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代长生记》廿四桥

3、第三章

　　我推开小尹，佯怒道：“少拿我开涮。”
　　小尹正色说：“若说面容眉眼，你当真没有一分输给他的，只不过他太爱效颦作态，横生出几分妖气来，便显得与众不同。他那些笑容全非出自本心，显得做作。你不同，你若一笑，便如春风拂面，让人好生舒坦。”
　　我看他认真的模样，才知他不是开玩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拿我和佘阆中比，真不知我是该荣幸还是该觉得不幸。
　　小尹却刹不住口地继续说：“打个比方说，那佘阆中就像浓艳扑鼻的水仙花，引人驻足，闻久了便会头晕目眩。你却好比那岩前月桂、陇上寒梅，日久弥香，令人忘俗。”
　　我从香炉上拿起折扇敲他的头训他：“好好的名花，被你这样作践。我一个大好男儿，要比也是桂枝，老梅树干，哪来什么花香。”
　　小尹摸着头，讪讪地笑。我穿戴整齐，推他说：“还愣着干吗？走了。”

　　我们一路穿过读书殿的回廊，再过了几道宫门，到内侍监领今日用的纸笔、暖手炉和备用的蜡烛。
　　当差的徐公公跟尹将军一向交好，经常关照小尹。看我们来了，忙使唤小公公去倒水泡茶，又喊了两个，照了我们带来的单子清点物品。
　　小尹在他面前还老实，等出了内侍监，马上逮住帮我们拎东西的许公公问东问西。宫里走动勤快的太监们消息最为灵通，找他们问一个人的来历，再清楚不过了。许公公见打听的是佘阆中，登时眉开眼笑说：“宫里头谁不知道他啊。”
　　我和小尹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有些惊讶。
　　许公公卖弄地说：“佘阆中长得已经艳压群芳了，他的爹佘明舫大人却十倍貌美于他。当今的圣主颇好男风，佘大人虽官职只得五品，却得以频频入宫面圣。其中的缘由，宫里头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听说这回佘公子进读书殿，是太子特意安排的，”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小的还听说，佘公子曾在殿下寝宫一夜未出。”
　　我们再次交换眼神，这下更惊奇了。太子他的口味是这样的？
　　我很快想起另一件事，就问许公公：“公公，看你谈吐不俗，也是个读书人吧？”
　　许公公红了脸说：“我以前就是读书殿里的侍读，还没到五年期满呢，一次咏柳被圣上看到了，说我长得眉清目秀的，且收到宫里头吧。”
　　果然……我暗自叹气。
　　许公公幽幽地说：“其实也好过以前食不果腹的日子。”
　　其实谁都差不多。这些年如果不是我进宫，家里也过不上安生日子。佘阆中说的没错，我爹没有结识权贵，又没有银子打点，就一直考不到功名，后来沦落到在街上说书卖艺，我娘沿街摆摊卖卖豆腐，一家人勉强度日。姐姐和妹妹只因为家境过于窘迫，虽样貌出众，竟无正经人家问津，不时来骚扰的倒是一些泼皮无赖和纨绔子弟。待我进宫后，地方的官员以为我将来会有些出息，开始对我家人改观。姐姐倒也出嫁了，还嫁了个地方乡绅，人品家底都不错。我陆续托了小尹寄过几回月俸回家，也算接济了一下。早些年，我总担心被赶回老家，就是怕一家人又要流落街头。
　　然而，若是为此断子绝孙，恐怕我那耿直的爹第一个要吐血了。
　　摆放香炉纸张的时候，我不觉叹了口气。小尹凑过来问我：“还在想佘阆中的事？”
　　我摇摇头，他却自顾自说：“我大哥常说，宁可误伤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今后我们恐怕都要提防他。”
　　我点点头。他又说：“没想到太子真的跟他在一起……”
　　“谁在谈论我？”殿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和小尹相视吐舌，有些害怕。
　　“殿下，我们今日当值。”我继续弓着腰，低着头说。
　　“嗯，”太子走近，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昨儿的晚膳如何？”
　　我别扭地把头躲开，尽管这些年他对我无礼已不下百次了，可近来感觉越发难受起来。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多谢殿下赐食。”
　　感觉他走开了，我舒了口气。瞄了眼小尹，看他皱着眉头，一副厌恶的模样。
　　过了一阵子，玳世子也来了。他一进来，我感觉心安了许多。他放了东西，对太子说：“殿下起得真早。”
　　太子用拳头支着脸懒洋洋地说：“民间不是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么？我特意来觅食的，不想被你打断了。”
　　玳世子微微笑笑，只是说：“四海之内，殿下想得到的，还有得不到的么？”
　　“自然是有的，譬如人心。”
　　玳世子没再说话。
　　我和小尹布置妥当，到他跟前感谢昨晚赐的点心。玳世子只是说：“举手之劳。料到你们赶不及用膳。”
　　太子却在一旁插话说：“我送酒菜，你送点心，倒也正好。”
　　不多时，其它侍读们都来了，两位皇子也携手进来。最后进来的是先生。我和小尹今天仍要奉茶点灯，也不落座了。
　　大家坐定，我才发现佘阆中今日未到。先生也发现了，高声问：“佘阆中何在？”
　　端坐在最后一排的邹兰坡回答说：“佘阆中病了，向先生告假。”
　　先生不满地微皱了眉头，取了黄色的纸笺记了下来。

