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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殃民(1) ...


  •   铁珠落地的声音清脆。

      一方潮湿的囚室,一墙骇人的刑具,一地散乱的蒲草。

      繁复的长袍勒紧在铁床上,上好的蜀锦质地,惹上了血虱和草絮。那双只来得及惊恐的眼还死睁着,一圈又一圈的铁链吞噬了他,攀上他的脖颈渴饮温热的血。

      锈红的铁窗绞入苍白的月光,照出墙角处小小的身影。那个孩子般的身影微低了头,眼角溢出丝丝黑气。

      “铛!”

      份量够足的铜板扣在桌上,胡子拉碴的男人豪气发话:“小二,上茶。”

      忙碌于人群中的小二瞥了铜板一眼,一声不吭地招待到别的地方。

      “嘿我这——”

      坐在最外桌的男人吸了口冷气,挽着袖子就要理论。砰然落响却先一步占了时机,懒洋洋的声音在他旁边喊出同样的话:“小二,上茶。”

      贵重的银色攫取了小二的目光,转眼间他就躬身到桌前,两指一伸将桌上的银元收入囊中,客客气气地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口齿流利地绕出一溜儿茶名。

      “海石赤丹。”

      那人从头到尾地听毕了,仍是懒洋洋的语调,却道出一声没报来的名儿。

      小二诧异了眼神,细细打量起这位客人,但见对方支着额头没看他一眼,似乎笃定了他们这儿该有他想要的东西。

      狭窄的桌子抵着上了年头的梁柱,只容得两头各坐个人,一边正是那个悻悻收起铜板的男人,沉甸甸的黑鞘长刀配在腰间,深青的帛衣上沾了风尘。另一边就是这位白衣的公子,一副遒美洒脱的好相貌,懒得理会人的动作颇有些傲。

      “客官稍等。”

      小二恭恭敬敬地弯身一礼,转身消失在满堂的人影中,不多久这张桌子上就摆好了茶具,冒着热气的茶水斟出后清香扑鼻。

      “真是明抢。”

      男人端一杯茶水不住晃冷,一脸肉痛地想着那个银元,“明抢啊。”

      对面的人没有吭声,抬手把茶具一一从托盘放到桌上,轻巧地掀起枯黄草编垫,莹莹玉色就流淌到两人视线中。

      “这是——”

      “玉引。”素白的指分开几块圭形玉石,白衣的青年随手揣了块到袖里,“纵然隔了海水,风月洛城的名头也不是虚的,不可能和中原断开联系。这未央港的不少行当,明里暗里都归那位城主管,自然有个共通的暗号。我是说我能带你们入城,可是邀请人的函件委实不好拿到,只能走个取巧的路子。”

      “那入城了,你还跟着我?”对此人不甚简单的认知再添一层,男人讪讪地收住愕然的眼神,“要我说就别了吧,我一个燕行署里羁妖的捕头,从京城累死累活地追到这儿,还要碰面上头分配来的两个道士,就为了最近闹得人心惶惶的铁珠子。兄弟你虽说半路上为我拔刀挡了伙马贼,我说报恩你就只是想找个游历的伴儿,干脆挑个现成的一路和我同行。追踪到铁珠子来了这儿的踪迹后,你还乐意帮我想法子进风月洛城。可公家事终归是公家事,后面的行程委实不好让你掺和……”

      男人的声音在咄咄逼人的威势中越来越低。

      “恐怕你们也抓不住他。”青年凉凉地瞟了他一眼,“还不如做个看风景的,三年一度的万妖大会挺难瞧见。”

      男人一时噎了话,闷头猛咽了口茶。

      极长的海岸线伸向陆地的尽头,向内弯曲了一个平坦的弧度,布置其上的码头外停靠了数量可观的船舶,市舶司的官兵检查着船只商货。一艘巨大的海舶占据了最好的泊位,沉重的舷梯从甲板上放下,管事模样的人落步离船,冷淡的眼神仿佛生来如此。森冷的军士列次等候于阴影中,领头的男人牵着劲瘦的黑马,旁边哈腰了位五品官服的官员,而那位将军般的人物巍然不动。

      港口南岸是繁华的景象,林立的歌坊中既有一曲红绡的琵琶女,又有通晓音律的狐族乐师。错落的酒楼里伙计们热火朝天,时常有醉出真身的妖怪,被见怪不怪的官兵带去关押两日。大小市集里人群摩肩接踵,各色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个木讷的青年看了许久盛满生鲜的鱼篓,悄悄把粗衣里的鱼鳍收起。

