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记事》长澜

2、第 2 章

　　丹州在大梁东方靠近东海，而京城在大梁腹地，就是快马加鞭的赶过去，也要七日。

　　韩奕走了一日，还没出丹州地界。可天色已晚，只得寻了最近的城镇赶在城门关上之前牵着马进城。

　　此处已经靠近丹州边界，却还是一片繁华景象。寻常人家虽然熄了灯，可饭庄客栈，秦楼楚馆都点起了灯笼。
　　这里靠近渚山，韩奕外出时时常路过，在几年之前这座彭城还不像今日这般热闹。如今这番景象还有穆家的功劳在里面。

　　丹州雨水充沛，不用过分担心田里的收成，比起多数州府算得上富裕。可真正让丹州富到举国皆知的，还多亏了穆家。
　　穆家家主穆振山年轻时就是丹州有名的富商，而大梁又不似前朝那般打压商户，生意也就越做越大。但上天似乎还觉得穆家家财不够丰厚，又给了穆振山一个青出于蓝的儿子。

　　穆振山五旬时将家业交托给独子穆南川，而六年之后，穆家已是真正的富甲天下。

　　早在穆南川还未接手穆家的时候，彭城就有穆家的商铺，后来穆家有了余力，便出钱帮着官府修整了彭城街道，又开了几间铺子，修葺后的城镇引来更多商贾。大梁收的是人头税，对百姓的迁居管的并不严苛，彭城附近的百姓也有搬来安家落户的，从前冷僻的彭城颇有了些夜夜笙歌的味道。

　　韩奕想到穆家，便不可避免的想起穆南川，那身形样貌……
　　就和面前这人一般无二。

　　刚刚还在脑中回忆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韩奕也着实吃了一惊，冷不防被穆南川撞个正着。
　　韩奕下意识松开马绳，用手扶了一下。这一瞬间，也闻到了穆南川身上的酒气。

　　穆南川虽然喝了酒，但意识还在，连忙站直身行了一礼：“不好意思，是在下失礼了，跟朋友多喝了几杯，一时冲撞了公子。”
　　韩奕忙道：“无妨。”

　　韩奕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穆南川，在他撞进自己怀中时简直连心跳也要停了，身体也随着呼吸僵直了一瞬。

　　他抬起头看了眼穆南川跟人喝酒的地方——倚春楼。
　　若不是这彭城酒楼有什么特殊癖好，那看这招牌跟装潢应该是个……青楼。
　　穆南川偶尔喜欢来这种地方听琴赏曲他也是知道的。

　　确认穆南川没事，韩奕牵起马绳正准备去寻个住处，便见穆南川面带笑意看着他。
　　“我看公子像是刚进城，想来还未找到客栈，不如到我店里歇上两日，费用包在我身上，聊表歉意。” 穆南川说这话时的语气诚恳已极。

　　韩奕的确想与穆南川亲近，此时却有点近乡情怯的意味，便想开口拒绝。
　　他情绪很少表露在面上，即便心中如何惊涛骇浪，脸上仍旧一派平静，穆南川睁着一双醉眼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又道：“在下穆南川，不知公子名讳？”
　　“韩奕。”韩奕沉默片刻，又补了一句，“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穆少爷”

　　见他知道自己，穆南川也不意外，别说丹州，就是整个大梁他也能算的上是个名人。

　　“你我既互通姓名，那也算半个朋友，朋友相邀不知韩公子可还要拒绝？”穆南川复又邀请道，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韩奕真的不想去穆家的客栈，他也不再强求。

　　韩奕不知道穆南川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想法，才说了这一番话。他心中的鼓噪渐渐消退，也不愿再避着穆南川。
　　“那多谢穆少爷了，我是个粗人，叫我名字就好。”

　　穆南川粲然一笑，抬手指道：“这条街的尽头往右拐，就是我家的店，日后韩大哥再到彭城烦请多来照顾照顾我的生意。”
　　仍旧没有直呼其名。

　　“那日后再来也是穆少爷请客吗？”
　　韩奕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时候回个“一定”也就行了，可他偏起了一点撩拨的心思，说出话的也不能收回。

　　穆南川一愣，虽然知道是句玩笑话，可韩奕脸上一点笑意也无倒不像是在开玩笑了。
　　他一本正经晃了晃脑袋：“韩大哥说的哪里话，我这可是小本买卖，亏不得的。”

　　他喝了酒头本就有些晕，现在晃完就更晕了。
　　韩奕打了句岔揭过这事，见他背脊挺直却眸色恍惚，只得小心看顾着他。

　　他目光落在穆南川染了一点红霞的面颊上，想到那些流传已久的传闻，穆家少爷饱读诗书，又通音律，一身的风流意气，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待字闺中的小姐。可到如今也尚未婚配，倒不是眼光太高，只因着这穆家的继承人是个断袖……