　　进去内室冲茶时，小尹说：“佘阆中怎么缺堂了，他不会趁我们都不在做什么手脚吧？”
　　我也有点怀疑，可是如果他真要做什么，我也没什么可防备的。
　　小尹总不放心，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好一会说：“我去看看？”
　　“算了吧，这种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了，他真要陷害我，何必大费周章，只需烦劳太子或是皇上下个令，我这样的小人物还有招架之力么？”
　　这些年我一直循规蹈矩的，没想到饶是如此，也有人自己找上门来挑衅。小尹似乎看出我的心事，劝慰我说：“这不能怪你，我看佘阆中那人大概是看不惯所有相貌出挑的，何况你既得了太子赐食，又得了玳世子的点心，更刺痛他的狗眼了。这便是书上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也’。”
　　我们说话的时候，两个壶的水都滚了，我给几位皇子泡茶，小尹就拿了大壶给其他人冲。冲完摆了满满一托盘，两人合着抬才抬了进去。往边上的书案摆了，待大家自取。

　　第二天，佘阆中照常到书殿应卯。再过几日，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我和小尹都认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日子照常在应付先生、对太子敬而远之中度过。
　　重阳将至，读书殿的大多数人又忙乎了起来，既要准备交先生布置的诗稿，又要随时准备陪天子登高赏景。很多人是忙着四处打点争取上名单，我则忙着捉刀代笔赚些碎银。
　　每到这些时候，几位同窗便特别体恤我，不但自己给我找生意做，还连带帮我接外头的私活，雇主多半是些高官富商家的子弟，有的是买来给献与美人的情诗，有的是提在扇面上的词句，有些是纯粹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既要写出不同风格，又要应景，一连几日，我搜肠刮肚，几乎江郎才尽了。
　　一日，我和小尹用了晚膳回来，远远就见一堆人挤在寝室门口，似乎出了什么事。我们忙几步上前，一眼看到太子也在，背了两只手站在门口。
　　舍监看我们过来了，清清喉咙说：“有人举报读书殿的侍读学子们私藏□□不洁之物。太子并内侍监的几位大人特地过来调查此事。”
　　我心头一惊，若真这样，岂不是要搜查？我藏在草席下那堆索稿信和枕头里的碎银可如何是好？身旁的小尹根本没往我身上想，两手环抱在胸前，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这次搜查倒是收获不小，太子端坐在我们屋子中央，看到那堆杂书不怀好意地笑，一边喝着茶。
　　小尹低声跟我说：“幸亏我上次那本扔掉了。长离，你怎么了？”
　　我浑身冰冷，根本没力气答他。要来的终究会来的，舍监最后走到我的铺位前，把我的席子掀开时，我都不敢抬头了。
　　“纪长离？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太子跟前跪下说：“小的知罪。”
　　太子低低笑了一声说：“你小小年纪，也思春了？可是在这呆着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