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于郢，如梦浮生》澌尘

2、第二章

　　十二年前的那天，风和日丽，阳光暖暖的洒下来，透过斑驳的树叶，留下几个小圆点，映在正坐在石凳上的于郢的破布衣服上。
　　家里的人又在吵呢。
　　太阳不算很毒辣，于郢坐在阴凉处，听着屋子里传来砸锅摔碗的声音，丝毫不为所动，是习惯了。
　　与其他女子不同，于郢的母亲贺妮是个刚烈的，做事不肯服输。尤其是在这个男人当道的时代里，她更是格外突出，相对于其他家庭的安安稳稳，这个家总是在不断的吵闹声中度过。
　　听得一声清脆的声响，大概是前些日子买的陶瓷碗摔碎了吧。
　　当时的于郢即便只有七岁，也是十分知道生活的拮据的。可即便生活拮据，家中也依旧好吃好喝的供着哥哥于邺上学堂。但不知为何，于郢作为家中最小的，却要帮着下厨，打工，挑水。
　　又是因为钱在吵……
　　“你一个大男人在家成天无所事事，家里的用资全都是我一个人撑起来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还敢在这里对着我耍脸色，摔盘子！”贺妮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刺痛着于郢的耳膜。
　　“放你的屁！你撑起来的？就凭你？我不去码头运货，你以为咱家就凭你这个收入能撑得起来？”男人争论道。
　　“码头运货？我看你是在码头泡妞吧！呵呵！为了这个家，我借遍了我所有亲戚家的钱，他们现在都追到屁股这开始讨债了，可你呢？”
　　“你借了你亲戚家的钱，难道我就没有借吗！？”
　　“……”
　　听不下去了。于郢看了看在头顶上方的大太阳，叹了口气，走出家门。
　　实在太热了，于郢向前走着，凡所过路之处皆无声无息，只有他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于郢走到了哥哥上学的学堂，坐在离哥哥最近的那个窗户下，认真的听着夫子讲课。
　　不过好巧不巧，刚刚讲了一刻钟，夫子就令学生们下课休息去。学生们纷纷站起来，向窗外放眼望去，就看到了坐在窗户下的于郢。
　　“哎！”于邺的肩膀被人猛的拍了一下。
　　“这不是你家的黑弟弟吗！”其中一个学子笑道。
　　于郢吃惊，站起来看着满是怒火的哥哥，匆匆忙忙道了句歉，在身后孩子们的笑声中逃离了那个小小的学堂。
　　在很小的时候，于郢也是肤色如雪，脸上也挂着小孩子的笑容，只是时间长了，每天晒在阳光下，相对正常的小孩子来讲，实在是黑了许多。
　　哥哥于邺长他两岁，两人长得倒是十分相似。除了肤色，毕竟一个人受的是苦，而另一个人是享的福。
　　于邺自小就一直受着家里的恩爱，家里人吵架似乎也从来不让于邺知道。据说，当时是一位道士在于邺诞生的时候就给他占了一卦，当时那位道士说的是：“有此相着，必当冲破天命，立于国家之巅。”
　　从此，家中的那两位就像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他身上一样，娇生惯养。虽然家庭情况跟达官贵人家还是差了点，但当时他的生活水平绝对是同等收入水平之中最高的那位。
　　可是，此相此相，于郢也有此相啊！
　　还是去到了老地方，于郢在一处大岩石上坐下。
　　这是属于他的一个秘密。
　　身边是寂寥安静，树木成荫；面前是粼粼波光，飞鱼浅跃。
　　于郢脱了鞋，将脚放进了眼前澄澈的河里。此时的阳光已经不会很刺眼了，他惬意的闭上眼，两手撑着石头，静静地感受温暖散在身上的温度。
　　他悠悠的坐着，远远看去，仿佛世界静止。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攀上离自己最近的那颗大树上，从不知是哪个小动物留下来的树洞中掏出了一本书，躺在不细的树枝上，读了起来。
　　直到看着夕阳渐斜，算了算时辰，也是该回家了。
　　与平时不同，这次回家之后似乎没有人过来责备他，甚至今日连面色不善的母亲也展现了笑容。于郢有点害怕，可是不论你怎么看，贺妮脸上的笑都像是出自真心的，只是这张脸上，略微带着一点贪婪罢了。
