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汐华与乔巴拿 ...
-
我按照备忘录上的笔记，来到了汐华女士现居的住址。
这间房子的男主人姓乔巴拿（Giovanna），而这个意大利姓氏的读音，出人意料地接近汐华（Shiobana）。这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我不得而知。
不过，这一片的环境的确不怎么样。这里仍然保留着乡镇的风貌，和东京现代化的建筑群自然不能相比，但比东京的郊区还要混乱些。
我在门口跺了跺脚，试图把一路走来而沾在皮鞋上的灰尘震下来，才按响了门铃。
没有人回应。我皱起眉，顿了顿，又按了一下。这次，一声不耐烦的回答隐约从屋内传来了。
我低下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此时已是下午三点，他们却好像仍然没有起床？该说真不愧是意大利人的作息吗。
又等了好一会，终于，一个高大壮实、像堵墙一样的男人打开了门。他的脸色非常阴沉，我抬着头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在低着头看我。
随后，他扯出了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
我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哪怕我能听出来，他照顾我是个外国人，所以没有说纯正的意大利语。但毫不客气地讲，那夹杂了不少意语单词的英语也是一团糟。
不过，我看懂了他指向房内的手势。这大概是让我进门吧？我猜测道，于是礼貌地应了一声，在门口换了鞋，便跟着他进了房子。
我在客厅等了有好一阵，在无聊的等待时间里，几乎要把屋子里每个摆件的位置都记住了。在我的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汐华女士这才打着呵欠，趿拉着拖鞋来到我面前坐下。
她的头发烫成了流行的大波浪，又染了活泼的棕色。即使在家里会客，她也认真地扑了粉底、画了口红，看起来非常光彩照人。
我已经有些不悦，因为在此之前，我早已打过电话说要来拜访，还带来了相当用心的伴手礼，但她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照常睡着懒觉。哪怕作为长辈，也不该让远道而来的客人等待这样久。
“你来做什么？”她毫不客气地说道，“来要钱的吗？我可没有钱，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不，你能大老远跑过来，说明你手上还挺宽裕的。怎么？你们家要接济接济穷亲戚吗？还是说，想专门来我面前炫耀的？”
也许是在外国待得太久，她的日语带了几分奇异的卷舌音，听上去别扭得很。比起这个，更让人心生不耐的是她话语里刺人的刻薄意味。看来，她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我是来看望您，还有我的表弟的。”我无视了她的挑衅，冷淡地回答道。
她不置可否地抬了抬嘴角，接着，她看见了茶几上摆着的纸袋，三两下就拆开了外面精致的包装纸。
我带来的是一套骨瓷茶具。在许久以前父亲寥寥的描述里，她小时候是一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喜欢新鲜玩意和奢侈的生活。那么，这一套精致的茶具，大概也算是帮助她飞向理想生活的一片羽毛了吧。
“嗤，华而不实的东西——会看人脸色的功夫倒是挺像你父亲的。”她的嘴上仍然不饶人，脸上却挂着喜爱的笑容。纤细的指尖抚摸过洁白的瓷器，描金釉面的细腻触感令她爱不释手。
我垂下眼眸，掩饰着我心中的轻蔑。明眼人一眼便能够看出她完全不爱她现在的丈夫，结婚大概是为了能够留在意大利吧。
这栋房子里，墙壁有了裂缝，上面粉刷的涂料已经变黄发旧，房门也已经吱呀作响，家具也都有了磨损的痕迹。这一切都显示着这栋房子的颓败，她却毫不关心维修翻新的问题。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仍然保存着虚荣心和爱玩的天性，该说她太心大了，还是仍然像个孩子一样活泼爱玩呢？
出于礼貌，我保持着沉默。待她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我才理了理衣服，坐正了身体，正色道：“汐华女士，我必须有一件事要通知您——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在电话里讲不够正式。”
她的手肘支在桌上，无聊地拨弄着贴了水晶甲片的长指甲，懒洋洋地说道：“那你就快点说吧。”
“家父已经去世了，在九年前。”我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两张有些年头的剪报，放在桌上。一张是报道入室杀人案的社会版新闻，另一张则是数日之后，警署代发的讣告。
“你说什么？”她还有些没睡醒的样子，抓起那两张薄薄的纸，一目十行地扫视起来。本就脆弱的纸张在时光的洗礼下变黄发脆，上面的铅字已经有些褪色，但仍然明明白白地传达着死亡的消息。
“死了……”她的眼中溢满了泪水，脸色变得青红交加，神情里带上了一丝愧色——大概是因为自己方才对死者的不敬而感到愧疚吧。
“另外，在此之前，祖父祖母就已经因为癌症去世了。”我补充道，“大伯父则是因为车祸离世的。”
她瘫倒在座椅里，双手捂着脸，放声痛哭：“死了，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了……”
在我们两人的中间只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我却感觉仿佛和她隔着一条银河那么遥远。我并没有对这痛苦的悲声感到触动，只觉得是难以言喻的荒诞。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吧：假使她赌气和家人断了联系，即使许多年没有回过家，她还能在想象中描绘出他们生活幸福的样子，还能怀着不甘和恨意，理直气壮地让自己快乐地活下去。
