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识》十六点七

2、祸国（2）

　　一场家宴坐得很不愉快，好不容易回到东宫，虞朝开溜入明媚的小园，无所事事地剥橘子。紫藤花廊上紫花烂漫，李重玄推着轮椅穿廊而来，花枝拭过他的衣襟。新鲜的橘瓣被虞朝开送了过去，见对方不肯接受就投喂到自个儿嘴里。

　　“殿下也有闲情来赏春光？”

　　虞朝开把橘子皮拢作小金山，堆在圆石桌上等仆人来收拾。

　　“我为何不能有？”

　　李重玄微垂乌睫，掸去襟上落花。

　　“如今靖王得势，宁王窃权，若非殿下有疾在身，恐怕会和那些惨死的兄弟别无而致。虽说梁帝因着前任皇后对殿下宠爱至极，加害殿下必然触了梁帝逆鳞，不到必要时候此法决不可取，但有朝一日梁帝归西传位于殿下——”

　　这人狐狸般微眯了眼，“纵然他们有自信把殿下变成傀儡，可殿下到时定然有兵符在手，谁得了兵符对方绝对必死无疑，而不是现在这样两相抗衡的局势，所以他们不把殿下放在眼里的同时，除了拿殿下当踏板给对方使绊子，还会打着各样旗号威逼利诱，想法子让殿下归入他们的阵营。”

　　“譬如不久前在寿延宫中的样子，都瞧不起殿下甚至不肯施以尊称，一口一个九弟叫得亲热，实在是糟心得要命。”

　　虞朝开长篇大论至此，半眯着眼长舒一口气，露了几分俏皮的表情，“我以为殿下会郁闷会儿呢。”

　　“你却是看得通透。”

　　李重玄倏然笑了，可谓是风姿天成，“我都不好说明来意了。”

　　“只要不多问我有何目的——”

　　虞朝开将橘子按在桌上，“殿下但说无妨。”

　　“十四皇子有何底细，我确实很好奇，但不是现在打探。”

　　李重玄无奈地笑笑，“宁王来邀我了，说要带着你，就在前厅候着，我推却不了。”

　　虞朝开嫌弃地问道：“东宫是殿下的地盘，没法把他吆喝出去？”

　　“任性这么一次，恐怕再没有下次。”

　　李重玄摇头轻叹，“你也知道他们在争我，我不能倒向任何一方，又没有能力将他们全部拒绝，也就只能全部应下。”

　　“殿下就没想过自成一家？”

　　手肘撑着石桌往前倾了上身，虞朝开真挚地直视他的眼。

　　“……”

　　暗色薄毯上覆着的手骨节微动，李重玄侧头望向碧草如丝。

　　“李重玄？”

　　虞朝开叫出他的名字。

　　“我已经这样了……”李重玄放低声音，终于回看向他，眸子清如泉洗，“何况如何信你？”

　　“殿下不该猜到了吗，梁帝为何要留我之命，又将我赐婚于你？”

　　虞朝开依偎到他的耳边，低笑着呵出些微热气，“大梁换了几代皇帝都没吞掉晋国，现在那位置上的梁帝不善战事却能喜得捷报，可不是因为晋国内部出了个剜心蚀骨的叛徒。”

　　“殿下——”亡国皇子轻轻唤着，宛如诱人堕落的艳鬼，“梁帝可是与我做了好大的交易呢。”

　　“你能叛得晋国，就不能叛得我？”

　　漆黑的轮子碾过蓬勃春草，李重玄与石桌隔远了，脖颈上却似乎还留有那人呼吸的温度。

　　“那不一样啊。”

　　虞朝开发愁似地嘟哝了句，好像被触动了什么心事。李重玄以为他会说出些旧事，那人却懒散着骨头坐了回去，单手托腮抛玩着橘子没看他，“殿下，且不说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入了东宫就同你是绑一条线上的蚂蚱。就算我真有不轨之意，大不了互相利用就行。你拿你的我要我的，随时往袖子里藏两把刀，背不背叛有多重要？”

　　“很重要。”

　　掷地有声的话紧跟着落下，李重玄神色平静地敲了敲木轮，语字清晰地复述了遍，“很重要。”

　　虞朝开一时哑然。

　　大梁太子缘非轮椅上的废人，也曾有鲜衣怒马少年时，本是得天独厚天命所归。奈何那次治理好南方水患的路上，他最亲近的生母留下的仆人把他推入滔滔水流，待到他被营救回来仆人已经饮鸠自尽，他连质问仆人为什么这样做的机会都没有。他在洪水里撞到了那么多尸体，被水流冲刷的树枝插-入他的髀肉，岸上的月光照着他惨白的骨，他差点儿也成了水里的尸体，大难不死活着回去还是只看到尸体。

　　细风沾惹着靡丽花瓣，紫藤花廊飒飒响动。亡国的皇子听了须臾风声，方才对残疾的太子轻叹着承诺道：“如果你信我，我决不叛你。”

　　李重玄对上他的目光，好似鸿雁沾水拨开涟漪，不知怎的心里一动。

　　“我信你。”残疾的太子不容置疑地缓缓出言，“你要我做什么？”

　　“自然先按着梁帝的意思来，还要把样子做得更好玩点儿。所以殿下——”

　　虞朝开扔了橘子坐直，眼里含了揶揄之意，“可愿耽于男色？”

　　“若是欲我做出荒唐模样，卸了他们对你的心防——”

　　李重玄愣怔一瞬，旋即明了他的意思，沉吟着颔首道，“宁王之约，便如此应？”

