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桃俗李》洮邪邪

20、第 20 章

　　此刻，我们正驾车走在前往彰德府的官道上。崖边小镇的事情解决后，我们便返回“百年欢”找焦玉儿，焦玉儿说话算数，与我们交换了找顾惜辞的办法。

　　灭了黑衣人的老巢后，我们又在村子里花了一天的时间安顿好就回来的孩子，姜先生也承诺会将附近村的孩子们依依送还，我们亲眼瞧着最后一批孩子，乘着村里提供的牛车出了村子后，我们也便安了心。

　　事尽于此，之后的我们也力所难及了。我们又在那院子里歇了一夜，料理了前天没有处理掉的黑衣人，隔天早上我们便踏上了归程。莫离也在与我们一同回过“百年欢”后，与我们辞别，去忙别的事情。

　　我们乘船游下时，只用了三四日，如今驾车行官道之上却足足用了十多日才回到彰德府。

　　上次在彰德府眼睛还瞧不见，如今眼睛倒是好了。

　　彰德府主城不大，但管辖的地方不小，与应天府截然不同，彰德府的房屋结构大都是石砌房，当然也有穷的不行的，房子也是土胚房，木头大都用来制梁柱了。

　　彰德府整体都比较缺水，为能事桑田，彰德府修了两条渠引水灌溉，但即使如此，不少山地仍旧干旱不能种地。

　　与应天府的繁荣不同，彰德府的生活气息更浓重，田间地头皆是耕种的壮年人，村镇里除了必要的木匠坊，油盐坊等日常所需的店子，都找不出些别的铺子了。

　　进了主城，铺子才多了一些，但大多也都是卖布，卖油，除此之外，开的最多的便是零嘴铺子了。

　　彰德府坊市分明，所以只要我们不去坊间，就瞧不见张家的宅子。我们找了间客栈落脚，理好行李，已近傍晚，彰德府没有夜市，我和小四川得赶紧去找吃的。

　　从客栈出来，天已昏黑，我们在彰德府转了一会。然后小四川便领着我去了馄饨摊。

　　这个馄饨摊我和小四川都不是第一次来，但我确实第一次用眼睛去看着它。摊子很小，三根柱子加一个墙角支撑起一片小天地，简陋的折叠小木桌上被人经常擦拭，有些地方都磨的反光了。

　　那大姐盯着我仔细瞧了好久，才说道，“娃娃洗白了还怪好看嘞！都认不出来啦！”

　　我有些无措，牵着嘴角笑了笑，小四川却一把拍在我头上，“是吧！这娃俊的很嘞！”

　　我撇了撇嘴，伸手去把拉他的手，他却跟我闹上了，死压着我的头不放，逗我玩，我气得不行，干脆抬脚打算叫他断子绝孙，没想到这小子机灵，瞬间撒了手，直接摔了我一个大跟头。

　　大姐瞧我被欺负的惨，便上前扶我起来，瞪了一眼小四川，“多大的人了跟个小孩置气！不害臊！”大娘虽然在骂小四川，但脸上却是挂着笑的。

　　小四川知趣不再跟我闹，拉着我在一个小桌子前坐下，问大姐要了两碗馄饨，我俩吃得差不多了便跟大姐结了账，又问大姐之前被抓的孩子可有没回来的。

　　大姐一听这当即来了兴致，跟我们一通讲，又说，知道是我们和小世子一起把山贼给除了的，又说被抓走的孩子们都找回来了，高兴地不得了。

　　我越听越放心，问了声“那汲流呢？”

　　“啊呀！你说你那个弟弟呀！听回来的孩子说，他被一个修士给收成弟子带走啦，也没说是哪门哪派的，想找还不好找嘞……真是的……这孩子要是没事也给自个哥哥烧个信儿啊……”

　　大娘又开始嘟嘟囔囔说不完，我却不知如今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汲流没事，还拜了师，却连给我报平安都不愿了，我又开始后悔当初鲁莽丢下汲流。

　　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从一开始找黑衣人，就是为了救汲流，如今汲流已经平安了，那我之前的数月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吗？怎么可能呢，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成功了，流芳百世成为美谈，失败了，也算经历过人生尝尽悲欢。