      这是大暹朝43年,暹厉帝十一年。四十三年前,暹太祖燕樽平定了中原大地上长达百年的战乱,割据各方的势力纷纷俯首称臣,妖族的首领更与他盟誓了百年和约,妖族与人族在历史上第一次有了对等的地位。新建的国都城墙上就此竖起如火赤旗,旗面上大朵盛开的海石榴图案标志了一个崭新的朝代。

      暹太祖在位十四年,沥血勤政体恤民生,驾崩时膝下仅有一子,托孤于小其十三岁的皇弟,即此后以慈柔闻名的暹文帝燕惠。暹文帝休养生息了这个繁重的国度,不同族群间激烈的矛盾被他以春风化雨的手段消解,他是真正把爱民做到了骨子里的皇帝,无论对妖还是对人都能一视同仁。十八年后他让位于暹厉帝燕彻。当年单薄无援的孤儿嗜血了獠牙,召集大军逼宫殿上,把这个压制了他太久的男人踩在脚下,不出两年曾经的暹文帝就饿死在长乐宫中。

      暹厉帝憎恶妖族众所周知,后世的人评判他的登基本该是一场噩梦的开始。怪异的是除了明令禁止妖族入仕为官,以及在人族的聚集地当街现出真身,此后他并无多少铁血的打压动作。聘请各门各派的道士与朝廷合作捕妖也许算得一遭,却实打实地是在抓那些桀骜犯法的妖怪。故而民间虽有大大小小几次暴乱,也都还能被现在的朝廷镇压下来。

      扯了油布篷的馄饨摊子上,史莞姵一手在桌上无意识地转着八卦盘,一手用木筷戳着粗瓷碗里剩下的汤水,颠簸了为数不多的几片葱叶。燥热的海腥气不是很浓,忽聚忽散般浮沉空中,嗅久了却让她有些昏头。分明是入秋的天气,篷子上的太阳却狠得紧,远远地翱翔几只鹏影。

      “啪!”红润的指尖微动,木筷绷直般横搁。似乎她信手使了什么巧劲,飞溅出的汤汁随着木筷的旋转,一滴不落地掉回碗中。

      晏礼春看着她的动作,依然一丝不苟地端坐,身居喧市如处静室。俩人都穿着长身束袖的皤色宗服,仙风道骨正气凛然,红穗垂了浆亮的乌鞘长剑,一看就是捉妖不眨眼的臭道士,胆小的妖怪路过时都绕着走。

      “怎么还不来呀!”史莞姵憋不住恼火,“正福酒楼外第七家杂摊,密信写得清清楚楚。风月洛城的船都要走了,那个姓祝的羁妖捕头怎么还没来——”

      她不满地晃头,撅起两道眉毛,“师弟,咱们打道回宗吧。”

      馄饨铺的老板愁眉在碳炉后,因着这么两个人物坐场,这地方好像一下子肃穆起来,来来往往的行客都少有驻足,生怕多看一眼都会罪过了小仙人。他的生意就冷清得可怜,他又不敢把人往外赶,大暹朝的道士可是比权臣还重的身份。

      老板遮遮掩掩的神情落在眼里,晏礼春随手往桌边推了枚银元,不动声色地示意了酬谢,苦色的老板顿时喜笑颜开。

      “勿躁。”晏礼春只说了这两个字,显然不见什么成效,坐不住的姑娘当真有立马走人的征兆。他微低眸光后,又软软唤道,“师姐。”

      “哎!”思绪懵了半拍,史莞姵又惊又喜,得劲儿地应了还不够,坐回来又笑眯眯地伸头,“师姐不对师姐有罪,我们崆峒宗的小师弟就是稳重,再教训下师姐好不好?”

      晏礼春十分乖巧地低头,明显没有再开口的迹象。

      史莞姵也不逼他,好心情地哼了个调儿,侧身看向不远处的说书班子。

      那是几个挺磕碜的糊口百姓,刚弄了一阵吵吵闹闹的弦子响,麻衣的中年人跟着拉开嗓子——

      “且说那夜,风高月黑。张府禁室,一珠穿喉。”他压紧醒木,故意营造出诡秘的气氛,话来一桩铁珠子的血腥奇案。

      铁珠子是四个月前出现的邪物,四月来夺走了七条人命。案发现场都会留下一枚带血的铁珠,燕行署鉴定后确认其为一击致命的凶器。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凶手逃窜至今,在民间掀起的恐慌超出官府的预计,铁珠子的恶名足可止小儿夜啼。燕行署在这桩案子上下了极大的力气,得到的关于铁珠子的消息却寥寥无几,只能凭据对方的作案地点从暹朝之南曲线向北,推测其最后的落点在北溟中的风月洛城。

