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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崇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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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康元二十七年冬,高祖帝崩逝,阖宫鸣鼎钟而哀,天幕间重雪落之,七日不见霁晴。
腊月一旬,日晖隐匿在暗色鳞云之后,深宫赤色高墙内密密的白幡随风飘荡,静寂似一潭死水。檐下鸟雀左顾右盼,不耐寂寞展翅高飞,惊得宫殿琉璃瓦上数尺深的沃雪兀自滑下,料峭寒意更重了几分,压得墙根处的簇簇杂草在湿冷中失了生机。
“走快些,磨磨蹭蹭的,晚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宫中甬道里偶有异动,一队宫人身穿素白宫服,个个面色静默,压弯腰身跨过宫槛,奉衣藏于便殿,再按皇后懿旨,与每宫分发一壶丧醴,以示哀悼。
昭坤大殿前,苍穹阴沉欲雪,而白玉石阶顶处,数位典丧官正叩首执礼,料理帝王后事。
廊道高阁之上,钟楼在指定时辰里方始撞动,浑厚鼎鸣伴着漫天阴暗响彻云霄,余音绕梁,久久不散。大鸿胪双手叠在额前,郑重跪拜,太史令口中高声诵读哀策。对于大晋帝葬之礼而言,待大鸿胪传哭后,日后嗣位储君和皇后应脱下粗服,还宫立主,亲自将帝王棺椁扶送葬至帝陵之中。
但眼前立在白玉石阶前的,独独储君一人而已。
殿前甬道两旁,皇室子弟、郡国诸侯、文武百官身着素服,皆按揭者引着排定,伏跪泣戚。
但虞礼毕,皇后却迟迟未现身——甚至是,整场帝葬她都未曾露面,台阶下的众臣面面相觑,这着实与礼不符。可胆小怕事的朝官只敢心底嘀咕,但免不了一些墨守成规的老臣心生不满。
位列三公之一的大司徒萧翯,已逾古稀。他赤目睁大,眼角方残存着浊泪。
甬道上的排位按照品级,萧翯肃穆扶正冠冕,颤巍挪到太子跟前几步处,看得一旁内侍心惊胆颤,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晕厥过去。
“老臣敢问太子殿下,娘娘为何不执帝丧?”
一片片鹅雪毫无征兆落下来,慢慢悠悠,无声滑进墨发银冠里,即刻消散无踪,内侍忙给那披着素白狐裘的年轻男子打起伞。
白玉石阶前一片静谧,百官不由压低了冠冕,不愿直视这僵硬沉寂的场景。
萧翯等了许久不见太子应声,蹙眉抬起头看他。
身着狐裘的男子神色淡漠,平视前方,右手背在身后。
他拇指轻轻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戒,与萧翯对视片刻,才笑道,“萧司马有所不知,母后许多年前因为诞下孤后,身子一直不济,前几日操办先帝大殓,辛劳之下又受了风寒,竟致呕血。孤尤甚忧心母后身子,便在昨日让人送她去了京郊的汤泉宫养病。”
“萧司马以为孤这番安排可合理?”
萧翯压平嘴角,目光沉沉,腮边松垮的肉抖动了两下,“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既为国母,又为先帝之元妻,何来以病为由推辞帝葬?”
太子君玉滕,尚未弱冠,高祖帝生前唯一皇嫡子,亦乃郭后的独子。少即机警聪颖,性子素来端方克己,三岁便始识四书五经,至十岁又一,已能熟读谈论前朝的律法疏议,与朝中儒臣舌辩“天道之义”。此后又拜三公太尉为师,习得军器兵书,入军营历练数年不止,一手狠烈银枪如狼似虎,曾取北方匈奴异族大将数枚头颅,血祭边疆将士之亡灵。
若不出差错,这位太子经年之内若有一番作为,必可成一代明君,可在皇室嫡子这一身份上,属实有些尴尬。
此事说来话长。
昔日前朝末年乱世渐显,中原生灵涂炭、割据混战。高祖帝君承稷,衮州南阳人,为前朝开国皇帝的九世孙,与末帝算得上是隔了几房的亲戚,但君承稷这一支皇室血脉早已没落为庶民,不值一提。见天下乱象频发,绿林军起义此起彼伏,而朝廷根本无力镇压,君承稷借势加入起义军其中,招揽幕僚宾客于帐内,逐渐成为一方不可小觑之民间势力。
末帝被亲信权臣推翻,这位权臣即刻登基为新帝,另建新朝。仅仅在三年之内,君承稷借镇压绿林军之数次战役,歼灭了几方起义军势力,镇压并收编了余下投降之众,势力大增。君承稷隐忍伪装,向新帝示弱递权,逐渐取得了新帝信任。在被新帝封为燕王后次年,君承稷在明面上与新帝彻底决裂,在汾河以东的洛州千秋亭即位,聚众以令,建立大晋朝,年号康元。
后在两年半内扫平了中原以南,在铜马一战中剿灭新帝全部兵马,新帝仓皇逃亡南倭国,但被身边早有二心的臣子割了头颅,献给君承稷作为降臣礼,自此前朝命数消亡,尽然湮灭在春秋岁月中,不见踪迹。
说来这位高祖帝为人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可最为诟病的是,他曾前后同时娶了两任嫡妻。第一任嫡妻阴氏乃他发迹起事时所娶,彼时阴氏乃南阳新野的古族,先祖曾辅佐七国时代的齐国君主成就了一代霸业,到七代子孙管修之时,从齐国迁居楚国南阳之地,被楚国君主封阴大夫,自此便以阴氏为姓。
而高祖帝娶阴氏仅三月,便受新帝驱使,遣去陇西镇压末帝胞弟赵王的兵马。
这场战役双方僵持数月不下,陇西之内的诸郡县见局势不明,便一直处于观望之中,不打算投靠任何一方。无奈之下,高祖帝便差遣部下去游说陇西望族之首的郭族,为了结盟,亲自聘书求娶郭家嫡长女郭氏,并奉上密信。