　　第二日，于郢破天荒的不用干什么活计，跟着母亲出了门。
　　清溪巷，那条窄窄的鲜少有人走动的巷子里，有一个男人正站在那里。
　　“齐班主。”贺妮见到齐向知，急赶着带着于郢向前走了几步。
　　“你看，这个孩子怎么样？”一脸笑容，贺妮对齐向知道。
　　原本就带点迷惑的于郢此刻在她母亲说的这一句话中彻彻底底的明白了过来：家里是嫌他了，要赶他走。
　　齐向知眉眼间尽是温柔，轻轻将手放在于郢的头上，却被于郢一手拍开。他道：“不错，就是性格倔了点。”
　　“母亲，我不想走……”小小的于郢两手扯住贺妮的衣服，紧紧的攥着，两行泪水从他干净澄澈的眼睛中流了下来，“我不走，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到处跑了，家里的活我也都能干，也不会再去听哥哥在学堂的课程，去给哥哥丢脸……母亲，我不会的，真的不会的，求求你别让我走……”
　　“夫人若是没有同自己的孩子商量好，还是先回家去商量一下的好。”齐向知又将自己那只温暖的大手放在了于郢的头上。
　　于郢此刻两手扯着贺妮的衣服，倒也没腾出闲心再去把齐向知的手拍掉，只是双眼散发着凶狠的精光。
　　“一个孩子，有什么值得商量的。”贺妮看着眼前的男子，皮笑肉不笑的说，“还不是我指哪他去哪儿。”
　　齐向知将停留在于郢身上的目光转移到了贺妮的脸上，看着她的面容，齐向知依旧笑着，似是讽刺的说：“或许是不需要吧！”
　　“郢儿乖，”贺妮的脸上浮现出了慈母的表情，“只是让你在这位叔叔家暂住一段时间，等过一段时间母亲就来接你。”
　　看到母亲这个样子，于郢的的手攥的更紧了。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口齿不清的说道：“你骗我的，你要是走了，根本不会再带我回去了。”
　　贺妮似是没想到一个小孩子能想到这么多，脸上的笑渐渐变得僵硬，过了段时间，假笑也渐渐消失。
　　齐向知看着眼前的这一场戏。他是知道的，于郢是一定会离开贺妮的，只不过是时机未到。齐向知从很早之前就想要这个孩子了，不过一直未曾明确表明自己的心思，直到昨天，于家夫妻二人因为钱的问题吵了起来，长子于郢回家向父母哭诉于郢种种过失，而恰巧当天于郢不在家中，家里活计都是贺妮一人干的。于是贺妮就想起了齐向知，那个曾经想他透露过齐家班家底甚厚却人数稀少的齐向知。
　　贺妮要钱，齐向知也会给她一大笔钱，只要于郢来到齐家班。
　　“我要钱，你知道；你要这个孩子，我也知道。”见于郢这幅样子，贺妮干脆直接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要么你带走孩子，我带走钱；要么，我将孩子卖给别的戏班子。”
　　“本以为你不知道，没想到你是个精明的。”齐向知道。
　　“你背后搞了那么多小动作，找人千方百计透露给我你这里少人的消息，我怎么能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呢。”
　　齐向知将自己别在腰间的哪个钱袋子取了下来，在手上掂了掂，放在了贺妮刚刚抬起的手上。
　　“分量倒不少。”贺妮笑道。
　　于郢还在死死的拽着贺妮的衣服，幽静的清溪巷里，散着淡淡的酒香。于郢是个喝不得酒的，闻着巷子里愈来愈浓的香气，紧紧拽着的手也渐渐有些松。贺妮朝齐向知打了个眼神，突然猛的扯开袖子，转身离开。与此同时，齐向知突然紧紧的抱住那个瘦弱的孩子，感受他温热的身体，颤抖的肩膀，拼命地嘶哑的声音……
　　“母亲……”
　　“别丢下我……”
　　“啊……”
　　自那以后，清溪巷不再安静。
　　于郢生病了。
　　偌大的齐家班，不多的人手，都在围着于郢一个人转。
　　“母亲，母亲……”于郢烧的糊涂，满脸通红，紧闭双眼，伸手到处乱抓着什么。
　　“爹爹，这位哥哥怎么了呀？”齐向知之女齐绵小小的手端着脸盆，站在父亲的边上看着眼前正在发抖的于郢。
　　“哥哥的娘亲没了，他想娘亲了。”齐向知道。
　　“那父亲呢？”
　　“也没了。”
　　“兄弟姊妹呢？”
　　“也没了。”
　　“哦，原来这位哥哥是个孤儿啊!”