　　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救了人呢！放在过去，这可是我想都没想过的经历。我不觉得我会混的多好，但至少尽我所能去改变点什么吧。

　　回顾我从落崖到如今，半年时光匆匆而过，我细数我来到这边的经历，忍不住去想。

　　如果当初我没有带着汲流会怎样呢？

　　如果我当初没有与张家断绝关系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当初没有丢下汲流，那个不在乎我出身，愿和我共苦的少年是不是依然陪在我身边呢？

　　但时光不会倒流，命运的齿轮只会向前。

　　“阿珏。”

　　“嗯？”

　　“你之前说，你想再试试，是不是说，你还想再看看这个世界？”

　　阿珏沉默了一会，“……算是吧。”

　　“那我就带着你走遍这三庭吧。”我心情有些激动，但又自己给自己泼冷水，我肯定坚持不了三天。

　　“好。”阿珏意外的温柔。

　　当晚，我便重新拾起了许久未练的灵力，本以为这么长时间没练，手该生的很，却没想到这次竟然意外地顺手。

　　我沉心转着自己的灵力，只感觉灵力滋润着身上的每一处都舒畅几分，我能看到灵力在我体内运转。我能看见丝丝缕缕的光芒自我心口流入体内，运转一周又自心口散做微光，我的丹田处，一团金光不断地过滤着不断涌入我体内的灵力，那就是妖丹。

　　突然，我看到一缕灰色的东西顺着灵力，试图混进我丹田，我边调整灵力运转，边试着操纵一部分灵力将拿东西给揪出去。

　　我转了三个周天，越到后边，像那样的灰色的东西就越多，只好转了三个周天便停下了。停下后我便找阿珏问，那灰色的东西是什么。

　　阿珏解释说，那就是浊气，以后我还可能会遇到黑色的邪气，但这些气低等级的灵师应该是看不见的，我能看见恐怕是得益于我那双灵鹿的眼睛。

　　生灵灵智不全所以想法也单纯，所以生灵的眼睛要比人类的眼睛看到的更多，更不用说我这双眼睛是灵鹿的眼睛，光是看着双眼都觉得清澈无比了。

　　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就像动物们没有很高的灵智，但他们拥有更好的视觉，嗅觉，感觉，听觉，同样的，人类没有灵敏的嗅觉，绝佳的听觉，极致的嗅觉，但人类拥有最灵敏的大脑。

　　就连植物都是公平的，它没有可以直观表达感受的器官，于是世界给了他们最长久的生命，你看，每一个生物都生而不凡，却同样脆弱。

　　我打从心里感谢那些没有伤害过我的万物。更感谢一直陪着我，还帮我治眼睛的小四川，感谢一直陪着我们出生入死的荣荣，感谢同路一程的莫离，更感谢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迎接我的阿珏，还有给了我归属感的汲流。

　　第二日，我和小四川合计了一番，决定继续行侠仗义，解救被黑衣人抓住的孩子们。

　　于是这一天，我们在彰德府的主城里四处搜寻信息。

　　搜索消息时，我偶然听到张家新任的家主成了我之前那个大伯，我略显意外，家主一般都是选年轻才俊的，但想到那位张家小公子，我就连连摇头，张家要是传给那种人，恐怕要不了三年，就得被灭门了。

　　不过这信息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个追杀我的人，就是在回了张家后才出现的，这个张家跟这幅壳子的死，有必然联系。

　　但自从我离开了彰德府，那个追杀我的人好像就消失不见了，我无意寻仇，如果那人当真不再来找我麻烦，我自然也能当没发生过，但他如果敢再来，就别想这么简单结束了。

　　张家和这幅壳子的恩怨我不想管。

　　“张与生？”

　　“嗯？”我回过头。

　　叫我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天庭饱满，玉面且身量高挑，颇有贾宝玉自书中走出的味道，这声音我是认识的，正是之前的那位小世子。

　　知晓来人的身份后，我便转身打算离开，却被小世子给拉住，我不耐烦地问他要干什么，小世子看了看我眼上带着的黑纱带和手里拿着的黄竹，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