后康元二年,高祖帝派兵从渔阳接回阴氏,但最为窘迫难堪之事发生了——阴氏彼时与高祖帝相处三个月时,已怀有身孕。待天下初定,阴氏与高祖帝重聚之时,已有了一个八岁大的孩子,还是个男孩,而同样为嫡妻的郭氏,却尚未有身孕。
南阳地域早些年皆传,阴氏之族因高祖帝起事而遭了无妄之灾,一个好好的百年古族树倒猢狲散,仅剩阴氏和其两个亲兄存活于世,又将高祖帝的长子养至如今,实属不易,南阳民间皆知高祖帝早些年乃阴氏之婿,若是尚有些良心,自当立阴氏为元后。
这传闻自然没过多时让朝中之人捕捉到了风声,虽说停妻再娶乃律法之罪,但谁叫这人是九五至尊,他连这天下的烽烟都能荡平,怎得不能娶两位嫡妻?百姓就等着看这高祖帝到底立谁为后。晋京中的赌坊甚至暗地里设了赌局,京中所有人都可押宝,看这位帝王到底心意属谁。
康元三年春,高祖帝最终立陇西郭家女为皇后,赐居于皇宫北寿春宫,阴氏女次之立为贵妃,赐居于皇宫南延禧宫。不仅如此,高祖帝连封阴氏的两个亲兄为侯,赐予良田千顷、宅子数座、珠宝百箱,而对郭氏的母族却无任何赏赐。
至于为何是这般安排,那得问高祖帝去,可朝中也没人敢问这等子掉脑袋的事。毕竟这位是真真实实的马背皇帝,领过的兵犹如荒漠之砂、踏过的城门有如食之粟米,大晋建立时日不多,朝中大臣有许些是前朝的老臣,他们还在琢磨这位的性子,亦在试探他的底线,但没哪个不要命的敢如此挑战这位冷血帝王的权威。
既然后位不再悬空,皇宫之中按照礼数,陆陆续续添了些秀人充宫,朝中爱揪着鸡毛蒜皮之人亦不好再提什么,皇宫之中这种微妙的平衡关系逐渐稳定下来。
直到康元八年,郭皇后终于诞下了一位皇子,而阴贵妃在这年里亦接连诞下一对龙凤胎,高祖帝为此龙颜大悦,一举给阴贵妃抬了位份,即皇贵妃,离皇后之位仅一步之遥。朝中的议论之声骤热又大了起来,这次是关于立储之事。这年真是热闹极了,先是皇宫之中两位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先后诞子,后又高祖帝大赦天下以示庆贺,再又陇西望族郭家进京定居。
若康元八年在朝为官之人,都应记得郭家家主郭鸣昆,为了给尚在襁褓的君玉滕争太子之位,在昭坤大殿上亲手向高祖奉上郭家在陇西所拥有的两座私家大矿脉,一铁一金。
郭家能在陇西一家独大,靠的就是就是这两座矿脉。
而那年,郭鸣昆跪在昭坤大殿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呈给了御前,高祖帝彼时沉默了许久。太子之位这才勉强落在君玉滕手里,一直到高祖帝崩逝,未曾变动过。
雪落得愈发大,疏疏落落,与泥泞混为一体,黑白相间。
君玉滕心中有些烦躁,他面无表情漫步越过萧翯,不欲回答萧翯的质问。
自始知自己肩上之责至今,君玉滕深感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与这些冥顽不灵的老东西周旋得已然心神俱疲。他很早就知父皇不喜他,所以他这个太子在朝廷中欲图立威,是极为困难之事。
他的好父皇早年多次说他不如阴氏的长子通透聪慧,他便早早读了律例疏议,夙兴夜寐,那一本本厚重古籍被他注满释义,他甚至闭眼就能说出哪一页写有哪一条法规。可父皇又说他太好读书,与迂腐书生无异,没有他年轻时那一身征战天下的能力,君玉滕便又拜公孙太尉为师,习兵练武,落得一身伤痕。十六岁初登沙场一战成名,杀得匈奴退出钩鸻山数十里,遂匈奴中疯传大晋中有一白衣猛将,手中银枪所向披靡!
在北地扎营的那两年,炭火等保暖物资时常短缺,刺骨寒霜让他终是患了腿疾,每逢潮湿阴冷时节,双腿骨缝中便会蹿起一股针锥之痛,那是一种嗜心痛楚。
他不能不做这个太子,因为一旦他退下,等着他就是灭顶之灾。郭家昔年为了帮他争夺太子之位,已经倾尽一切,这背后的代价沉重无比。皇室是没有真正的亲情的,暗地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之者,多如牛毛,一旦抓住他的错处,定会让他粉身碎骨,这是母后让他牢记之事,君玉滕不敢忘。
可他的好父皇已经躺在棺椁里了,他念了一辈子的君玉修是他最得意之子,可那又如何?他君玉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十几年,监国杀敌哪样拿不出手?那老家伙不还是没抓到他的错处,太子之位不照样在他手里?
思绪飘得很远,耳边却时时传来萧翯的劝诫,“太子殿下还是速速去将皇后娘娘请回来为佳,晋礼帝葬中国母委实不可缺席!”
见萧翯这般执着,又有几个谏臣斗胆出列,嘴里劝告之话与萧翯一模一样,一点新意也没有。
君玉滕脸上淡淡,心底嗤笑之声快要溢出,他掸了掸狐裘上的雪渍,慢慢道,“怎么,孤的话,你们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他的目光顺着这几个蠢货一路往前蔓延,停留在那庄重奢华的帝王木棺椁上片刻,又继续往前——直至钉在阴氏的几个儿女身上,眼底掀起一阵阵惊天暗涛。
这些人,他总会一个个清算的,谁也逃不掉的。
君玉意,君玉景......君玉修,嗯?君玉修去哪了?
他微微眯起眼,将手中的镏金暖炉丢给一旁侍候之人,径直往前走。
茫茫碎雪如凝脂琼玉落在他肩头,冷风扬起狐裘下摆,众人一时弄不清他是要去作何。恰在此时,一个从廊道处跑来的内侍,手掌捂着胳膊,对他高声呼喊道,“殿下!娘娘回宫了!”
君玉滕顿住脚,蓦然回首,神色晦暗不明,冷冷睨了那脸生的内侍一眼。萧翯和百官皆是一喜,原以为太子诓他们,没想皇后真的不在宫中。不过眼下皇后既然回来了,那当立即请来执礼。
“请太子殿下即刻请皇后娘娘执礼!臣等在此恭候殿下与娘娘!”