　　齐绵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走到于郢身前，轻轻的摸了摸于郢的头。
　　“哥哥没了家人，小绵要好好照顾哥哥啊。”
　　“当然，我会把哥哥当家人一样对待的！”
　　齐绵向后退了一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保证似的说道。
　　生了一场大病，断断续续的睡了十个昼夜，于郢终于醒来了。
　　身边是跟他躺在一侧的齐绵，还正在睡着。
　　他起身，晃了晃晕眩的脑袋，向右边看去，屋里的那扇门正在被人打开。
　　齐向知走了进来。
　　听到一点声响的齐绵也渐渐醒了，看着左侧已经坐起来的于郢，轻声说了句：“哥哥，你醒了呀。”
　　“小绵乖，你先回去，爹爹有几句话要对哥哥说。”齐向知向前摸了摸齐绵的头发，道。
　　齐绵悠悠的坐起来，带着一脸倦意应了一声，慢慢的向屋门走去。
　　“从此以后，你就是齐家班的人了。”待齐绵出门将门带上后，齐向知坐在于郢的旁边，看着于郢空洞的眼神，道。
　　“你在这里好生呆着，这里吃穿用度不愁，不像你从前那个家……”
　　“这里才不是我的家。”于郢将头旋了过来，空洞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
　　“可是你已经从属于这里了。”齐向知淡淡的说。
　　“我要回去。”空洞的眼神泛起一丝波澜。
　　“你回不去的。”
　　“我要回去！”
　　“即使你回去，还是会被卖掉，卖去别的地方，你又何必再去给他们添嫁衣呢？”
　　“我要回去，你骗我的，他们应该还是需要我的吧，我会干活的，我会干很多很多活。我也不会再添乱了。”于郢的眼睛中泛起晶莹。
　　“你只是害怕被抛弃而已。”
　　“不是的。”
　　“你很聪明的，于郢。有些东西你应该懂得，也必须要承认。”
　　于郢仰头，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下，嘴硬道：“我不信！”
　　“师父”一看起来年龄并不大的男子跑进齐向知的书房，喊道：“于郢翻墙逃跑了！”
　　齐向知拿着毛笔的手顿了顿，只道了一句：“嗯，随他去吧。”
　　“等等！”齐向知将手中的毛笔放下，突然说道，“跟着他。”
　　“可能，跟不上了。”男子说道。
　　齐向知起身未来得及整理衣服，就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齐家班虽建的偏僻，然于郢早在十天前来这里的时候，就把地形熟悉过了。从齐家班经过清溪巷再到石头村，所有的路程，于郢记得一丝不差。
　　磕磕绊绊向前奔跑着，拥挤狭小的清溪巷里，有些地方生了些青苔，大概是很长时间没有人走过，于是肆意生长起来了。于郢跑过那里的时候脚底一滑，整个人直直的扑了下去，原本就有些虚弱的身体经过这惨痛的一摔，愣是挣扎了半天都没有起来。
　　小小的身体，即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也依旧跑的很慢，等到于郢艰难起身时，身后的齐向知已经跟了上来。
　　于郢恶狠狠的盯着齐向知，齐向知并没有做什么反应，反而是远远的站在后面，看着行动不便的于郢。
　　似是明白了他的意图，于郢转身，活动了一下摔伤的身体，踉跄着前行。身后的齐向知也在不远处跟着他，亦步亦趋，不近不远。
　　“娘！”撕心裂肺的声音从于郢的口中喊出。
　　于郢从来都没有这么叫过贺妮，单听这一个音，贺妮竟然以为是于邺回来了。听得这嘶吼，以为于邺是又受了什么欺负，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当贺妮推开门的那一刻，于郢直直的跪了下去，腿上传来的疼痛不由得让他吸了一口气。
　　齐向知躲的好，贺妮见到于郢，便四处张望寻找齐向知的身影，并无所获。
　　“郢儿啊，你先起来。”那假笑在贺妮的脸上僵住了。
　　“母亲不要赶我走。”于郢的眼睛中带着审视的味道，仍旧跪在地上，说道。
　　“母亲当然不会要你走，只是让你在齐家暂住两天而已。”
　　“那两天是多长时间呢？我已经在齐家班待了足十天有余。”
　　“当然是等家里的情况好些了，才会让郢儿回来啊。”
　　“那为什么不让哥哥去齐家班呢？”
　　“哥哥要上学堂啊，那自然是去不了的。”
　　“你在跟他废话些什么！”屋子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于震从那间小房子里走了出来，“既然早就决定了这件事，不如现在就跟他把话说清楚，七岁了，也懂的些什么了。”
