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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分家 ...

  •   眼下薛流光所居的薛家祖宅位于崇城北部的桐花巷,距离薛家茶园不过两里路。薛家尚未发迹前的祖宅不过是一间两厢的土砖房,后来茶坊开张后陆续赚了些银子,薛家先祖这才买了周围一些荒地,又找了风水先生算了算上佳的方位,寻了些匠人翻修扩建了宅子,累世几代不断修建填补,到薛柏隽这代,薛家已经是崇城北部占地最大的一户人家,前前后后共四进院子。

      一进院子里是长工和小仆做活的地方,靠右的长廊旁有一方铁篱笆,里面养了些从山里或集市弄来的野物,每逢过年将此些野物做成腊肉,分发给固定的一些长工和奴仆作为节礼。

      往前走过一扇拱形石门便到了二进院子,这里更干净些,没有一进院子里野物的排泄物和羽毛,四周种了些关外特有的花草,有些做花茶喝,有的纯属养着赏心悦目。偶尔若是茶园里晒茶的地方不够了,便会将棘茶挪到这里继续晒干。

      三进院子里主晨昏饭食,有两间大庖和一间小疱。大疱做的是薛家三房的一日三餐,小疱里则是做活的长工和小人用饭的地方。

      整个宅子最里的是四进院子。四进院子里分三方地,分别是薛家三兄弟各自的院落。薛柏隽作为嫡长子,性子儒雅,所占的院子名曰琼霄苑,院子面积也最大。而老三薛柏润亦是嫡子,但与薛柏隽并非一母同胞,薛柏隽的生母是薛老爷原配,薛柏润的生母是薛老爷四十后娶的继室,因此名分上多少吃点亏,从小又处处被自己这个兄长压一头,耳根子软且懦弱。而老二薛柏诚则是实打实的庶子,自小学着打理茶坊,但在生意上的头脑属实远远不如长兄,便逐渐走上处处钻营的路子。

      化雪的天最是冻人骨头,即使是晴空朝日,薛流光牵着马还是打了个寒颤。

      她捋平披风下发皱的素裙,想了想一会应对那群豺狼虎豹的说辞,便淡定进了桐花巷,却隐隐闻几声拍桌和争吵。薛流光忍不住歪过头,眯起双眼,远远又看见隔壁庆婶挎着个菜篮子,猫着腰靠在自家门槛前。再走进一看,庆婶的前面还站着常来桐花巷卖驴肉的跛子刘,以及日日来巷子里收夜香的许大爷。素来闭门不出的卿姑亦站在自家门前,蹙眉望着她家门口的方向,双唇微抿。

      马蹄哒哒声逐渐响亮,倏尔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庆婶最先反应过来:“流光,你可算回来了!”
      卿姑朝她看过来,她欠身微微点头示意,卿姑面色淡淡转身关了门,还是老样子,不爱搭理人。

      跛子刘吃着手里的贴锅饼,对她挤眉弄眼,本就细成一条缝儿的眼眶愈发没有存在感。
      连素来话少的许大爷也补了句:“薛丫头快些进去,你家好像闹翻了天,连管户籍的官老爷都来了。”

      一张莹白的小脸极快沉下来——这是又生了什么事端?怎么惹得官府的人都来了?

      拴好马后,转身就要进薛家大门,一只横飞过来的葫芦瓢险些击中她的印堂!

      随之而来的,是杨氏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破锣大嗓门,一如既往尖锐刺耳:“这怎么公平?官大爷,你怎么能因为我们薛家没有儿孙,就硬生抢我们薛家的地?”随后是周氏的附和声,周氏的脾性向来见风使舵,一哭就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劲儿擦拭眼珠子,“官爷,我们是要分家不错,可没想要将祖宅的地也割出去啊,您这不是叫我们剜心么!”