　　“是如此——”极其鲜妍的神采漾开在脸上，虞朝开笑得期待拖长了尾调，“当然如此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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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轴画舫游于江上，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太子与宁王对酌包厢中，敞开的窗口吹入熏风。

　　虞朝开给太子削了细长工整的青皮，嫩生生的小香梨被他细心地切作小块，盛入黄釉瓷盘插了白玉签，殷勤周到地奉到太子手里。宁王揽着美妾畅饮，华服着身犹如富家公子，见此不由得放声大笑：“美人慰贴至此，九弟果真好福气。”

　　“三哥太过轻浮。”

　　李重玄喂了梨肉细嚼慢咽，唇舌里弥漫开微酸的清甜，“朝开已为我妻。”

　　虞朝开含了紫红的桑葚，闻言顺势露了羞色，被太子温柔地揽住腰肢。瞧着太子难得痴迷的眼神，好像他是被美色所惑，才会有了强硬如斯的态度。

　　见惯了太子不争不抢的性子，宁王却深知他并非软弱可欺之辈，只是那些被他们挑衅的东西于他都可有可无。如今终于维护起一个人，也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宁王倒没什么忧虑的，反倒觉着很稀奇。

　　“难怪九弟多年不近女色，原是喜好断袖分桃之乐，春风一度就食髓知味不可自拔。”

　　宁王挥开惊诧的美妾，仍是调笑着的模样，“本以为你厌恶极了他，最多把他当作娈宠，没想到能瞅着你情深模样。可见美色温柔乡着实叫人难以抗拒，我道他美人也是实至名归，哪里算得上轻浮？”

　　“三哥心里明白。”

　　李重玄牵动嘴角，眼神清明如故，“虽然是父皇无稽之举，但我觉得朝开甚好。纵然没有宾客盈门，我也把他当作明媒正娶的妻子，见他不被轻待我心里就欢喜。”

　　“九弟可是昨夜才与他共结连理。”

　　宁王眯细了眼，明显是不太信。

　　“三哥有所不知——”李重玄好声好气地说着，“我对他一见钟情。”

　　虞朝开埋着头给他喂梨，忍住想笑的冲动，没想到这人真豁得出去。

　　宁王被噎住了话，好在反应得很快，收起了放恣的态度：“那我可得见过太子妃了。”

　　把一个男人当成正室，这是闹着多大的笑话。若是真的也随他去，若是假的就算作太子向他示意自己并无威胁。

　　宁王思及至此，对太子愈发放心，面上还是和气得很：“本还想着宴上有诸多不妥，竟使九弟嗅到靖王的血腥气，故而邀你们这双新人出来散散心。现在看来太子妃让九弟如此欢喜，倒不需要三哥这个外人扰人好事。”

　　果然是来敲打关系——

　　虞朝开轻捏起太子蜷紧的手指。

　　“三哥哪里的话。”郁结的心情被身侧之人安抚，李重玄反握住对方的手，做出宽厚大方的姿态，仿若没听出宁王的意思，“都是血脉兄弟，有何气不气得，有何扰不扰得。”

　　“九弟委实大方——”

　　宁王意味深长地说道，“不怪罪靖王，也不怪罪我。”

　　“三哥想我怎样呢？”

　　李重玄挑起那层若有若无的纱。

　　“我能怎么样啊。”宁王装作没听懂，“九弟这么宽待兄长，三哥可是高兴得很。”

　　“那我多谢三哥了。”

　　李重玄没再紧逼，当真像兄友弟恭。

　　“九弟谢什么呀。”

　　宁王取出紫檀折扇，展开是撒金的面，“三哥还没带你玩够呢。”

　　“三哥还想带我去哪？”

　　遂了他轻易带过此事，李重玄应和得心不在焉。

　　“既然都是男人——”

　　扇面兀然合上，扇柄直指阔江，“自然是去秦楼楚馆，拥得温香软玉在怀。”

　　“三哥可是挫辱人？”

　　李重玄神色微冷。

　　“我怎么了？”宁王瞥了眼虞朝开，“莫非在九弟眼里，太子妃算不得男人？”

　　“宁王说笑了。”

　　温润的嗓音不容拒绝地阻了太子欲出的话，太子妃宛转流美姿容绝胜，不作声时如遒丽的画卷，如莺啼鸣后就鲜活到所有人的心里。

　　虞朝开眸含情意凝视太子，无端撩拨起几分风情，“殿下忧我心切，欲要洁身自好——”

　　暗里挣脱开太子握紧的手，太子妃直身舒袖如流风回转，“然而秦楼楚馆亦有风雅之处，锦衣子弟一掷千金为名妓也是美谈。我憧憬大梁风土人情已久，随宁王去见识下烟花十里正合心意。”

　　“如此大梁可真是与有荣焉，能让太子妃亡国后还心有惦念。”

　　捺住眼底的惊艳之色，宁王略有深意地说着，想着这亡国皇子蛮会识趣，审时度势讨得好嘴巧。

　　“三哥慎言。”

　　李重玄扼住宁王冒犯的话，却没更进一步违逆得他动真火，只是泰然自若地推开黄釉果盘，“既然是朝开欲要前往，三哥这份邀约我便应了。”

　　“九弟宠妻甚极。”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宁王扣手敲扇，顺着台阶下来。

　　李重玄礼貌笑笑没有应话，仅把虞朝开喂来的梨肉嚼了，当真是羡煞旁人的恩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