君玉滕扔下伞,脚下生风,飞奔似的往寿春宫赶,不知为何,他心中腾起一股浓浓的不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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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北边,墙角积着厚雪,一片死寂。
寿春宫仿佛沉在一潭寒水之中,鸦雀皆默,冲天的血腥气将整座宫殿包裹着。
宫内,日常做着洒扫活计的宫人尽然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没了声息。另有一些不是寿春宫的宫人,亦是死状凄惨,血流成河。装着丧醴的坛子裂成粉齑碎块,酒香与血气交织缠绵,覆在纯白的雪上,像死人肌肤上爬满的蛆虫。
君玉滕眼中慌色突起,他跨过一具具惨烈的尸体,步伐看似镇定,却透着惶恐。
“母后,你在吗?”
一阵窸窣之声从偏殿传来,似是有人在呜咽哭泣。他敛目,果断往里走。
“你不是爱他吗?你不是为了他宁做妾吗?本宫这就成全你!”
“既然本宫也活不了,黄泉路上,咱们三个作伴也不算孤单!”
那咄咄逼人的,正是郭后,他的母后。
她罕见地穿着一袭青蓝与赤红云纹绸缎交织的金凤翟衣,头戴长瑛缀珠凤冠,妆容庄重正统,可唇边汩汩流血,面目狰狞地攥着一只酒樽,往地上挣扎之人嘴边灌去——挣扎之人,乃阴皇贵妃。阴皇贵妃不复往日雍容娇媚,好似一条死狗般,仰面半躺在地上,手肘撑地,一双锦绣金织缎面缠枝银鞋拼命蹬着,不断向后倒退,直到无路可退。
她在极度恐惧中,忽地看见站在如意百凤屏风旁的君玉滕,又哭又笑,疯了一般叫嚷,“郭筠!你这个贱人!咳咳,你胆敢杀本宫,咳咳,修儿定会让你儿子生不如死!”
郭皇后仿佛丝毫没察觉身后之人,她狠狠掐住阴氏的下颌,鎏金镂空金甲几乎嵌进肉里,数年久病将她拖得雪鬓霜鬟,眼角处深如沟壑的细纹里,夹着无尽的恨意。
“本宫怎么就不敢杀你?你那好儿子若是知道本宫杀了你,怕是会将本宫戮尸。可那又如何?本宫不在乎,本宫恶心了你和先帝一辈子,纵使本宫死了,也要将你这贱人带下去!”
君玉滕一愣,眼前如同疯子的两个女人相互掐杀,终是郭皇后占了上风,她硬生生折断了阴皇贵妃的双手,满目阴鸷地将那樽毒酒强行灌进她的喉咙里,唇边笑意盎然。
阴氏的四肢起先还抽搐着,慢慢地,停止了下来,一动也不动,只剩那双从乱发丛里露出来的眼睛还在盯着对面,眼里的鲜活迅速褪去,散出沉沉死气。
末了,郭皇后随手将酒樽扔在一旁,满脸慈爱地望着他,与方才判若两人。
“我儿,你终于来了。”
他迈向她,步伐极慢,宛如脚底捆了千斤重的铁坨,凤眸在死透的阴氏和她脸上来回扫荡,神色不明。郭皇后缓缓蹲下,摘下凤冠搁在地上,斜靠在贵妃榻旁,她的面上溅了血污,灰败如垂死之人,唇边的浊血愈发喷涌,她却依然微笑望着他。
君玉滕解开狐裘,单膝跪地,覆在郭皇后身上,双手颤抖如筛,“母后您等着,孤去给您找太医,您千万别睡过去了......”
郭皇后拉住他,摇头,“母后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儿莫要再费心力。时间不多了,母后须得告知你一些事,我儿千万要记住。”
君玉滕颤抖着抹去她眼角的泪痕,轻轻颔首。
郭皇后右手费力探向他腰间的储君玉佩,指腹感受着玉佩上的温润纹理,眼中划过一丝幽冷,“你现在已经不是大晋太子,接下来的路你千万要小心。”
君玉滕双臂拢住她的肩头,眼底血丝遍布,勉强一笑,“母后您糊涂了,父皇至崩都未曾下旨废孤,孤还是太子,您也会是大晋第一位太后,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拍着他的背脊,仿佛幼时哄他就寝一般,“你不懂。你那个父皇,至死都是爱着那个女人的,若不是本宫留了个心眼,怕也是被他糊弄过去了,他从未真正想立你为储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和那女人的长子,你争不过的。”
君玉滕手忙脚乱擦着她唇边涌出的血,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母后您别说话了,孤这就去喊太医!”
“滕儿,你还不明白么?”郭皇后温柔又残忍看他,摇摇头,“他留了一道遗旨,那道遗旨就是预备着让你退下来,将君玉修推上去的,只不过这道遗旨本宫拿不到手,眼下倒也来不及再去夺了。”
“本宫得到消息太迟,便连夜赶回宫中。你以为阴氏为何会在寿春宫?”郭皇后薄凉一笑,染血的手指攀上他的脸颊,“她得意极了,她拿着先帝留给她的遗旨,来寿春宫要将本宫鸩杀,等本宫走了,她便是大晋名正言顺的皇太后。何况,你可知今日国丧,君玉修并不在?”
“先帝生前最为喜爱他,但你可曾想过他为何不在?”
他瞳孔一缩,背脊里一股寒意升起,“母后......儿臣不解。”
郭皇后长叹一声,唇角勾起苦笑,“本宫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你教的太端正守礼,让你处处以理服人,凡事皆做到极致.......我儿,这世间人心叵测啊,你做的再好,也比不上那颗心一开始就是偏的。”君玉滕并非想不到那一层,只是他难以想象,君玉修如何胆敢在国丧之日,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那人竟能宠阴氏至此?