      收集的铁珠上面不时有残留的妖气,燕行署出于慎重的考虑,派出某个得力的羁妖捕头的同时,请求崆峒宗协助此案。当时她和小师弟正要离宗历练,就被惯会躲懒的师父扔了这么个摊子来。

      史莞姵不由得活动手腕。

      他们那个成天招猫惹狗不干正事,还拼命压榨勤勤恳恳的大师兄的宗主师父哟,真是想想都恨不得把人拖过来揍一顿。

      “好!”耳畔一阵浪潮般的喧哗,史莞姵略略回神,注意到周围的人群渐密。一波一波的人流停留在这条街道上,从说书班子的方向缓慢向外增长。然后她看见里头的说书人不知何时换了,绛色深衣的公子哥儿正抛玩醒木,笑吟吟地撑着木台前倾身子:“既然死的都是烂心烂肝的人,那你们再说说,铁珠子干得好不好?”

      “好!”人群这回更为沸腾。

      “寻常官吏只管人害人,专门改立的燕行署管妖害人,人害妖又有谁来管?”绛衣公子笑意更盛,周身气势却无端骤冷,“那七个凌虐了三十二条妖命的家伙,难道活该他们自在逍遥吗?”

      “不该!”阵天的呼声吸引来更多的人,不少粗衣平民感同身受般红了眼睛,巡查官兵叫嚷着挤进来维持秩序。

      不对劲——

      来不及因为绛衣人的话惊异,史莞姵手上的八卦盘疯狂转起。拥堵过来的大都是化为人形的平民妖怪,平时总在严苛的律法下收敛得足够卑微,此时暴动的妖气却让她打了寒战。

      “蛊心术。”一道身影霎时消失在眼前,对面空出的位置上,混沌汤汁的热雾散向摊子外。

      史莞姵打了个激灵,师弟留下的话点醒了她,杯盏时间里聚集不了这么多狂热者。那个绛衣男人绝对有问题,甚至从一开始就对他们有所防范,她和师弟才会对法术的波动毫无察觉。

      而能做到蒙蔽他们的地步,就证明这个家伙的实力不可估量。

      史莞姵猝然起身,转头时可见人潮涨落,拦阻着威胁到他们的闯入者。那道皤色身影对着一众失去了理智的攻击,手中的剑迟迟没有拔出,只用剑鞘打开几条间隙,踩着空飞身跃上周边建筑的檐顶。

      当中的绛衣人已悄无声息地消失。

      晏礼春靴尖抵着屋脊的狻猊吻兽,搜寻一圈后微皱了眉,转而要掐诀祛散只有他能看到的黑沉沉的雾气。这时空中窜来一阵尖啸般的箫声,仿佛是数枚金属薄片清脆撞击,落在耳里却轻柔得好似裹着厚重的棉絮。这样利落娴熟的技巧显然是在避开无关的人,只让这条街上被蛊惑的民众都空白了表情,他眼中的黑雾在声波里溃灭得干干净净。

      箫音来得突然也收得很快,整条街都安静了一瞬,旋即是巡查官兵的厉声呵斥,铁兵交接间将将回神的民众们哭泣求饶,他们之中普通的妖怪占了大多数,而官府对于妖怪向来没什么情面,定然会冠来聚众谋逆的罪名,混杂的人类会被认为是受到胁迫。

      混乱的场面又被一声厉喝中止,官兵头领大声招呼着属下们好好听命,宣告只抓蛊惑民众的主谋,被蛊惑的妖怪都是无辜的赶紧离开。而后头领谄媚地看向身边的携刀男人,似乎在征询对方这样的做法是否让他满意。那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只点了下头,收起手中泛着反光的乌金令牌,头领顿时更卖力地去组织疏散。

      晏礼春的视线落到那个落拓男人的身后,有道白衣的身影正模糊在刺眼的日光里,宽袖下露出的五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翻飞着透亮的紫色——

      是一把紫箫。

      强烈的熟悉感袭上心头,还不曾分辨就消弭无迹,只留下莫名的怅然若失。然后那抹紫色忽然凝滞了,那个人若有所觉般抬头,他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交汇在空中,那一刻他似乎隐隐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那人似乎笑了。

      晏礼春一时不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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