      薛流光暗叫不妙,抱臂跨进院子里,便见一进院子里站着三四个长工,各个面面相觑,畏畏缩缩,手里还攥着做活的扫帚和簸箕,主家在这吵翻了天,按理来说应该早些走人,但许是他们没领到银子,也不太情愿白做一天的活儿。她默默将方才杨氏扔的那只葫芦瓢捡起来,瞥了那几个长工一眼。

      杨氏应当是想冲着这几个长工撒气,没想到差点打中她。

      院子中央摆了张黄梨木雕方桌,这桌雕工一绝,是她阿爹前些年去京都带回来的稀罕物,舍不得用,只在逢年过节拿出来擦擦灰摆摆贡品。此刻,一个穿着灰褐羊毛厚袍的男人坐在这张桌前,约摸五十岁已过,头戴墨黑官帽,花白胡须垂在下巴上,双目打量眼前两个妇人,手底下压着几张官印的地契,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指头,看模样显然耐心已告罄。

      他的话一字不漏地落入薛流光的耳朵里:

      “让本官来的是你们薛家人,眼下不肯走流程的也是你们薛家人,本官的功夫岂是这么好耽搁的?咱这官府户籍公文上明明白白写着的东西,你们事先难道没仔细着?到本官面前做什么委屈样子?显得好似本官强抢了你们薛家的田地似的。”

      她一凛,为了快速弄清前因后果,不着痕迹地越过长廊,走到铁篱笆旁蹲下,对着一个女长工悄悄招招手,那女长工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娃,一身薄薄絮棉布裙,辫子盘在头顶上,黑溜溜的大眼好似林中小鹿。身边另外一男一女看似应当是她双亲。女娃娃见她招手,确定招呼的是自己,不可置信看了看身旁的爹娘,那女人嘀咕了一声,咬咬牙推了推闺女肩膀,女娃踉跄迈着步子向薛流光小跑去,个矮步轻,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叫什么?”她笑了笑。
      “小人,小人叫团花。”女娃在她跟前也蹲了下来,唯唯诺诺,脸蛋红扑扑。
      “那好,小团花,院子里那几个人方才在吵什么?把你听到的全都说一遍,说的越多,你爹娘今日做活的银子就越多。”

      说罢,小女娃眼睛蓦然亮了些。

      薛流光听她断断续续说了些,大致推测了些。
      这些人如她所料,正在筹备分家的事宜,在她娘柳氏改嫁的第二日。

      大晋的律例里确实有铭文规定:双亲尚在人世者分家而居,可治大辟。但倘若双亲已逝,则可分家,但有具体细则。

      例如说分家这件事,首先需得挑选一名族中的主持者,没有意外的话,一般就是所提出分家的兄弟们的母舅来当。但阿爹的生母娘家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了,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的亲戚八竿子打不着,也就懒得搭理了。三叔薛柏润的生母娘家在岭南,距离崇城太远,来一趟关外至少马车得走一个多月,急着分家的话压根来不及。最后二叔薛柏诚乃是庶子,他的生母从前仅仅是一个姨娘,分家向来与庶子生母的娘家人无关,自然也轮不到主持此类事宜。

      自然,薛家还有一些旁系族人,但这些族人平日里靠着薛家茶坊救济,都在偏远乡下过活,安安分分的倒也无碍,且阿爹生前对这些族人也照顾,但二叔倒是有意见的很,他几次盘算想让阿爹跟这些所谓的穷亲戚划清界线,再自立薛家门户。因此今日这出,八成是二叔薛柏诚哄着三叔薛柏润弄出来的,他当然不会让那些穷亲戚来主持什么分家。

      所以薛家借了脸面,直接请官府管户籍的官大爷来做公证人。

      谁曾想,这个官家公证人明晃晃地告诉他们,薛家人若是要分家,是不能分薛家全部的田地的。因为分家中,有一条特殊规定,有子辈男丁的户主可多得一份家产,称作“子孙田产”,但尴尬的是眼下为止薛家三房里,没有子辈男丁,杨氏和周氏生的都是女儿,因此这份子孙田产便会被划出薛家总产,用作充公。薛家在崇城是大户,田地不少,按比率来算,这笔要被划作充公的子孙田产同样也不少,对于想法设法想分家的某些人来说,无疑等于大块割肉。

      杨氏到底是妇人家,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碰到官府这个铁钉子不能不服软,耐不住涨红了脸,被这官大爷训了话,双手揪着帕子不敢应声,薛流光这才发现,她那事事钻营的二叔薛柏诚压根不在场,在场的只有薛柏润夫妇和杨氏。