霎时间,方才为他撑伞的那小内侍仓皇冲进殿内,后背插着几箭,血肉模糊。
他伏在屏风旁,竭力而呼,“殿下!殿下!楚王领着重兵将昭坤大殿围了!铁甲兵正往寿春宫赶来,您快带着皇后娘娘从密道逃出去!”说罢,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亡。
寿春宫外隐约传来一阵铁甲摩擦之声,君玉滕眼翳处覆上一层冰霜。他迅速镇定下来,正欲抱起郭皇后往暗室走。可他方抬臂,只觉麻木无力,身子也愈发疲软,根本使不上力气。
君玉滕不可置信抬眼看向郭皇后。
梳妆台上焚起的香炉幽幽飘着沉香,如梦似幻,他瞬间失去知觉昏倒在地。
眼皮子阖上前,目光死死落在郭皇后的脸上,哀如失母之犊。
以母亲的身份,她今生最后一次摸了摸他的鬓发。
触及他温热的双颊,贪婪地想要记住他的模样,“我把他交予你了,你定要将他带出京中。”
从横梁上落下之人,正是郭家嫡次子,郭皇后的亲弟郭钧翰,他二话不说将君玉滕扛在肩头,走进密道前一刻,与郭皇后对视一眼,满眼通红,“娘娘......您保重。”
她吃力地摆了摆手,凝望昏死过去的君玉滕,恬然一笑。
天色阴沉,暗云压在端庄肃然的宫墙之上,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被笼罩,如同一座巨大的囚笼,将里面的人困得牢牢实实。宫院中立着数不清的铁甲兵,君玉修立在正殿石阶前,盯着宫内地上叠满的宫人尸首,眉宇间郁色满满。
他抬手正要查宫,郭皇后踉踉跄跄扶着门从偏殿出来,除了唇角的血迹,她看起来如同往日一般端庄,只是大抵比不上从前了,面容苍老似老妇,眉目沉沉戾气,一双丹凤眼死水微澜,肖似荒弃许久的古井,流不出一滴眼泪,却挟裹着深不见底的恨意。
“楚王这是何意?”
君玉修淡淡扫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君玉滕呢?”
她沉默半响,才慢慢开口,声音含着混沌的嘶哑,“本宫再问一遍,楚王这是何意?”
君玉修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可眼下仿佛扯下羊皮的恶狼,这一旦不伪装了,语气里亦是止不住的不耐,“郭氏,本王没工夫跟你废话!你运筹帷幄一辈子,难道猜不出来你和君玉滕今日是何结局?”
郭皇后放声大笑起来,凤翟衣上干涸的血迹与飞扬的雪沫子交融,凤冠翠珠摇曳不止,“楚王好心性,本宫从前竟然没看出你是这等子卧薪尝胆之辈!但你与其担心我儿身在何处,还不如先担心担心你母妃是否有命享太后之尊!”
君玉修闻言面色一凛,抽出长剑直指她,怒喝道,“你这贱妇,若是本王母妃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定将你碎尸万断!”
隔着重重雪幕,她望向乌云密布的天际,浑身气力如同风中火焰随时消散,她咳血跪倒在地,仰天长叹,“你们这对母子,尽是贪心之辈,怎么先帝就是看不出来呢?”
铁甲兵冲进偏殿,神色大变,“殿下!皇贵妃她......皇贵妃她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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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记载:大晋康元二十七年冬,高祖帝崩,国丧大恸。
太子君玉滕在国丧之日离奇失踪,久久不知下落,晋宫中竟有传闻这位太子弑父,畏罪潜逃。
但国不可一日无主,若无嫡承位,那按照旧习,该由皇室长子继承江山社稷,楚王君玉修在众臣嘱托寄寓之下,奉那卷遗旨顺利登基称帝。
又逢皇后、皇贵妃先后为帝殉葬,礼官大夫本以皇后和皇贵妃的仪仗安排下葬,但新帝尚有异议,他提出阴皇贵妃于乱世与高祖帝结为夫妻,为皇室开枝散叶之事上立有功劳,一生勤勉守礼,当配享太后谥号,是以赐予“禧和”谥号,与先帝、郭后同葬帝陵一墓,实乃千古第一例。
天下吏民发丧一年,其间禁嫁娶祭祀。
是以阳嘉元年,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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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城处在陇西玉门关外几十里,这儿的寒冬总是格外漫长。
塞外霜天素来格外难熬,而今岁朝廷派加的冬税比往年重了许些,有些人家交了税粮,剩下的余粮甚至熬不过除夕,因此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好在山间河边的野菜还能长一些,一些还没来得及播种的人家,便来寻一寻野外“宝藏”,不至于让家中老幼饿得皮包骨。晌午方过,两个裹着头巾的妇人拔完野菜,用河水随意涮了涮野菜叶上的土疙瘩,顺手装进篮子里,又一起蹲在河畔捶洗着衣裳。
斑驳的石板上垒着一层层麻布衣,本就薄薄的,原本的颜色已认不出,搓来搓去也就那副半旧模样。
青衣妇人揉了揉虎口处的红肿,动作慢慢停下来,嘴里起了话头,带着几分幽怨:“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这快到过年了,连一两肉也称不起,我都不晓得还能做些什么吃的给我家娃糊糊嘴。”
绀衣妇人闻言一叹。崇城此地贫瘠,自古以来就在荒塞之中,原本是人烟稀少得很,后来前朝为了抵御北边匈奴南下,便屯兵于此,后来中原逢蝗虫之灾,粮食短缺到易子而食,官府无奈下大力鼓励百姓西迁民屯,好在迁徙至此的百姓懒惫之辈很少,民众为了建立家园干劲十足,开荒种地,这么一来二去,原本是军屯之地的崇城,逐渐形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
但终归不比江南鱼米之乡那般富饶,吃不起白米白面的穷苦人家还是占大部分的。
“我前两天去城南买猪猡下水,正巧碰见元枝她男人。你猜怎么着,我一打眼就看到她男人臂膀上挂着好几个包袱,我跟过去看了好久,包袱里装了满满当当的麦子!你说,要不是我当初往死里劝她嫁给那男人,她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怎么能拉扯大两个娃娃?”青衣妇人随手扯了扯腿窝褶成堆的麻裤,一脸骄傲,话里话外好似自己是个大功臣。
绀衣妇人闻言转过脸来,挑眉诧异道:“她男人做什么的?这荒年有份长工活儿糊口便不错了,竟有这般好的待遇?”
“你不晓得?元枝她男人有本事的很,在薛家茶坊做事,一个月里要跟着薛家人往京城去送几次货!元枝说她男人能干,每次都能得到薛家一笔打赏,一次打赏就能买好几袋白米白面!”
说着青衣妇人压低了声儿,瞥见周遭并无闲杂人,才道,“我才想起来一件事儿。你知道不,薛家茶坊的薛大爷,前不久被黑樘寨那群匪人活生生打死了。他头七才过,他那婆娘便被城北的叶老爷看中了,叶老爷要纳她作第十七房妾,前两天聘礼都下了,我恰好路过,馋死我了!那可是一箱子银元宝,外加好几匹白锦,诚意十足呢!”