然而很不幸，如今，我这只报丧鸟落在了她家，她便没有这样的借口了，却不得不去面对残忍的现实。
即使是哭得这样狼狈，她仍然是极美的。眼角挂着泪珠的模样，宛如细雨中摇曳的紫藤萝花，或是晨露中的大马士革玫瑰。
不，恐怕说是菟丝子才比较准确吧。不仅仅是把男人当做生活的消遣，更是必需品，甚至是生存的依靠。这样的生活，多少有些可悲了吧。
听到动静，这个房子的男主人匆匆地跑了出来，见她哭得很伤心，他便一副怒目圆睁的样子，想要把我赶走。但汐华拦住了他，并用斥责的语气和激烈的手势让他回去。
看来，她已经把这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然也无法带着一个拖油瓶和他结婚吧。我漠然地坐在原位想道，假装自己是一件装饰品，把他们的争吵当作耳旁风——虽然我也的确听不懂，只能从他们的语气和肢体动作推测一二。
终于，那个男人悻悻离去了，而我们的对话得以继续。她已经飞快地收了泪，只有微微泛红的眼眶证明她方才曾哭过。
“你的大伯，是和我父亲一脉相承的脾气又臭又硬……哼，昭和年代的男人。当时他们不愿认我，除非我把那孩子打掉或者生下来以后送走。这种事情，当然要我自己做决定才好吧！他们越这么说，我越不愿意这么做。”
她用纸巾很大声地擤了擤鼻子，掩饰着声音的颤抖，但收效甚微，我只得体贴地装作对此毫无所觉。
“只有你父亲肯接济我，明明是那么懦弱的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就看着哥哥和父母的脸色过活；我看不惯那副窝囊样子，也总是欺负他。对了，你姓什么来着？啊，是北川原……对他来说，入赘，哈哈！的确很合适呢。”
我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心中的烦躁却已经在不耐烦的边缘。听她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有些走神——老实说，这些事情我从来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我的幼时记忆里，就只有无休止的恶灵缠身的诅咒，连家人的脸都变得有些模糊了。
终于，在她停顿的一处间隙，我抓住了机会，打断了她的话：“我想，我也应该见见我那位表弟了。他不在家吗？”
她的嘴唇抿了起来，神色也冷了下去，而后摇了摇头：“那个小白眼狼……今天是上学日，你去学校找他吧，他平时住在学校宿舍。就算是放假，他也从来都不乐意待在家里。我早就懒得管他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因为未婚先孕而被逐出家门，她很难不把自己的遭遇迁怒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吧；而后者在遭受这样的对待后，也很难不会选择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那么，他的外貌是什么样的呢？”我问，“是和我一样的黑发黑眼，还是……”
“不，他最近变成了金发，简直和……一模一样！”她的手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惊讶地发现，她的眼中居然盛满了恐惧。
她的长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我的皮肤之中，我忍不住吃痛地叫出了声，可她充耳不闻地继续叫道：“你还是不要去找他了！”
“一个母亲在畏惧她的孩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我讥讽地说道，“请您松手，您弄疼我了！”
“呵，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的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色，“你也不会知道，我是怎么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的。”
我对她的话产生了一丝兴趣，刚要开口询问，她却讳莫如深地用严厉的语气说道：“什么都不要问！给你一句忠告，最好离他远些！这不是什么威胁，而是……”
她忽然甩开了我的手，疲惫地叹了口气：“你走吧，快点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我是不会回日本的，反正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
我活动着多出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的手腕，不忿地说道：“看来我该送的伴手礼，大概还缺少了一份心理医生的预约。”
她又露出了那副“你什么都不懂”的高傲神色。“你和我很像，但你不会像我一样有那么好的运气。不愿意听的话，就算死掉，我也不会给你收尸。”
然后，她就不再看我，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我并未动怒，而是无所谓地牵了牵唇角。倒不如说，我丝毫不介意这点。如果死去就可以毫无顾忌地追求花京院的话，那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起身，向她敷衍地行了个礼。抬头时，我看见她脸上是怔怔的出神模样。看样子，她的精神已经不太好了。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栋破旧的住宅。这个鬼地方，我不会踏进来第二次了！我有些愤愤地想道。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汐华与乔巴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