      众人眼下还没发现她就在一旁静静听着。

      眼见气氛一时凝固,薛柏润赔着笑脸将一壶沏好的棘茶送上前,赤红莹润的茶汤在茶盏中溜了一圈腾起雾气,他素来没怎么认真管过家中产业,也鲜少这些官府之人打交道。从前是两位兄长顶在前锋,如今其中一位已经过世,另一位不知为何一大早就不见人影,明明昨夜都商谈好了.......他只能强打精神,说着缓和场面的软话:“何官爷,薛家这些年往您手里可送了不少人丁户产税金,年年月月从未拖欠过,我们薛家也向来积善行事,布粥捐款之事从不推辞,您看看这次是否能通融通融,您这要充公的田产也......未免太多了些?”

      不料这位何官爷闻言眉头皱的愈发厉害,他拍了拍桌子,见薛柏润瑟缩了一下肩膀,才紧了紧嗓子训斥道:“薛三爷,说话也要仔细着分寸一些,你那些人丁户产的税金难道是进了本官的囊袋了吗?那是交给官府交给朝廷的,本就天经地义的事。再论你们薛家做的那些布施之事,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这些年崇城上上下下为了护着你们薛家茶坊的事情花费多少心血,别的旧事暂且不提,就说说你兄长的尸首,也是我们寻人运回来的,你当黑樘寨那是能随随便便去的吗?反哺之恩拿到台面上计较,也未免有些令人侧目了。”

      这一通话砸下来,薛流光见薛柏润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她一琢磨就知道这位二叔在想什么。薛家三爷在外吃花酒吃得多,又是崇城商户大家里的老爷,秦楼楚馆的娇娘温柔乡里滚过一圈,再撒些银子,入耳的都是些再好听不过的话,他哪里被人这么下过面子,且还是在众人面前,但毕竟薛家不如从前鼎盛时期,官府不给面子也在意料之中。

      可阿爹的死对于薛家人来说,始终是疙瘩。

      薛家茶坊会随着兄长的逝世逐渐垮台。
      薛柏诚和薛柏润都明白,这是一个难以改变的事实。

      而这代没有人再能复刻他的见识和手段,就算是作为他亲女的薛流光亦不能。

      她垂下眼睫,手指抠了抠鹿皮靴上的流穗,沉默不语。

      团花心思单纯,以为自个儿说错了什么话,连忙捂住嘴,可怜巴巴望着她。
      她摸了摸团花的头,叮嘱道,“你与你爹娘今日先回去,明儿一早来宅子找我,我给你们结算报酬。”

      团花点点头,像模像样地给她行礼便折回爹娘身旁。杨氏被训了两句,正想从哪找点颜面回来,便注意到长工这边要离开的动静,满容愤懑正要张嘴喊住,便见薛流光从长廊那头款款走来,大抵是心虚昨日之事,那张胭脂涂满的厚唇顿时像粘了糨糊一般,期期艾艾,“流光啊,你怎么才回来......”

      薛流光不冷不淡地觑了她一刹。

      何官爷刮茶盖的手一滞,抬起眼皮循着杨氏的眼神瞧过去,面色掺着几分复杂。

      复杂的缘由有很多:首先便是他的顶头上司叶汝夔,堂堂崇城县令,昨日居然真如传闻那般,将薛柏隽的遗孀柳氏给抬进了叶家大门,且破例告了假,说是京城叶家那边出了什么事,那个一品诰命的叶家老太君求得了帝王口谕,召回这位外放多年的亲儿子。于是崇城的叶家里连筵席未曾摆上一桌,叶汝夔昨儿晌午便带着那遗孀匆匆赶往京都,扔下一堆还没办妥的公务,让官府里各部忙得焦头烂额。其次是何官爷也听说了薛柏隽的妻女一日同嫁此等荒诞之事。同僚有与康家交好的,昨日私底下与他说了几嘴,道这薛柏隽的女儿果真如她老子一般硬骨头,都说薛柏隽不怕死敢去郡州击鼓请剿黑樘寨,他这亲女一点不落,光天化日之下,竟挟持新郎官奔马逃婚不说,临走前还非得嘲笑那康家汉子长得丑,把人面子往土里踩。

      其实何官爷心底门儿清,看这薛家二房三房的动静就略知一二,不是什么纯粹的分家。

      都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薛柏隽的遗孀改嫁他人,娘家日后如何过左右也不干出嫁女的事。若是那薛柏隽亲女昨日真嫁了康家,这薛家茶坊和宅子怎么处理,旁人用指甲盖想也知道。何况关于薛家和康家这件亲事,何官爷莫名觉得来的古怪,世人重孝道,薛柏隽才走了不过三四月,他亲女尚在热孝,怎可如此莽撞成亲?从前也未曾听说薛家与康家有结亲的苗头?