叶老爷是十几年前外放的京官,现任崇城的父母官,本家是晋京的叶家。
叶家乃中原五姓七望之族,王朝更迭也撼动不了这百年世家分毫。但据说叶老爷犯了什么错,在京中待不下去,便自请携眷外放,自此便在崇城扎根。虽说是外放的世家嫡支,但是这位叶老爷为人放荡不羁,崇城无人不知这位叶家老爷最喜美人,更爱在房中收集各色美人。一般来说,有脸面的世家中的妾,皆是用小轿从侧门悄悄抬进去的,哪里用得着下聘礼。
叶家对薛家遗孀如此礼遇,倒是令人遐想。
羡慕归羡慕,青衣妇人想起什么,突然一拍大腿,双眼放光,“我想起来了,我说翠儿怎么今儿晌午提了两块腊肉回家,她那穷鬼男人哪有本事买肉,今天可不就是叶老爷抬薛家寡妇进门的日子哩!上次听人说,叶家要小摆酒宴,去帮忙打杂的还能得些铜板和碎肉,我得去看看还需不需要人手,天天吃这些剌嗓子的野菜,真是受够了!”
“等等,我同你一起去!”
“走走走,去晚了酒宴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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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则不仅叶家抬妾,这日亦是薛家大爷独女薛流光出嫁之日。
但薛流光作为新娘,却不知自己何时与人定的婚事、何时出的嫁。
因为她是被人下了迷药后,硬生生抬上花轿的!
婚房内,雕花黄梨木拔步床前,几道喜庆吉祥的红绸垂挂着,乌木紫漆海棠式条案上,一对龙凤烛静静地燃烧,焰苗攒动,烛泪堆积。满塌的桂圆、红枣、莲子,这些吉祥寓意的果子凌乱地撒在赤红如意锦被上,格外扎眼。
当然,更为扎眼的,是薛流光掌中那只锋利尖锐的金簪,此刻正稳稳抵在新郎的脖颈处。
她明明记得她待在家中,因母亲改嫁而闷闷喝酒,后又薛家两个婶子来寻她喝花茶,怎得一转眼她竟然成了嫁人的新娘?方从昏迷中醒来时,看到满室拥簇的人,和那张凑近的油光满面的脸,薛流光懵了,险些以为自己喝醉了,还在周公处畅游。
所谓的新郎,着实是个蠢货。他浑身丝帛红袍,腰间鞶带硬是将圆胖的身子截成两半,显得不伦不类,肥若猪猡。
偏偏他自以为讨好似的对她结巴道,“娘子......娘子,我是你夫君,你先把簪子放下,咱们有事日后慢慢商谈。”
“喊谁娘子,嗯?”薛流光心底泛起恶心,唇边勾出一丝漠然笑意,拇指顶着金簪一端,往前推送,一道血口乍现,康达虎痛得直龇牙咧嘴。
室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震耳欲聋:
“薛流光你在干什么!”
“有话好好说,何必这般大动干戈!”
“哪有你这般的新妇!你娘怎么教你规矩的!”
发髻上的玳瑁珠花随着她冷笑而晃动不止,她扣紧手中金簪,簪尖愈发抵着那新郎脖颈间的肥肉,“不想他死,他妈都给我闭嘴!”
新郎欲哭无泪,“你们都别说了,是想看着我死在这个婆娘手里不成!”满室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与新郎长相十分相似的富态妇人,拿着帕子擦拭,低声啜泣,“这是造了什么孽,好不容易娶个漂亮新妇回来,却是个泼辣性子,家门不幸啊!”
薛流光身穿朱红织墨的曲裾深衣,外套金边祥瑞凤鸟襦裙,墨翠纨素勾勒出纤细腰身,足下一双牡丹丝履,莲步生花。
薛流光相貌随她娘,五官立体深邃,自带一股异域风情,显然不是中原人的典型长相。新郎康达虎正是昔日无意中在街道上瞥见她一眼,被她的相貌惊艳,多日念念不忘,这才让媒人去打听是哪家闺秀。康家是崇城最大的屠户,自以为有几分家底,但待媒人打听到这相貌美艳的姑娘,是薛家大爷薛柏隽的千金,康达虎想要提亲的勇气顿时消散一半。
薛家茶坊,在崇城商坊里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薛家祖上在山沟里务农,在山畔杂草中挖到一种矮树,此种树极其奇特,卧在涩土沙石中亦能生长,生命力如同野草一般强劲,每月只等甘霖过后,树上便会结一种带刺的小果叶,味清香,色淡红,将其叶中的汁液凿出,可止血消痒,后薛家先祖又试着将其磨成粉齑,泡在滚水中,味道甘甜不涩,后味无穷,竟不输从南方运来贩卖的贵茶。
由是,薛家先祖将此种矮树命名为棘茶树,经过几代培育,薛家弃农从商,做起了茶坊生意。遂棘茶不仅在崇城名声鹊起,慢慢更与京商进行交易。薛家茶坊在崇城商行间的地位愈发稳固,传到薛流光亲父薛柏隽这代,薛家茶坊与西域小国商贩已做过几笔不小的生意。
若是薛家茶坊能一直在崇城如日中天下去,就是给康达虎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薛柏隽面前提亲,可惜时乖运蹇,崇城外几十里的桑山上忽地聚了一伙土匪,建起黑樘寨,专门烧杀抢掠,崇城的商户避之不及。有的想法子递一些“保金”以求人身安全,但薛柏隽就是那个最显眼的刺头,他不仅不交保金,反而和黑樘寨对着干,公然驱车去郡州,击鼓请示郡州刺史,陈情山匪扰民久矣,引得崇城皆传郡州刺史要拨人来桑山剿匪。
薛柏隽死在他从郡州返回崇城那日。
崇城的冬天来得很早,往往九月底便开始落雪。
一旦落雪,桑山方圆十里之内,必因雪而封。
薛柏隽为了赶在天气尚暖时返回崇城,便走了靠近黑樘寨那条山路。
黑樘寨的匪头子对崇城那些风声早有耳闻,于是康元二十七年深秋,薛柏隽再也没能回到薛家茶坊。薛家茶坊没了薛柏隽,很快四分五裂。薛家老二薛柏诚和老三薛柏润,提出将薛家茶坊利润一分为四。除却薛家三房,剩下的交给族中充公。薛氏族长原本见薛柏隽留下的孤女寡母生存不易,便心软想将这剩下的利润还给她们,谁料后来又反悔不给了。
可薛柏隽亲女薛流光属实不好对付。
她年方二八,虽长得一副闭月羞花之色,但性子泼辣直爽,一口伶牙俐齿能将黑白颠倒,常常逼得人无话可说。薛柏隽死后,她和她那徐娘半老的娘亲颇为窘迫,先不说被许多街巷的光棍佬给盯上,就薛家二房三房整日吵着要分家产,也足够让这娘俩喝上一壶。
薛柏诚为了早日分得茶坊利润,便找上了康达虎,共谋一计。薛柏诚不知从哪里得了康达虎中意薛流光的消息,他开口便承诺能帮康达虎娶到薛流光,且不需一分彩礼,将来薛流光出嫁之日,他作为二叔亦会送上一份厚厚的嫁妆,不会让康家在钱财上吃亏。同时他需要康达虎保证把这妮子牢牢困在康家,余生不得再返回薛家一步。
康达虎虽然人蠢笨了些,但这既能娶媳妇又能给家中添进项,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哪有不应的道理?
