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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祸国(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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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欢楼的大厅中垂满红绸,莺莺燕燕滑落其中伺候。正中央的高台上奏着管弦丝竹,娟秀名妓随之轻盈绿腰,舞得飞袂繁姿眼波俏,嫖-客们品着美酒好生欣赏。
待到一曲毕了,名妓屈膝伏身,绿纱衣蒙着玉肌,起伏出漂亮的蝴蝶骨。
“好。”
台下人叫好着拍手,名妓袅娜而离,入了二楼雅间。虞朝开透着紫晶珠帘可见楼下,名妓掀帘后被宁王揽着纤腰给他斟酒。
“九弟不给面子?”
看向只与亡国皇子腻着的太子,宁王似有不悦地掐了怀中腰肉。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李重玄气态沉稳地应对,“我赏足了舞,美人归三哥,不需贪多了。”
“倒是我漏记了,虞公子这等容色在侧,衬得满楼庸脂俗粉。”
因着是在人前,宁王改换称呼,扇缘朝向纱帘外,“今日也是赶了巧,玉欢楼新上了花魁,待会儿就在楼下斗价开夜,不知虞公子较之如何?”
“青楼女子何能与我妻同论,三哥此话怕是有失妥当。”
眸里微染薄怒之色,李重玄气得掩唇轻咳。
“图个玩笑罢了,九弟何必动气。”宁王晃着酒杯不甚在意,“身子骨本就差,还要如此糟蹋。”
李重玄语气淡淡辨不出喜怒:“三哥可真喜欢开玩笑。”
“愉人悦己,何乐不为?”
宁王按住名妓的柔肩,捋起她的一缕鬓发轻嗅,“何况今日这花魁,怕还是虞公子的故人。”
虞朝开翻着本繁华街头捎的画册,宁王话落时大厅恰好缓响旖旎的曲调,数丈红纱如水流泻裹住高台,婀娜多姿的身段在红纱中若隐若现,足尖轻点跳出精妙的舞步,略显暧昧的动作惹人遐想无限。待到粉裙女儿们伴舞绕台,摇曳生姿的同时聚拢红纱,娉婷俏佳人就媚笑于众人的视线下。
瞧清那位花魁的模样,珠帘后的太子妃神色微变,五指不由得一松,手里的画册就掉落在地。
宁王满意地看着他的表现,先前那点儿疑虑堵得他不舒服,此时这人的狼狈模样终于让他畅快起来。于是在老鸨上台暗示他们抛金时,他毫不犹豫地抬高价格,得了与花魁一夜春宵的机会。
“虞公子——”老鸨上来招待了他们,花魁已被打扮过去等着,宁王挥退了人看向亡国皇子,那人缄默垂首他却笑得高兴,“赠你得见故人的美事,从此出帘上楼右转第三间,就算我之前言行不周的赔礼。”
李重玄微拧了眉想拦住,虞朝开却把他的手按住,貌似神伤地对宁王道谢。
熏香浓浓的暖帐屋子里,花魁对镜贴花黄,眼尾扫曳了薄红。
几声叩门轻响传入屋内,她娇软着声音呼人请进,听到雕花门被推开的响动后,来人却迟迟不见什么动静。她心道这位客人倒不是个急色的,飞旋了红裙转身欲迎,甜腻的笑就僵在她的脸上。
“姑姑——”
噩梦里的青年嗓音轻轻地落到耳畔,衣冠楚楚的亡国皇子立在关紧的门前,嘴角噙着温软可欺的笑,好像是无数次的梦靥降临眼前。
碍眼的宁王没在旁边审视,怔忪的神情就被收拾起。虞朝开仍是旧时模样,眼眸微弯对花魁慰问道,“久日未见,可还安好?”
“你——”
虞间翠捏紧巾帕,鸳鸯鞋底打了滑,“竟是你!”
“是我啊,姑姑。”
虞朝开十分的人畜无害,“破国流落后,卖笑自为娼。姑姑曾有男宠如云鬓,狎弄着亲父兄都能白日宣淫,甚至逼死了良臣之子。如今虽是颠倒了滋味,却也与往日别无二致,姑姑可还享受得惯?”
“呵。”
虞间翠颤抖着站稳,怨毒地盯着这个男人,“虞朝开啊虞朝开,你这从泥潭子里爬出来的罗刹鬼,你这祸国的贼子,你还贪我的笑话来,你当真是没心的!”
“姑姑误会了。”
虞朝开不生恼色,好脾气地解释道,“待人待事呢,讲究个公正。莫说姑姑现今的境遇恰是如此,父皇醉后喜杀人,剁了母妃尸首做肉琵琶,安上弦柱洒泪弹唱,宫乱时也被哪位宠姬削成人彘。皇兄酗杀亦成性,尤爱对男童施以水刑,痴迷他们慢慢死去的模样,而后也被他圈养的哪位小童沉湖溺毙。晋国皇室骄奢淫逸暴虐无道,糟蹋得晋国子民陷在水深火热中,大梁立诏愿待他们如梁国百姓后,诸多城门不攻自破扫榻相迎。若要我将心剜给人看,自然也得以心换心——”
他若有若无地放轻了音调,眼神逐渐幽深成嗜命的漩涡,低喃出压抑了太久的质问,“可你们啊,都有心吗?”