      只不过这些都不归何官爷管,他只需把薛家分家的事宜打理妥善。可让他头痛的是,这薛家除了薛柏隽外,无一例外都是些草包,大晋律法上有关分家的条例写得清清楚楚,所得所失明明白白,偏生这群人压根没仔细着便要分家产,眼下知晓要割出去的田产不少,才心疼起来。

      “官爷。”薛流光上前屈膝行礼,裙摆落地即起,不卑不亢。

      很难和昨日同僚嘴里她那掠马逃婚辱骂新郎的模样挂钩。

      何官爷颔首不语,眼前的小娘子他上次见的时候,还是在薛柏隽的葬礼上,和她那亲娘穿着孝衣跪在灵堂前抱着哭,瞧着令人有几分恻隐,他呷了一口茶缓缓道,“薛姑娘比之从前稳重不少。”

      “官爷过誉,不知今日官爷到访有何事?”
      她装聋作哑询问道,一双眸子纯澈见底,好似全然不知。

      薛柏润夫妇和杨氏脸色皆变了变。
      这个侄女到底有多能折腾他们都心知肚明。
      这要是让她知晓了他们正在商议分家的事情,岂不是又要闹上一闹?

      杨氏赶紧揪了她腰间一把,嘀嘀咕咕:“你莫要掺和,还嫌昨日之事不够丢脸么?既然回来了就快些回房抄写女戒去,没抄完不准用饭!”

      她将装聋作哑贯彻到底,对杨氏的话充耳不闻,直勾勾盯着何官爷。
      何官爷不由挑眉,心底回过味来,饶有兴趣地打量在场的每个人。
      看来这薛家里的浑水也不少?

      杨氏见势暗暗咬牙,给周氏递了个眼神。
      周氏犹豫着看了一眼自家丈夫,谁知薛柏润目光闪躲,垂着头不敢看薛流光。

      “薛姑娘难道不知?”
      “官爷这话说的让流光糊涂了,难道流光应该知晓些什么?”

      话术拉扯就是这样,谁先挑破了谁就落了下风。
      何官爷在官场混迹,哪里不懂这小姑娘就是等着他先开口,忍不住多瞧了她两眼。

      薛流光依旧无辜模样,风髻露鬓,浓翠蛾眉眉眼含笑,如出水芙蓉,冰清玉润,比之她那亲娘柳氏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薛家二三房急着将她嫁出去,这副模样再过些年定然更出众,一般商户人家也压不住,保不准招徕祸端,女子美貌过盛往往犹如怀璧其罪。思及此处,他隐隐想起上司叶汝夔素来有收集美人的癖好,虽然原配早逝多年,但后院的侍妾从未断过,崇城上下都传言他对柳氏一见钟情,都道他看中的是柳氏的皮囊,谁晓得最后叶汝夔竟然将她抬进叶府做了正经继室夫人。

      这事儿乱的......

      许是从前与薛柏隽打过交道,对其为人乃是钦佩,爱屋及乌,何官爷的语气松懈了一些,带了些长辈关怀,“本官记得你已过及笄了?本官的夫人貌似参加过你的及笄礼,还送与你几只孔雀琢偶,可还喜欢?”

      “回官爷,流光很喜欢,尊夫人用心了。”她扬起笑意,口风突兀一转,“不过流光已经是大姑娘了,虽说生父还在之时,多少残存些孩子气,但也烦请官爷莫要再将流光当作孩子看了,流光能扛事也绝不怕事。”

      何官爷愣了愣,意味深长地扫了杨氏等人,忽地笑起来。

      杨氏见形势不对,一面急匆匆拉扯薛流光的胳膊,一面喊来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快些将流光送回房内,一天天的在这胡言乱语叫人看笑话!”