说一不二,康达虎即刻和薛柏诚私定了婚期,那日他在家中等着人将薛流光从花轿中抬过来便是,一点气力都不用费。康达虎又和家中上下通了气,康老爷是个甩手掌柜,日夜在外喝花酒不归家,康夫人又素来宠溺他,眼见自个亲儿快到而立之年,还尚未成亲,孑然一身,哪能不急呢?她平日里看见街巷里抱着奶娃娃的老婆子可是羡慕了!可崇城中的小娘子,虽尚未出阁者众多,但就没有看得上自家儿子的,这一听康达虎的安排,一时激动上头,脑子一热便同意了。
这一环套一环,便造成了这副尴尬局面。
尴尬归尴尬,眼下这场亲看样子是结不成了。
不然按照薛流光那不肯吃亏的性子,约莫会玉石俱焚。
众人想到此处,又见她手中紧攥的金簪,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忽然有人出来打圆场劝道,“流光呀,你这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康夫人待人温善,定不是个爱磋磨新妇的婆婆,康公子又是家中长子,日后接手康家祖业,你就是康家掌事的大娘子,谁人敢给你气受?你与康公子好好安定下来,这样你娘就不会担心你日后受人欺辱不是?”
薛流光、康达虎和康夫人同时朝出声之人看去,这人穿的喜庆,薛流光还挺熟。
杨氏,薛柏诚的媳妇,她娘还没改嫁前的妯娌。
她娘能被叶家老爷看中,还得多多“感谢”这位婶子。
杨氏既然在这,那么薛流光多少猜出了其中的猫腻。
在场之人点点头,都觉得杨氏这番话极为妥帖,明面上像是给薛流光台阶下,实则暗中替薛流光给康家服软。康夫人鼻腔里“哼”出一声,显然对杨氏的说辞不屑一顾,康达虎却无地自容,今日这闹剧怎么来的,他心知肚明。
薛流光轻笑,不用担心受人欺辱?她眼下这不正在被人欺辱?她这婶娘真是个妙人,一肚子坏水不说,偏偏爱作善人模样,背地里阴人的花招却不少,她薛流光若是听了她这番劝告,乖乖入了康家的门,怕是日后怎么被折腾死的不知。
僵持不下中,薛流光将康达虎一掌掼在地上,踩在他腹上,扫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冷乜了一眼杨氏,意味不明,“二婶,我若是没记错,堂姐因脸上有胎疤,至今尚未出阁?既然你觉得康家是良选人家,不如让堂姐替我嫁了如何?我瞧着堂姐与康公子倒是相配的很,康夫人既是温善之辈,想必也会善待堂姐的,这样堂姐就不必为了婚嫁之事日日忧心哀泣了。”
杨氏揪紧帕子,瞪圆了眼,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屁话!康达虎那副模样,就是不出嫁妆,我也不可能让你堂姐嫁的!”
康夫人本担心儿子被那疯女人伤了身子,正要前去与薛流光拼命,却又听到杨氏这番话,登时怒火攻心、眉毛倒竖,“杨淑华你什么意思?若不是当初你家男人主动登门找我儿子商谈,我儿怎么可能会娶这么个泼妇!”
杨氏憋红了脸,一声不吭。
薛流光微微挑眉,将床榻旁小杌子上一碗半生不熟的饺子端起,猛地往前抛掷,饺子连碗带汤地朝杨氏飞去,“既然二婶不愿堂姐嫁到康家,又为何劝我老老实实地嫁到康家?”
“我薛流光的婚事,又何时需要二叔二婶操心?”
饺子汤滚烫,兜头糊了杨氏一脸,梳得光滑圆润的鬓发被碗砸得歪斜,顷刻间黏成一团腌臜,炽热汤汁顺着簪珠流向胸前裙裾。杨氏被砸得一怔,甚至没来得及感受被烫的脸,而在场所有人都懵了......怎么好好一个小娘子,竟是这般狂野不羁的做派?!
许久后杨氏反应过来,她尖叫着扑上前想要与薛流光厮打。
幸而被人拦下,拦下她的那人,薛流光也认识,她三婶周氏。
嘶,薛流光不由眯起眼,怎么有种被薛家人合伙卖了的错觉?她与周氏不熟,但洗耳恭听,想知道这位婶子会拿什么新颖措辞,来让她嫁入康家。
谁知周氏闭口不提这场成亲闹剧,反而丛侧面进攻:
“流光啊,不是婶子说,你这性子从小骄纵,如今也没见改掉半分。从前你阿父还能护着你,可如今连你娘亲也改嫁了,除了寻一户好人家庇护你,你还有什么法子安身呢?”
薛流光微笑:好的,先败坏她形象,让人以为她的脾性坏了根,没人娶。
“族中婶娘几日前为你寻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儿郎生得高大威猛,配你正正好,你也瞧不上人一根头发丝儿。”
薛流光勉强微笑:周氏你还有脸论道这个?先不论我尚在孝身,那族中婶娘找的是个什么东西?矮得还没到她眉毛,丑得她连一顿相看饭才吃一半就离席了。最重要的是,那厮一双大脚臭得熏天,她为什么非得和一块臭豆腐成亲?