　　“父亲。”于郢看着屋里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将头低下，喊道。
　　“这个家已经容不下你了。”于震说道，“你每天在这个家里吃白饭，该找你干活的时候找不到你人，你说说你有什么用！当然是离开了来的更痛快一点。”
　　“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呢？”于郢纤长的眼睫毛早就被泪水打湿了，此刻抬起头，泪花四溢，显得尤为可怜。
　　“啪！”毫无预兆的，于震抬手就给了于郢一巴掌，跪不稳的于郢身体一歪，直接被打倒在了地上。他咬住嘴唇，泪水打湿了地面。
　　“老子想要你，自然就要了你，现在不想要了，你就赶紧从老子的视线里滚开！”
　　于震连一眼也不肯施舍给于郢，拉着贺妮就进了屋。屋外只剩于郢一个人，惨淡的跪着。
　　齐向知躲在一边远远的看着，看着跪着于郢，悲伤肆意席卷。
　　本以为这就结束了，于郢也渐渐起身，向左后方看去，是那张熟悉的脸。
　　“哈哈哈哈哈……”
　　熟悉的脸的身后是刺耳的笑声。
　　“于邺，你不是说你家从此以后再没有你那个黑弟弟了吗？”一小孩子说道。
　　“那这是什么呀！”于邺身后的另一个小孩子指着于郢，大笑道。
　　“哥哥……”于郢看到于邺，下意识的喊道。只不过还没喊完，长于郢两岁的于邺恼羞成怒抬手在于郢另一边的脸上也添了彩，只是相对于父亲于震打的来说，这一巴掌属实轻了很多。
　　于郢踉跄了一下，却没有倒。
　　“谁准许你叫我哥哥的！”于邺将头昂的很高，道。
　　于邺身后的小孩子笑的更欢了。
　　于邺特地将头向后扬了扬，仿佛是在向那群小孩子表现着什么。
　　于郢此刻也没什么心情去说什么做什么了，只是当自己是一只被人摆布了的娃娃，想绕过于邺，走出这片土地。
　　“他想走！”还有一个小孩子用手指着于郢，愤愤道。
　　“想走？这里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于邺像是铁定了心要给于郢一些教训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手就给了于郢一拳。
　　虽说不过是小孩子的气力，到应该不会很大，但是于郢还是倒了。
　　从醒来开始，滴水未进，一路磕磕绊绊跑过来，身体早就支撑不住了，再加上心里的悲伤，痛苦，他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在晕之前，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竟然是他的哥哥在向人邀功的画面。呵呵，他是有多么不耻啊，才会让他哥哥为了自己的二两尊严对他痛下毒手啊……
　　于郢醒了，还是那间屋子，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身边只有齐向知一人。
　　“他们没那么好心，肯定不是他们把我送回来的。”于郢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其实你全程都在看着吧，可笑吧？”说着，于郢自顾自的笑了起来，笑的令人心痛。
　　齐向知没有搭话。
　　“我的笑话好看吗？”仿佛是笑够了，于郢看着齐向知，嘴角扯出一抹邪魅的笑，一个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笑容。
　　“早就是既定的事实了，又何谈笑话。”
　　“哈哈哈哈哈，也是。”于郢定了定，道，“那你为什么要选定我？”
　　于郢犀利的目光盯着毫无表情波澜的齐向知。
　　“你别以为你就会好到哪里去，现在假惺惺的对我好，都不知道你在我身上图谋什么。”于郢似乎是发现自己话中的矛盾之处，笑道，“也是，我身上又有什么可值得图谋的呢？”
　　“我把自己卑微到尘埃里，挑水，做饭，收拾家里，什么不是我做啊！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啊！”
　　“为什么啊，同样是家里的两个孩子，一个就要被高高的捧到天上，另外一个就要被扔到地里，狠狠的蹂躏啊！”
　　“我也想过他们正常小孩子能过的生活啊，可是，为什么不允许呢？”
　　“……”
　　“你发烧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该好好休息了。”齐向知将于郢强硬的按到床上躺好，随后点上了一只安眠香，放在了于郢的床头。
　　难过了一阵子，头刚刚沾了枕头，于郢就累的睡着了，甚至连安眠香都没有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