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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殃民(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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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刺?”
呛人的青烟萦绕干枯的面庞,驼背的蜪犬含着铁烟杆,抖抖索索地铺好红案上的黄纸簿子,裂开的手老得失去生机。
牧朝开抄出一张紫笺,随手点在烟杆口的火星上,小笺上明灭了金色的海石榴纹,慢慢地焚挪一条红亮的细线,从笺面的一角到另一角,坠落下一朵一朵残花似的香灰。
黄纸簿子瘫得死死的,蜪犬盯着抽了两口烟,抬头咧出称得上阴冷的黄牙。簿子却兀地腾起来,凌乱不堪地迅速翻页,像受惊后冲入花丛的老蝶,最后停在整页空白的扉页,上面缓缓浮现出一个字。
只是一个峻拔的字,没有多出任何介绍,甚至连名字都算不上——
蜪犬重重地一磕铁烟杆,猛地滑坐到大柱下。
晏礼春立在一边,那簿子是竖在空中的,他只能看到残旧无奇的封面。
青铜钥匙插入龙头锁长吟的锁口,哆哆嗦嗦地往复转了三圈半,空旷的大厅里响起齿轮咬合的咔擦声,宏伟的青铜大门缓缓移向两边,浇铸的莲指女人像随之一分为二,微微睁开的眼透出哀然的神光。
“大人——”
蜪犬左右岔着步子后退,谦卑地埋下头颅,又在乌鞘剑经过时深深地看了一眼,仍是发出嘶哑的疑问,“您要带一个道士吗?”
“与你无关。”
牧朝开径直踏入弥散的尘灰中,皤服道士朝蜪犬颔首致意,跟着消失在重新封闭的青铜门后。
蜪犬在原地吐了很久的烟。
“滋!”
手指翻转结出法印,符纸曲折了符文,凭空化作指尖上的火焰,照出一片窑井般的地方,像是他们冒失地闯入竖起来的隧道深处。
靴底点地的回声不断荡旋在狭直的空间中,四周的藤根交织出轮囷的藤笼,但是留出的罅隙已然足够,人行走其间毕竟微小如豆。微黄的光从极高的顶端缭绕下来,鳍状物巍巍在光影中,寂静地捅向碗口大的藏蓝天穹。
走近了才看得愈发清楚,不止外形相仿,那确实是一根鳍骨,森森的白仍是初生般细腻。凌空的车道环绕其上,一圈一圈直抵长空。金鞅铜马拉着丹漆彩绘的独辀车停在面前,车上的伞盖撑开鲜红的帷,盖斗有靡华的错金银纹饰。
牧朝开看着这根鳍骨,定定地站着不动了,仰起的脸上不辨悲喜。
晏礼春蜷起手指,往掌心熄灭了火。
“走吧。”
牧朝开漠然地撤回视线,跨步上车牵起辔绳,小道士放下剑在他旁边跪坐。
车道两侧霎时幽幽亮起,吊垂的藤丛斑驳了黄绿。铜马发出逼真的嘶鸣,哒哒地带着车子驶动车轮,掀动的风交缠了两人的长发,半柱香时间便减速到尽头。
“我们分开的时候,你说走不同的路,不乘那些天灯,带我去了连着海面的港口——”晏礼春整理好装束携剑下车,“只是为了找到这条通道吗?”
这里是风月洛城的最顶端,碧藤手掌般托起殿宇重重,华灯风流满照嘉客侍婢。铺满汉白玉的空地上摆开筵席,一眼收不尽馔玉炊金,凤笙龙弦中的歌声响遏行云。
“天灯那条路太慢了。”牧朝开后一步下来,算是认可了他的话,“不过他俩也能在半路上找找人。”
“你相信他们不能找到。”晏礼春回头看他,“你拖住了他们。”
“这可说不准。”
牧朝开晃悠悠地走到前面,从路过的侍女头顶的金盘上拐了壶葡萄酒,一下子又转回来抓住晏礼春的手臂,足迹变幻了几个来回,转眼间上了最高的飞阁,一派正气凛然的狡诈,“万一全凭我乐意呢?”
“你不怕铁珠子被发现了?”晏礼春温软地问。
“看得到又怎样,把你给看牢了,只凭他们两个,难不成还能抓着人吃掉?”