“你总和我们这些叔婶不亲,我们也不知怎么补偿你,你三叔日夜愁得掉头发。”
薛流光憋不住了:周氏你知不知道薛柏润吃花酒多少年了?你男人掉头发,难道不是因为纵欲过度?
被所有人行“注目礼”的薛流光浑不在意,周氏这套说辞还是差点劲儿,挠痒痒似的。
既然名声今天都交代在这儿了,那就再添一把火吧?
她左手叉腰,右手随意颠了颠手中的金簪,眼中目光幽冷毕现。
“劳烦康夫人去给我找件可以穿的素服,我还在给我阿父守丧,不宜穿红。”
“对了,再备一匹马。”
说罢,薛流光抬脚往康达虎腿间要害部位移去,面无表情,脸皮厚得不似寻常小娘子,那脸上大有“你若是不依我的话,我便让你们康家长子断子绝孙”之意,婚房内大多是已成婚的妇人,可也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一时转过脸去,不敢再看。康达虎脸皮通红如煮熟之虾,他浑身虚肥之肉,若是凭体格,完全能逃脱薛流光的“魔脚”,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敢直视那双眼眸,那双眼眸虽是生得极美,但扑朔闪烁,炯炯有神,仿佛藏着舐血的狠劲儿。
康达虎咽了咽口水,肉脸挤出一丝笑意,“娘,娘我不成亲了,你让薛姑娘走吧......”
康夫人见状,气得几欲翻白眼晕过去,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今日简直是家门不幸!同样气得不轻的,还有杨氏和周氏。她们今日来观婚礼,就是确保薛流光能顺利嫁入康家,后续薛柏诚和薛柏润才好在薛家茶坊上做手脚,眼下这亲都结不成了,薛流光那妮子会轻易不找她们麻烦?
毕竟她昏着被抬进花轿前,只有她们俩与她一同喝过花茶啊!
直到跨出康家大门的前一刻,薛流光手里的金簪还在明晃晃恐吓康达虎。
康家坪堂挂满双喜和红绸,尚在成亲喧闹中,坐着吃婚席的客人颇多,锣鼓声天里,他们一边啃着猪蹄,一边惊诧地看戏。这貌美小娘子一身素衣,满脸凶狠地持凶器挟持着新郎,从婚房门口一路逼退到康家大门,她一脚将康达虎踹翻在地,顺而蹬脚上了马背,勒紧缰绳,潇洒得令人目瞪口呆。
家丑不可外扬。
康夫人绷紧老脸,命人将儿子扶起来,遣散看戏的商贩和乞儿,转而一言不发地盯着薛流光,恨得仿佛能生啖其肉。周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低声下气地陪在一旁,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流光啊,你这今儿个出嫁的事儿,传得街巷都知晓了,你何必闹得大家脸上都没光呢?女子逃婚乃是丑闻,你就算不在乎自个儿名声,也要顾得我们薛家脸面哟!你让你堂姐堂妹们日后怎么见人?你先下来,和婶娘们好好谈谈,你若提什么条件,康家气度大量,尚能考量一下的!”
杨氏趁热打铁:“是啊,流光啊,这逃婚于你名声而言属实不佳,你就听听婶娘们的话,婶娘们总不会让你吃亏的不是?你娘之前一直担心你日后的生计,你这进了康家,何愁无人庇护你?”
薛流光闻言,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坐在马上半晌不语。
可康夫人一听这话,险些一巴掌糊在周氏腮帮子上,她怒指杨氏和周氏的鼻子,尖声骂道:“考量什么考量?这亲不用结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康家的门,你们薛家莫欺人太甚!本就是薛柏诚将自己侄女送上门的,又不是我康家非要舔着脸求娶的,我儿何必受这等子气?我们康家没那个福分娶你们薛家女!我倒是看清楚了,你们薛家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上梁不正下梁歪!叔婶行事不端,教养的子辈也如此目中无人、猖狂至极!”
康夫人骂人确实是个狠角儿,纵使杨氏和周氏的脸皮再厚,也禁不住瑟缩,眼观鼻鼻观心。薛流光不着痕迹地挑了一下眉,神色淡淡的,安抚似的摸了摸□□的马,对康夫人一番羞辱之言毫无反应。论为人处世,她从不和失心疯的人在嘴上扯皮,那种蠢事简直是再惹腥不过。但康夫人有一句说得很对——薛家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货色,这点她颇为认同。
她微微一笑,“康夫人言之有理,流光受教了,不过流光还有一事相告。”
杨氏和周氏脸色一变,顿时心生不妙之感:这妮子平日里就爱得理不饶人,她这嘴又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康夫人蹙眉,“有话快说。”
薛流光将手里的成亲金簪径直扔回,簪柄在空中划出完美弧度,“夫人有所不知,这世道上,没人不爱漂亮皮相,崇城小娘子亦是。康家乃崇城屠家大户,刀下宰杀之物无不肥硕,不知可是康家宰杀罪孽深重,以至于这宰物生前怨气太重,竟是将自己的肥硕怨灵赌注在康家公子身上,以至于我瞧贵公子形体模样与猪猡无异?”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竟一时寂静无声。
“我薛流光论模样也不算差,比之洛神稍逊,”她老神在在地抖了抖白袖,眉眼间秋波含月,笑得娇俏妩媚,粉嫩若春日裹着露水的桃花瓣般盈盈,“从前与家父去西域送货,亦见识了不少西域中风神俊朗之辈,家父甚至为思虑我婚嫁之事,生前与那些西域俊秀公子尚有书信之通。书信中每每附有男子的精细画像,我这爱端看男子相貌的习性也就这么养了下来,至今难改。以至于我一旦见猪猡之辈,便寝食难安,不免撞墙。”
杨氏和周氏不禁双双扶额:薛流光看脸这件事她们略有耳闻......没想到如今严重到这种地步?
她这是明摆着嫌弃康达虎长得太丑,就算是撞墙,也不愿意嫁到康家来!
薛流光诚恳道,“康夫人若是忧心贵公子的婚事,与其去缘庙求福牌,不如每日勒令公子少食一顿膳,说不准康夫人古稀前,还能有机遇抱上金孙。”
望着素白身影消失在飞扬尘土中,康夫人终于回过神。
管家窥视她那副脸色,骇得不敢上前问“酒宴是否继续进行”。
康达虎委屈得像被负心汉抛弃似的,摸着被金簪扎出血口的脖颈,嗫嚅道,“娘,她嫌我丑是不是?”
