有些风声鹤唳。她将身后的男子往后猛地一推,两人同时跌坐在草丛中,大眼瞪小眼。她尴尬咳了一声,素手轻拨杂草,只见到几匹狂奔的马。
奇怪的是,马背和后腿上皆沾了血和莫名的利爪痕。
君玉滕抬眸,脸上没什么表情,浅浅看了她一瞬。
女子温热清淡的呼吸喷涌,若若无地萦绕在他鼻端,混着地菱果肉的香甜,好似有虫蚁钻进他五脏六腑似的,痒痒的。他敛目,正要朝后挪动避开,就见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站起身来朝他一笑,“我若是没猜错,那群人有大麻烦了。”
“传闻山坳深处的松山林里有一只黑熊,足足有三人高,这只黑熊的配偶前些年怀有身孕的时候,被猎户合力捕捉了,活活被剥皮,以至一尸两命。那只黑熊怀恨在心,此后藏在山林里,逢人就撕咬,无人能逃过其爪,崇城官府更不敢派人来捉了。我先前引着那群人去了山坳,他们大概是无意中惹着那位了,就算不死也半残,但这三匹马倒是侥幸逃脱了出来。”
“你先前什么身份与我无关,我亦并非多嘴之人,不会与旁人随便说道。在此相识一场,萍水相逢,也算你我缘分。”薛流光将受伤的马安抚下来,牵给他一匹,指着远处的官道,“你背后的伤必须尽快处理,耽搁久了容易高烧。从此官道往西走,过了两座山,在一个斜右坡岔下去,过了十里便是崇城,不过眼下这个时候太晚了,宵禁一过,城门应该早关了,但你可以在城外的脚店歇息一夜,再为以后做打算。”
聪明人一听这话,就是要分道扬镳的意思了。
君玉滕不是听不出来,他看了看手掌心中的缰绳,眼色复杂。
这素衣女子的慷慨相助,仁至义尽了,她又不欠他。
只是经历一路的追杀和屠戮,他的情绪,他的身份,他的一切,在斩断与复原中来回跌宕,已然不剩下什么,风一吹就散了。
从前辅佐他的太傅与他论道君子“落败”一事,他曾执棋笑谈:君子当知天地之大,何处不是归宿?何处不能再东山再起?太傅笑他少年意气,但君玉滕觉得,太傅的评价是对的,他那时自以为谨慎小心、万事不错,高祖便不能将他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这等子想法委实太过稚嫩。
这山川之间,其实没有属于他的一席之地。
这个世间,是不需要废太子拥有一席之地的。
昨日寒潭旁,杀完最后两个追杀者,他的浑身气力好似被瞬间收去,连尸体中的匕首都抽不出来。他整整在寒潭旁躺了一日,睁眼看着日晖与月华交替,霜雪落了满脸,却始终不敢闭眼。因为一旦闭上眼,黑暗中浮现的画面,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他心间,残忍得将他这十九年的认知,尽然崩裂粉碎。
一道道倒下的身影,一支支刺入骨肉的冷箭,一声声赤目的竭力痛呼,他不敢回想。一旦他想起来,那滔天恨意足以吞噬他全部,他恨不得一剑捅进自己心肺中,随他们一起去了。
他是谁?他活着是为了谁?
他这近乎二十年来的人生,到底是为谁做铺垫?
空虚和淡漠,是心底唯一存在的感知,君玉滕恍然隔世般仰首。
雪后的夜幕,宁静无比,繁星点缀,疏朗阔然。
眼前牵着缰绳的女子,冷风卷起她的长发,她看他的眼神,有几分同情。
废太子,形如丧家之犬,确实需要同情。
就连救他的人,也知道明哲保身,不能和他有瓜葛。
半晌后,他唇角的笑意扬起,寡淡冷清。
“姑娘说错了,我并非废太子,废太子早已自刎,投身寒潭而亡。”
薛流光略感意外,可这男人谈吐间,确实有一种让人信服他的莫名力量。
她下意识就信了他的说辞,疑惑问道,“那你是?”
“在下,是废太子的亲卫之一。”
她点点头,牵着马靠近他,“那你叫什么呀?我叫薛流光。”
雪花再次落下来,钻进薛流光的后颈里,凉飕飕的。她低低惊呼,松开缰绳的手横挡在头顶,那双含着泠泠水光的眸子,不染纤尘,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
君玉滕半阖眼,漫天雪华纯白干净,将他拥簇得如若天降仙君,气度卓然。
薛流光看不清他的脸,她只听他淡淡道,“拙名琅川。”
小薛异常快速地觉察到君哥身份哈哈哈哈哈,且看君哥怎么糊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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