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殃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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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亮的海水漾起细细的白浪，顺风的船鼓开雪白的帆。木质的船舱平稳得舒适，靠窗的位置上，牧朝开推起上漆的挡板，扑面的海风混着咸腥气。
“差点儿没赶上……”
推拉木门从内拉上，门上自然的木纹扩散得粗犷。单独的船舱仿若密闭的小室，男人重重地倒在铺着软垫的座位上，沉沉地松了口气。
两个道士与他们相对而坐，俊俏的姑娘揣着八卦盘，毫不掩饰锐利的审视意味。
“咳咳，之前急着上船，只来得及互相确认身份，还没能好好介绍。”男人清了清嗓，试着活跃气氛，“先说我吧，燕行署第一捕头，祝——角——”
他刻意地拉长声线，听起来十分夸张，脸上的表情却是好死赖活般没劲儿，像在开什么烂俗的玩笑。
姑娘的眼里多了嫌弃。
“崆峒宗，史莞姵。”姑娘公事公办地应了，接任务前他们都看了双方的资料，此时就没必要说得太多，仅仅是走个形式，缓和生疏的关系。然后她抢在旁边的人开口前再次介绍，眼神带了几分雀跃，“这是我师弟晏礼春，晏晏君子，沐礼于春。”
着重强调了师弟二字。
晏礼春失去发言权。
只剩下最后一个了，三人出奇地达成默契，打量的视线定格在窗前。无比静默的等待里，那个白衣的青年吹着海风，不上心地落下自己的名姓：“牧朝开，放牧的牧，风荷朝开。”
“只是这样？”史莞姵狐疑地盯着对方松垮的衣袖，那把紫箫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可是一路过来她试探多次，没感受到任何异样的气息不说，这人身上的气质反而纯粹得过分，相较师父手里的仙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在这之前她从未听闻暹朝有此等人物。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凭空出现，她就把困惑的矛头对准另外的人，“祝捕头，燕行署给出的名单上面，什么时候加了码？”
“玉引是他的。”祝角委婉道，“我们只是捎带。”
“哦。”史莞姵勉强理解了这个解释，意思就是他们不是一伙的，这个捕头也不知道对方的来历，“多谢这位好心人。”
“不客气。”牧朝开毫不推辞，草草施舍来一眼，撩了衣摆起身，“你们聊，我去甲板转转。”
木门被推开又拉上。
祝角慢吞吞地坐直，指节磕两下桌沿：“牧兄弟避出去了，咱来说说看，入城了怎么捉鬼？”
大鹏垂下如云的翼，投下小山般的黑影，海面起伏的光色乍然沉淀。牧朝开倚着坚固的桅杆，眸底粼粼闪闪的景致忽黯。
挥不去的热意侵吞于清凉的风里，酝酿着似乎蒸出丝丝白汽，偌大的甲板空旷得近乎空虚。此时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笃笃出现，突兀得足够让人心尖一颤。牧朝开收回放空的心绪，来者施施然站定到他身边。
光线适时地无孔不入回来，他侧头时不禁晃了晃眼，依稀辨认出略有熟悉的面孔。
小道士呀——
牧朝开淡淡地想，想着事点头致意，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愣是看不出几分敷衍。
“牧兄。”隔了两步的适当距离，晏礼春朝他伸出手，指缝里闪动了一点金色，递来浑-圆的金橘，“船仆刚端来的果盘，要不要尝一个润口？”
牧朝开略略一瞥，矜持地收入掌中，不紧不慢地剥皮，张了不饶人的尊口：“一盘珍果里专挑个橘子送，你们道士真比廉官一清如水。”
“挑时问了祝捕头，他说你们同行的日子里，见惯了你剥橘子。”晏礼春面色赧然，“不喜欢的话，可以回船舱换。”
牧朝开低下头，手上动作没停，三两句功夫剥出饱满的果瓤。牵着白丝的果皮化作质感空透的粉尘，如同一团琉璃色的雾，随着他指尖的偏移浮向无边的海。
「这老实样儿就没意思了。」他索然地想，「好像我大把年纪了还欺负小破孩。」然后嘴上又问：“你们吧唧完了？”
“三年一度的万妖大会就在今夜开始，很容易让外来的谁混在里面。风月洛城又不管官府的事，铁珠子的通缉挂不到那边。祝捕头说我们也就不用顾忌官府身份，使什么手段都得把他搜回去交差。”晏礼春颔首应是，“而在那之前，我们得先熟悉路况。”