“我还用不着你来置喙。”
虞间翠愤恨地咬着银牙,对这番质问置若罔闻,“当初你和那个卑贱女人被带回来,我们就该除了你这个祸害。晋国扼守要塞固若金汤,若非你暗中夺了兵权勾结梁帝,大敌来犯时私下传令削弱边防,耍尽手段煽动愚民为之造势,梁军如何能成为民心所向,破关直入践踏我晋国河山?”
“姑姑在说什么胡话。”
虞朝开也不强求她能给出回答,除了记忆里予他谆谆教诲的母妃,所谓的血脉至亲早已使他心冷,所以他只是不痛不痒地把话带过,“梁军所向披靡,乃是众望所归。我却是战败俘虏,而今以色侍人,哪里担得姑姑所说的重任?”
“你在装傻。”
虞间翠怔愣片晌,硬生生吐出这几个字,忽地尖利地笑起来,“哈哈哈,你还是在装傻!”
“你装傻骗过我们,祸害了晋国。”珠翠步摇晃了流苏,她笑得喘不过气,弯腰扶着梳妆桌,“你现在这般模样,又是想祸害谁啊?”
虞朝开没有说话,怜悯地看着她。
“我真的好期待啊,能见到梁国被毁—— ”
虞间翠撑着桌沿缓缓偏头,眼神直勾勾地落在那道身影上,似乎倾注了无限的眷恋,“你这个恶鬼能做到啊。”
“吱——”
雕花木门开了又合,虞朝开转身离去,不欲在此多费时间。
虞间翠沉寂下去,僵硬地把头转回,镜中的人似已枯萎——
“砰!”
桌上的饰物尽被扫落。
……
玉欢楼临着江畔杨柳,虞朝开随太子辞别宁王后,忆及了去雅间把画册带上,轻装简从的太子就在柳下等候。
揣着画册入袖,双手按上轮椅,两人却没有动。
虞朝开望着江面,神情安静又怅然。
“在想什么?”
李重玄微动了手指,忽地觉得他很遥远。
“也没什么,就想娘了。”
虞朝开懒洋洋地回着,听着很沉重却不太走心,“想她教过的一句俗话。”
李重玄却觉得他应该是很悲伤的,有只燕子掠过时往江水上罩了黑色的影。所以他没有揭问这人的往事,只是顺从了对方的话问道:“什么话?”
“佛眼见佛。”虞朝开撑着椅背,半阖了眸子有些倦怠,“恶眼见恶。”
李重玄沉默了,禁不住回头看他,他在看万户千家。
江岸的风犯了懒困,携了柳枝拂到面上,还未触及就耷拉了走。
“真是哪位故人的话——”
李重玄略偏了视线,新柳之色就泛入视野,“我帮你赎来。”
“晋国长公主虞间翠。”
虞朝开捻起他的鬓发,推着轮椅缓行向东宫,“不是个好姑娘,我也没伤感谁,殿下不必理会。”
“嗯。”
察觉到他心情不好,李重玄轻轻应了,拍了拍他作怪的手,“别乱动。”
“殿下果真这么依我。”
恋恋不舍地放开遭他揉捏的头发,虞朝开打起了不少精神,低腰吐气到太子耳边轻笑,“不怕我对你有所图谋啊。”
“你不是本就要图谋我么?”
李重玄平视前方避开他,“我两手空空,也就条残命还在,你能拿到就算你的。”
“殿下似乎总是妄自菲薄。”
轮椅平稳地停住了,虞朝开抽身直立,挥手叫侍从避远,半跪到太子面前,轻握住对方的手。
李重玄疑惑地与他对视时,他的眼神清澈而诚恳,莫名有种飞扬的自信,“殿下胸怀大略,乃是龙翰凤雏,何必视己如草芥?我曾拜读殿下辞章,治世之策可经纬天下,无人更比殿下忧国知民,我亦对殿下仰慕多时。殿下是不争,而非不能争。朝中势力错杂纷乱,也不尽是他人党羽。诸多清流砥柱犹待良主,太子即位更得元老之心。世人因美玉有瑕将之轻待,殊不知瑕不掩瑜的道理,尤其是玉石之别如隔天堑——”
他深深地注视着太子,落下惊雷般的语句,“本朝律例哪里规定过了,一国之君不能有疾在身?”
江风重了水汽,吹动衣袂相袭。
“你——”
李重玄偏了偏头,回握住对方的手,唇角微微上翘,眸色清浅如雪,“仰慕我?”
虞朝开霎时语塞。
“殿下年少惊才,美名远播四国。”
故作淡定地挣开他的手,虞朝开起身扑了扑衣摆,转至轮椅之后重新推起,“我娘教我诗书礼义之时,常以殿下为明镜使我自鉴。身处污浊淤泥之中,我敬慕殿下风采也是当然。”
“令堂是位植萱之人。”
李重玄噙着淡笑的同时掺了心酸,身后的人谈起过往总是含糊了许多东西,分明是个心忧苍生之人,却能做出叛国之事,该是受过何等磋磨。可这位皇子犹能进止雍容,又着实使他敬佩得欢喜。
虞朝开在后面随意地应了,又不安分地把玩他的头发。他这回没拦纵容着这人,撩起袍袖的是春风骀荡,不经意间就忆及方才在画舫上说的话。他在那里许是为了应付宁王出口的话,此时想来竟是很不错的——
一见钟情。
李重玄默念这几个不甚真切的字,昨夜的大红喜服好似犹在眼前。
薄毯上的手指微紧,他没来由地想转头看去,可是有个念头浮起又被掐灭,终究他只是望向满街烟火人情——
怕是没法做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