      来攀扯薛流光的婆子是二房院子里做洒扫的,一身酱色棉薄褂,高壮憨实的身形在普通婆子里属实罕见,且她是杨氏陪嫁里带来的人,平日里不爱说话,手脚倒是麻利,薛流光对她有些印象,还得源于那个婆子一小半张脸都是烫疤,好好的皮肉翻起棕粉色,如同鱼皮上削得凌乱的鱼鳞,夜里消食散步偶然间遇到几回,月光底下猛地一看骇人极。

      张婆子闷着脸,声音干巴巴似是酸菜缸里风干的腌渍,“姑娘,得罪了。”

      袖中的木剑再次派上用场——木剑抵住张婆子的肩胛骨,挡住靠近的身躯。

      婆子低头蹙眉,薛流光挑眉一笑,她学的花把戏不少,暂且震一震一个婆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急什么?”她勾唇,附在杨氏耳旁,嗓音轻飘飘的,“侄女要是没记错,何官爷与官府管商营税金的罗官爷是同僚,二婶若是将我逼急了,我这嘴可保不准说点什么东西,到时候吃苦头的可是二叔。”

      杨氏如若被打了七寸,软了脸色,只死死瞪她,咬牙切齿低声道,“你这死丫头也就拿着这点东西耀武扬威了。”

      “我就当二婶夸我了,但是没有这点东西,侄女怕是连薛家一口饭都吃不上呐......”

      至于“这点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说来话长。

      当初薛柏隽经营薛家茶坊时,薛柏诚插不上手,便另辟蹊径从旁入手,办了个窑场做瓷具,打着薛家棘茶的旗号,卖起了所谓“雅醅”的棘茶茶具,不曾想这条路子起色不错,虽说在崇城里销数差强人意,但随着薛柏隽走南闯北,攒下不少的商路和机遇,雅醅茶具也跟着棘茶一路水涨船高。

      雅醅茶具有了点名声,但毕竟是关外做的瓷具,多少在细节上粗糙些,关内的风雅人士图个新鲜也就罢了,寻常的普通庶户劳作干活,没有那个闲情雅致买什么茶具,而权贵人家买的是比雅醅茶具更精致高贵的皇商瓷具。这么一算,雅醅茶具其实还是远远比不上薛柏隽经营的棘茶,薛柏诚就动了旁的心思,想着借卖雅醅茶具的商队,铤而走险贩卖私盐,一来雅醅茶具的商路关卡里基本上都是熟人,好运作,二来私盐的利润超乎常人想象。

      大晋对盐营上的事宜历来管得严,基本上处于官营的控制下,若是有走卖私盐的,重罪可治株连九族。等薛柏隽知道自家弟弟做了什么事的时候,薛柏诚已经在贩卖私盐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薛柏隽阻止不了,也一度想去检举,但考虑诸多之后还是放弃,仅仅留下一些账本,书信,州关官印,以及商契样式的证据,无人知晓他是怎么得到这些证据。但这些证据在他过世后,被薛流光整理遗物时发现,灰扑扑的东西被压在箱子底部,重见天日。

      薛柏诚在薛柏隽还活着的时候,难免收着点尾巴,也清楚薛柏隽怕是对二房走贩私盐之事早有耳闻,只是一直隐忍不发,就等着他头七一过,便打着帮孤女寡母收拾遗物的借口,去大房里仔细查查这位兄长到底有没有私藏证据,不料竟是叫薛流光提前找着了!这妮子跟着她爹走商路这些年,性子磨练得愈发古怪,薛柏诚和杨氏来来回回想从她嘴里撬出点关于证据的事儿,这妮子竟是嘴严的滴水不漏,硬说自己什么也没寻着,只抖了抖薛柏隽几件旧衣呈给他们看,没得把薛柏诚和杨氏气死。