康夫人攥紧拳头,凤仙花染成的长甲蜷在掌心中,整个人彻底绷不住了,“把那些敲锣打鼓的都给我赶出去!”她跺脚颤抖仰天大喊,满目憎色,又抄来一把扫帚,将杨氏和周氏轰出康家大门。
杨氏和周氏悻悻而归,谁料方走到石桥旁胭脂铺子前,只见薛流光懒散抱胸,提着一只油纸包,身子斜斜靠在马旁,抬眼悠闲地盯着她俩。
“你,你怎么在这?”杨氏唬了一跳,指甲拧着袖中花帕,恨铁不成钢瞪她,“你说说你,平日里机灵,一到关键时候犯糊涂。把康家得罪了有你好果子吃?你怕不是还以为你爹能护着你一辈子不成?你也不想想,你方才在康家门前说的那些话,哪是好人家姑娘能信口拈来的?我这个婶娘都替你害臊!简直是丝毫不知女儿家的规矩,不知你娘从前都教了你些什么!”
周氏一听杨氏这开了话匣子就没个分寸,赶紧捂住她的嘴,“别说了你!”
杨氏奋力甩开她的手,咄咄道,“我是她婶娘,也算正经长辈,怎么还说不得她了?她娘眼下也不在跟前了,我日后定要好好教她人事,休叫她败坏薛家姑娘的名声!”
薛流光五指梳理马鬃,从怀里摸出几张信封,凉凉扔到杨氏脸上,“二婶,您也知你是我正经长辈?”
“您这长辈便是这么做的?撺掇自己妯娌去做妾?”
“您常挂在嘴边的妇道,和您是半点不沾边呀。”
“只是这崇城没什么像样的秦楼楚馆,平白埋没了您这一身拉皮条本事,当真可惜。”
杨氏知薛流光在讥讽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硬着头皮愤愤说,“你倒是说说,我怎的对不住你和你娘了?叶家在崇城就是最大的官儿,我给她指条明路也有错?她进了叶家就是正经太太,吃喝不愁,那叶老爷又是个宽宏性子,想必不会介意你娘接济你一些,以此作靠山,日后你嫁人,夫家不敢因你失父而低看你一眼,怎么说都不是亏本买卖,你怎么就死犟着我不放?我与她做了这么些年妯娌,情谊尚在,难道还会害她不成?”
“什么叫‘进了叶家就是正经太太’?”薛流光捉住她话中不对劲之处,眯起眼。
纸包不住火,周氏给杨氏使了个眼神,杨氏一跺脚这才如实告知,“我也是前不久才知,叶老爷不是准备抬你娘作妾,而是要将你娘八抬大轿抬进叶府作主母。只不过这除夕一过,便是阳嘉年,国丧得守一整年,你又不是不知,惯例来说咱们老百姓都得禁婚嫁祭祀,多少得避讳着些,叶老爷身为官员,自然打算低调一些,预备着将你娘先接进府再说。可在外人眼里,那叶家是京城来的,若是娶妻,彩礼派头肯定足,但端看给你娘下聘的那些物件儿,看起来就不似娶正妻,更像娶妾。等我问清楚了,你娘要做妾的风声,谁知已经在崇城传过十几遍了.......”
不过杨氏选择性避开一些,比如给柳氏(即薛流光亲娘)和叶府牵线,她在其中也得了不少赏钱,算作媒银。
薛流光一怔,幽幽扫了杨氏一眼,随即跨步上马,杨氏见势头不对赶忙喊住,“你急匆匆的,要作甚?”
她不答,反冷然道,“今日这场乌龙成亲,我与二婶心知肚明是何缘由。我知二叔在外头欠了些债务,这才急着将茶坊分割划席,难免动了些歪心思。但二婶您不如让二叔直接来找我,咱们开诚布公,好过玩弄这些下流手段。再有二次,保不准侄女我啊,就把二叔那些藏着见不得光的作假账本扔到官爷面前。二婶您应该知道的,官爷素来重抓在商税上弄虚作假之人,阿父往昔重视手足、于心不忍,可侄女我就不同了,我可是什么都敢做的。”
因为商税里面门道多、油水也多,但一旦查出营生进项账本有假,轻则补钱,重则入狱受刑。杨氏虽专心后宅之事,但身为商家妇,有些东西不可不知。她掀起眼皮瞅了这个侄女一眼,见她面色冷淡,就知她说得怕不是开玩笑的,遂心底开始打鼓,开始怀疑自家男人做的这出谋算是不是错了?这妮子就是个蛇蝎心肠的小娘子!果真愈是好看的人愈发有毒!
“谁人敢无故犯我,就算是自损八千,侄女我也是要将那人扒下一层皮来的。”
她笑眯眯的,狼崽子初探爪牙似的锐利目光。
杨氏讪讪一笑,咽了咽,不敢再出言。
薛流光走前扔给周氏一油纸包,周氏小心翼翼拨开细绳,见其中裹着芝麻粉的黑团,不解看她,她一笑,“上次答应阿绫要给她带芝麻团糕,这些日子我有些忙,还望三婶将这玩意儿替我给她,我怕她觉得我这个堂姐说话不作数了。”
阿绫是三婶的女儿,薛家最小的姑娘,比薛流光小四岁,生得玉雪可爱,奈何天公不作美,这小姑娘自小从娘胎里带了耳疾,这么多年也没治好,因此性子极为安静胆小,十多年来出门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但相比杨氏那个因块小胎疤而怨气横生的女儿,她更喜欢三婶的这个女儿,因此从前薛柏隽还没过世前,逢年过节她都会拎着些自家阿父从西域换回来的新鲜玩意儿,去看看这个可怜姑娘。
当然这不妨碍她和周氏不熟,因每次她都是放下东西就走的,从不逗留。
正等薛流光勒紧缰绳就要往叶家的方向策马,周氏忽然不顾杨氏暗地的拉扯,陡然急急道:“流光,莫怪三婶多嘴。你还是回去罢,你娘眼下约莫不在崇城了,你去叶家也寻不到人的!”
“什么意思?”她瞳孔一紧,夹马的腿登时松弛下来。
“叶家老爷.......叶家老爷带你娘去京城了,今儿个午时就动身了,眼下已经快过未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