　　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我进了一旁的一家酒肆，我皱了皱眉要挣开小世子的手，却不想他的手却拉的很紧。

　　被他拉着进了酒肆后，他一直拉着我走到了一间很深的房间，当我进入房间里的瞬间，一股恶臭便传来，恶臭的根源是墙角缩着的一团团“东西”。

　　我诧异地看向小世子，这是他干的？这一看才发现，小世子面色很差，拉着我胳膊的手也抓得很紧。

　　半晌，小世子再次开口，“张与生，你说的那种仪式，就是把那些孩子给扒干净，然后献祭掉。”

　　我不明所以，却发现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些“东西”，我忍不住挣开他的手，走向墙角的那些“东西”。小世子没有阻止我，我走到墙角，才发现那些“东西”不是别的，都是孩子！

　　那些孩子都裹在棉被里，我蹲下来，伸手想把棉被打开，却又不敢打开那些孩子最后的屏障。我在我心里做好最坏的预期，被子下是伤痕累累脓疮遍布的残破躯体。

　　我轻轻摸着他们的头，“让哥哥看看好不好？”

　　孩子皮包骨头的小脸上，眼睛凹在眼槽里，活似一个一个死神，没有孩子回答我，只是拿那瞪着溜圆的眼睛看着我，我迎着这样的目光，伸手轻轻拉开了一个孩子裹着的棉被。

　　该怎么去形容呢？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些孩子还活着，这个孩子的身前被钉着五根长管，长管没入身体的地方，有些肉甚至都已经和长管长在了一起，腐臭味就是从那些长管里传出来的。

　　我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我预想过最糟糕的可能是被割肉，但真像映在眼前时，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杀了他们！我的心里一瞬间冒出了这样的想法，杀了这些孩子，让他们解脱！我很难想像这些孩子如果回到正常生活的环境，他们会遭受什么。

　　想想校园霸凌就已经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神和人生了，这些孩子面对的，已经不是不人道能形容的遭遇了，很难想象这些孩子今后要怎么活下去！

　　这样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久久不能离去，直至小世子将我拉回来，“你疯了吗？”小世子的声音冷的令人心惊。

　　“流言可畏。”我半天憋出了四个字。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讽刺！”小世子怪叫道。

　　“你是自私，不愿在这些与你毫不相干的孩子身上浪费时间吧！”小世子接着说道。

　　“对。”我想也不想就接了小世子的话。

　　“你真可怕！”小世子的声音带着惧意，“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我没想到原来你也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很惊讶吗？没什么好惊讶的，你根本想象不到，如果他们活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你们总觉得能活着就很好了。”

　　“留着你这种垃圾，倒不如把你给杀了！”小世子的声音恨意浸染。

　　“你觉得他们这样，还算是人吗？”我冷漠地说道。

　　“我只知道你已经不算人了！”小世子杀意已起，一股凌厉的灵力缠绕在我的脖子上。

　　我盯着那些孩子，感受着脖子上不断收拢的灵力。

　　“你们还想活吗？”我突然出声问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转了转他们显眼的眼球，半晌没有一个人说话，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别问了，他们都已经神志不清了。”抓住我的肩的手是颤抖的。

　　我问小世子，“你觉得他们应该活着吗？”

　　小世子沉默了，我接着说道，“我相信他们身上的伤可以治好，但他们心里的那道口子，是他们穷尽一生都难以治愈的。”

　　“但人活着……就还有一丝希望不是吗？”小世子说道。

　　“那是在强迫他们活着。”

　　“救他们的确没什么难度，但救了他们之后，要走完这一生的还是他们自己，这是在逼他们活在伤痕下。”

　　小世子一把把我推开，护在那些孩子身前，“我是想让你救他们！不是让你来杀他们的！”

　　“我救不了他们，烦请另请高人吧。”我说罢，毫不客气的起身转身就走，快要走到门口时，那小世子终究是拉住了我，跪下求我救那些孩子。

　　我问他知道像这样的孩子还有多少吗？他救不了天下，他只是想强迫这些孩子活着来满足他的愧疚心。

　　小世子不答，就这么跪着一手还抓着我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