　　两人并肩而行，月色之下更衬得穆南川的天人之姿，一袭淡青色长衫，手中握着一柄折扇，举手投足都让人挪不开眼。

　　韩奕平生杀过不少人，也在刀口舔过血，可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早在五年之前，他便知道自己不爱美艳的娇娘，喜欢的也是五大三粗的男人。
　　这事他只和师父提起过。当时他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宋均成无子，一直把他当亲子看，便想为他介绍亲事，韩奕推脱几次之后只得说出实情。宋均成虽然摇头叹气，却也没责骂他。
　　这种事，也不是骂几句说改就能改的。
　　那之后宋均成没再提起娶妻的事，韩奕自己也歇了找人相伴的心思。

　　“彭城这边我不常来，一年中也不一定能到一次，今日有幸遇到韩大哥，就是天色已晚，明日再好好和韩大哥喝上一杯。”穆南川这一路行来酒气蔓延到四肢百骸，话音愈发显得绵软。

　　韩奕心也跟着软了下来，声音不似以往那般冷硬：“我明日一早就要离开此地，恐怕没机会和穆少爷喝酒了。”

　　穆南川闻言遗憾的点头道：“不知韩大哥要往何处，若日后有缘，再与你一醉方休。”
　　韩奕：“我欲往京城。”
　　穆南川应了一声，他愈发晕眩，连话也少了。

　　穆家的客栈，右拐之后走了二十几步路便到了。
　　两层高的建筑在一众的店铺中倒也不显得突兀，门口打扫的干干净净，两侧各挂着一串红色的灯笼。看到有人走过来，站在门口的伙计赶忙迎上前，见是穆南川先恭恭敬敬喊了声“少爷”。

　　“照看好这位公子的马，明日一早便要出发。收拾一间上房，备些酒菜。”见到自家伙计，穆南川强自清醒了两分。

　　穆南川说着看向韩奕，想问他有些什么偏好忌口，韩奕没等他问，便已接口道：“酒就不必了，菜随意便好。他日若是有缘，一定和穆少爷喝上几杯。”

　　韩奕不好杯中之物，后一句话却也是出自真心。可他前途无期，日后的事恐怕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穆南川应道：“那好，韩大哥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穆家这客栈一楼是用饭的地方，二楼是客房。穆南川说完正准备上楼，就有一人走过来，看打扮不是掌柜也是个管事的。

　　那人行礼之后开口道：“可需要我去备些醒酒汤？”
　　穆南川点头同意。
　　那人又道：“就是不知少爷这是喝了多少，我好吩咐人拿捏分量。”

　　韩奕不知道这醒酒汤还能有什么差别，而穆南川也一时没有答话。
　　刚刚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护卫走上前来，开口道：“喝了一杯，正常做吧。”

　　管事一愣，随即道：“是。”

　　韩奕闻言也看向穆南川，这个酒量还要和谁一醉方休，自己在他身上闻到的酒气恐怕也是沾了别人的。
　　他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有了点笑意。

　　然后就对上了穆南川侧头看向他的眼睛。

　　穆南川神志已经不够清明，花了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韩奕勾起的嘴角是因为他，又过了片刻才能说出一句揶揄的话：“我还道韩大哥脸上不会出现别的神情。”

　　韩奕没想到自己会笑出来，更没想到会被穆南川碰巧看到。只是不等他开口解释，穆南川已经抬脚上了楼，身后跟着那个一身黑衣的护卫，那人目光一直在穆南川身上，许是怕他脚步不稳跌下楼来。

　　韩奕用过饭，便立刻有人带着他去客房。
　　这样殷勤，分明是把他当成了穆南川的好友。
　　他的房间在二楼右手边，同方向的几个房间透着烛光，看来有不少住店的客人。

　　跟着伙计路过一间客房，他耳力好，里面的又不太避讳，让他隐约听见一声“大人”。
　　穆家的客栈贵是贵了些，环境却是一流。往来官员不在乎多花点银子，也会住在这里，倒是比驿馆还舒适几分。

　　韩奕收拾妥当睡下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四下里万籁俱寂，只有夏日里的虫鸣。
　　他不是个容易失眠的人，可现在躺在床上却又一时难以入睡。

　　对于京城势力，他虽有些了解，可到底浪大水深，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今天又遇到了穆南川，不免让他想起四年前的京城之行……

　　第二日穆南川虽然没来送行，却让人送了银子。

　　“我们少爷这时还未起身，昨晚吩咐我务必把这钱交给公子。”说话的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头顶梳着两个发髻，应是还未及冠。

　　那是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不是小数目。白吃白住了一晚也就算了，哪能再拿他的钱。
　　韩奕只说了一个“不”字，这孩子便委屈了一张脸，简直快要哭出来：“韩公子，我们少爷说了，这钱是一定要交给公子的，不然可没我的好果子吃。”

　　韩奕：“……那代我谢过你家少爷”
　　他这话一出，那孩子立刻眉开眼笑，也不知穆南川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活宝……

　　那小童看韩奕牵马消失在街角，才抚了抚胸口转身进了客栈。

　　这位韩公子身后背着一把剑，又面容严肃看不出半点笑模样，着实有些吓人。可他家少爷说的也没错，这样的人多半吃软不吃硬，若是对他撒个娇，还是很好说话的。

　　而韩奕也没想到，新到手的二百两刚刚焐热，就要交出去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