      薛柏隽不曾料到,他当时留下的东西,后来成为薛流光和柳氏在薛家的保命符。

      场面再次一度凝固,好巧不巧一只麻雀咻地低空飞过,落了一坨掉进何官爷手旁的茶盏里。

      杨氏惊呼,赶紧唤人给换一盏新茶。

      何官爷抬手压住了杨氏的动作。
      即使对薛流光有恻隐,但他不欲掺和薛家这趟浑水,将薛家地契递过去。

      薛流光从善如流接过,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周氏以为她这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伤心至极,记起昨日那包芝麻团糕,欲言又止道,“流光......婶子们也是没办法。”

      薛流光不觉得分家有什么惊讶的,她昨日都能被迷晕,直接被人抬进康家婚房成亲,还有什么事是薛家人做不出来的?她比较关心的是分家之后茶坊怎么办。她索性开口询问道:“侄女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就再自立女户罢了,茶坊呢?”

      杨氏瞟了她几眼,确定她暂时不会发疯后,理所应当接道:“自然是一分为四,咱们三房各得一份,另外一份作个虚头,每年从中抽取利润供给乡下那群。”

      薛流光笑了笑,懵懂问着,“二婶你这说的未免简单了些,茶坊上下左右是一体的,四分五裂还如何做营生?”

      薛柏润横了横心,僵硬道,“茶坊自是不会四分五裂,只不过在利润上分成四份罢了。”

      “三叔这话好生蹊跷,”她扬了扬眉毛,来回踱步,胳膊里挽着的木剑在薛柏润等人间不断移动,“分钱之事当然简单,但是从前茶坊之事都是我爹在打理,帐房先生,经销主事,送货商队,商路规划,无一不是我爹选定的,花费多大精力你们也知晓一二。待分家之后,你们二房三房又不懂茶坊里的经营,那就意味着茶坊里大事小事,还是我们大房在包揽,谈何平分利润?是否有失妥当?”

      薛柏润只知吃花酒,不懂这些营生运作,讪讪闭上了嘴。

      还一口一个“我们大房”,还当自个爹活着呢?杨氏心底不住冷笑,连柳氏都改嫁了,薛家大房又无儿郎,压根再掀不起什么风浪,还真当大房能如从前一般事事管着茶坊?难不成凭薛流光一介小女儿家,能将茶坊营生给撑起来?最后还不是要靠他们这些叔婶?不学着乖巧讨事些,净整些丢薛家人脸面的事儿!

      杨氏掐着嗓子,摆上长辈的谱儿又要说教几句,余光中觑见一大早就消失不见的丈夫,正从大门那衣冠楚楚地信步而来。

      薛流光顺着她发怔的脸色瞧过去,目光落到薛柏诚的脸上,一股早有预感的不详涌上心头。

      碧空万里,薛柏诚满容笑意走来,身着的靛蓝瑞兽云纹鹿皮长袄的金丝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冠携银带,步伐稳健。

      而他的身后,紧跟着两人——面容清秀小家碧玉的女人垂着头,女人手上紧紧牵着一个不过四五岁大的儿郎。

      见薛柏诚那一脸慈祥之意,饶是薛流光隐隐早有心理准备,仍然被这女人“噗通”一跪吓得额角一跳。

      那柔如细柳的腰段仿佛一掐就断,嗓音凄凄切切,“妾身骆氏,拜见薛小娘子。”

      薛流光整张脸僵住,眼神淬了冰朝薛柏诚直直射去。
      “二叔,这是什么意思?”

      薛柏诚甩着袖子不咸不淡瞥了她一眼,转过头朝何官爷作揖,面上笑容更盛,“官爷,在下这侄女性子从前被兄长被养得娇惯,给您添麻烦了。”

      “既然你回了,那便再好生商量着罢,本官也不是日日有闲工夫给你们处理这些杂事。”何官爷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他指着那自称骆氏的妇人,对薛柏诚投去狐疑的眼色,“这位是?”

      在场之人无一不屏住呼吸,仿佛要将那跪在地上的女人和孩子看出个窟窿来。

      杨氏回过神来,挪了几步暗暗扯了扯薛柏诚,捂着嘴低低道,“老爷,你这是做甚?”

      薛柏诚高深莫测一笑,视线钉在薛流光身上,不回杨氏的疑惑,反倒直接在何官爷跟前大鞠一躬!

      “何官爷,老天有眼,可怜在下兄长横遭无妄之灾,竟是让在下找着了他遗落在外的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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