牧朝开仰头饮了口美酒,蔫儿坏地俯视筵席全景,“急不急啊小道士,反正打种种迹象来看,我现在是最大的线索,你肯定要跟着我的,问那么多做什么?嘴长在我身上,我爱说不说,不如先把下面这出戏班子消遣了。”
他说话时离得很近,晚风顺来醺醉的酒香。晏礼春揉了揉鼻,安分地注目飞阁之下。
……
龙紫焚踏上一排排寒白的玉阶,艳丽的灯火打在她的身上,金石之声都喑哑在这一剪倩影中。
高处的席位上寂寞了许多,空出的位置当年曾有举樽长啸的大妖,如今来者不过寥寥,闷头喝酒的样子不见肆意狂放。
她从怪异的沉默中经过,拖着长长的紫色裙摆,宛如一束空谷中的鸢尾花,仪态万千地落座于首位,她身下的座位像是一块淡蓝翡翠。
侍女为长案上吹白若雪的玉脍蘸上金黄的酱。
“龙紫焚。”下首的巴蛇王昂起青色的头颅,“你看看这里,你看看有多少老朋友对你失望,你还要我们这样窝囊多久!”
“三年办一次万妖大会,你每次都说服我们再多等等。我们也就一直看着,看着我们的族人被驱赶到肮脏的边缘。这所谓的大暹朝的每一分骨血到底烙着人族的印子,而他们从来只会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前一个皇帝还能靠一点怜悯容纳妖族,现在的皇帝却要把我们的族人都逼死。”人面的鲛皇也清清冷冷地发声,“龙紫焚,你是天地间至高的真龙,所有的妖都愿意服从你,可那并不意味着你能任性地把我们带入绝境,只是因为你本来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只是在信任你。”
好似打开了锈住已久的阀门,潮水般的怨声倾泻而来。
“……再这样下去,我也像那些老家伙一样,找个山窝子睡上几百年吧……”
“……这狗皇帝,把小妖怪的委屈都压了下去,明明打压得妖族哼都不敢哼一声了,看起来他还好像大方得要命……”
“……那些道士也忒烦,整天捉妖捉妖,没把妖族当成暹朝的子民就直说,以为谁稀罕……”
“……”
“……”
“……”
龙紫焚兀然昂首。
她的乌发上装饰着细小的紫珠串,碰撞时有细微的清脆声响。
“是没有以前热闹啦。”她说。
满座俱寂。
“四十三年了,暹朝国祚四十三年。”龙紫焚长长地喟叹,“倘若算上燕樽不是太祖皇帝的日子,两族欲求共处的时间还不止四十三年。”
凶名赫赫的大妖们都动了神色,那个名字仿佛一直都活着,不管隔多久从她这里听到,依然能气势磅礴地打动心房。
“百年盟约是我们一起同意的,然后在竖起旗帜的城墙上和燕樽订下。一百年啊,我们打个盹就过去了,人族却不知换了几代人。”龙紫焚垂低眼帘,“所以人族容易忘,他们誊抄数阁史书,结果还是不停地犯同样的错误。可是我们还记得好好的,记着风月洛城为什么存在,记着那份盟约承载了多少故人不休的呐喊。”
“人族其实也有很多人没忘,云游四方的逍遥散人,青阳观观主天葵真人,天剑门门主张鹤生,崆峒宗宗主无情子,这些哪个不曾名动一方?在座的又有谁可为敌手?他们自那以后又有多少年避世不出?”
她微微前倾身子,注视每一位座上宾,“诸位俱能翻手山河,你们眼中弱小的人族太多,但是别忘了弱小的妖族也有很多。化形不过是妖族与生俱来的本领,往后他们大都止步于此,同普通的人族一样饥饱作息,却总会被迫厮杀在野蛮的争斗里。”
“人族需要一份安定,妖族需要一份秩序,我们怀着相似的理想,终于以血和汗争取来暹朝这样的和解,中间死了多少妖也死了多少人。这一百年里注定要有许多纷争,人族与妖族之间的隔阂本就难以在百年内消失殆尽。痛恨妖族的人也许成为贩夫走卒,也许成为王侯将相,像燕彻这样的当权者必然出现。我们却不能因此推翻这个王朝,我们仍要走下去,为了苍天下我们共同的子民。”
众妖缄口不言,或是陷入沉思,或是陷入对过往的追怀。
“那么——”巴蛇王仍有不忿地开口,“非得是人族掌权吗?”
隐秘的视线骤雨般投射翡翠高台。
“这就想杀人了?”
龙紫焚在膝上交叠双手,朱唇轻启时有了血的味道,“四十三年前,伏首于燕樽解下的龙牙刀,对着那位大人,我们面对了同样的问题——”
她扫视了一圈面色各异的老友,拂袖起身离开高台,“而今的暹朝就是我们必将信守的选择。”
强烈的擂鼓声从广场上直冲夜霄。
“在这儿等我。”
流丹的飞阁上仍有檐上君子,牧朝开盯着龙紫焚消失的身影,仰头又灌了口酒,把酒壶往旁一推就隐入无边的夜色。
晏礼春接住快空的镀金酒壶,愣愣地看着身旁空出的地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起身去追,只把酒壶抱紧了些,垂眸听着风月洛城的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