“风月洛城我不熟。”
“我也不熟。”晏礼春好似信了这哄鬼的话，“到时可以一起逛吗？风月盛事闻名已久，没找着人之前，不如瞻观一城火树银花不夜天。”
牧朝开一瓣一瓣地往嘴里喂橘子。
“你一个小道士，凑妖怪堆干嘛。”他八方不动地咽下酸不溜湫的汁肉，脱口就是嘴里打转的调侃名儿。尽管立马咂过味儿来，又料准对方没那计较的心胸，他便心胸豁达地顺其自然，“我说这位小道士，风月洛城你不熟我不熟，不代表咱俩就熟到能把臂同游，懂？”
“可是——”晏礼春恳切地问道，“你真的不会跟上来吗？”
掰橘子的手微妙地停住。
牧朝开挪了挪背，整个儿靠上桅杆，抬头跟人面对面。
“我？”他像是失笑，“跟着你们？”
“你那么刻意地接触祝捕头，又竭力让自己看起来置身事外。”晏礼春仿佛感受不到他的尖锐，仍是温温吞吞地把话讲好，“你的目标其实和我们一样，也是风月洛城的铁珠子吧。”
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船脊。
“该去风月洛城的大妖们早去了。”牧朝开打破这份僵峙，“这艘船是备给朝廷的人，那些鹰翊营的铁疙瘩潜在一堆船舱里，不会和你们燕行署的喽啰打交道。暹朝大将吕梁颂领着那帮家伙，那个皇帝座下最不吭声的鹰犬。”
晏礼春眸光微闪。
“风月洛城城主叫龙紫焚，当今妖族的魁首，据说和太祖皇帝有几分风流冤孽。”白衣的青年无动于衷地继续说着，提及如此胭脂绯事只如灌下一杯白水，“万妖大会里什么妖都有，还要搅和这样那样的人，你们要盯着的也不该只是铁珠子。”
“下了船就分开——”他眯细了眼，“我只带你一个。”
“好。”晏礼春欣然接受。
……
寥廓的天幕渲染开层层叠叠的蓝，逐渐交融出空灵的底色，细弱的银光流淌成天神的纱衣。稀薄的云雾旋转分散，大鹏伸平双翼滑翔了倾斜的角度，俯瞰一幅擒着青天明月的海上图景。
海上有一座城。
无数条藤蔓像是纠缠出王的底座，古老而庞然地盘根错节，苍苍然地长在海里。新生的碧色则从沉睡中挣扎出来，沿着当中扁平拔高的鳍状物体，一寸一寸地攀爬直上，形成极为奇诡的结构，擎起幽幽闹闹的朱檐楼阁。辉煌的灯火如细细的金色血管，串起上上下下的长街短巷。点点灯火还放逐般飘荡在城池边缘，是数盏拴了竹篮的天灯，好像这座城流了金色的泪，抖入浩瀚的海天夜色。
漩涡引擎推动天灯慢腾腾地加速，吊在下面载人的竹篮晃晃悠悠，淡淡的白色蒸汽拂过史莞姵的面孔。她从竹篮里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愈发迫近的风月洛城，空中数盏天灯就如趋上去的蜉蝣。
祝角盘坐在另一边，仰头看一簇火苗，等着天灯落到浮空的码头上。
万妖大会的焰火已然啸起，众妖拉开乐颠颠的筵席。最下面的街区都大肆狂欢，癞蛤蟆精腆着大肚裹着围裙，敞开小酒馆狭窄的门，不断鼓着腮帮子发出响亮的声音，喊着淤泥酒两刀钱啦！淤泥酒两刀钱啦！一位位奇形怪状的客人立马烂泥般挤变了形。
牧朝开摸出两刀钱放进木箱，滋滋的白糖在铁板上勾画出生动的线条，活泼可爱的糖人没两下就成形。兔耳的少女今夜依旧要做生意，但是穿了最好看的一身裙装，羞涩地笑着将两根竹筷递到他手上。
牧朝开把糖人尝到嘴里，转头塞给晏礼春一根，朝少女点点头就走了。排在后面的妖怪蠕动过来，满身瘤粒般的眼珠子转到一个方向，乍一看正面有几分惊悚的对称美。它最底下伸出的触手都指着自己，少女就笑吟吟地询问是要做成你的样子吗，于是妖怪全身的眼睛都欢快地眨了眨。
晏礼春回头望见这一幕，再看向手中金黄的糖人，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从舌尖上蔓延开的甜味似乎腻得过分。
朱红的琉璃瓦铺满整条街道，挑起的灯笼千姿百态。脚下坚实的藤体蜿蜒出异界的栖息地，木质建筑上偶尔也附着死藤。白衣的青年穿行在形形色色的妖物中，明明四周有那么浓的烟火气，背影却始终有种格格不入的孤绝。
“喂，小道士。”牧朝开忽然在妖流中转身，手里的糖人解决了一半，他似笑非笑地戏谑道，“真让我带着的话，敢不敢去逛个有意思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殃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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