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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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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2014年大二的下乡测绘因天气原因被取消,那年很奇怪,三月绵绵密密下了一周的雨。学校把测绘地点改成了5号楼四楼的油画教室。大二下学期开始我们的自由时间被作业不断压减,大一那种散漫的生活一去不复返,日子在测绘——画图——方案——评图中度过。那天我们小组画图画到半夜12点,突然发现一组数据漏测了,萧北北拿起激光测距仪和卷尺就把我往5号楼拉。
早上去测绘已经被油画工作室里暴躁的学姐骂了一顿了,如果晚上去又碰到她,难免又挨一次。油画系的研究生看起来怪不好惹的,人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腔,打扮得光鲜靓丽。但也许是常年坐在逼仄的小教室,年复一年蹲在这里画画,这些人的脾气都怪,爱冲人发气,似乎有一腔怨气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我和萧北北测完5号楼外墙的时候已经凌晨3点了,夜浓稠的像一盆墨水,零星的窗还亮着,温暖的黄色光芒照亮楼下崎岖的树枝。萧北北觉得很美于是拿手机照下来。还剩四楼最里面一间教室没测了,大部分数据是齐的,只是不知道柱子有没有露出墙角。我说,【学姐应该会通融的吧。】她点点头。
这个点,我已经感觉不到困意了,我们在幽暗的楼道中像游魂一样走着。麻木走到最后一件教室前,敲门,忐忑不安地等待。隐约听见里面学姐用撒娇似的语气说道:【你去帮我开门嘛。】
浅灰色的铁皮门打开了,这些年温锦染头发没有停过,温锦只喜欢蓝绿色,我不知道那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温锦给我们开的门,蓝绿色掉成草绿色,末梢的头发在灯光下呈半透明。教室内暖气的热量铺面而来,参杂着外卖的香气。温锦的目光掠过我,在萧北北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便转身坐回到屏风后的长沙发上了。
我总疑心,温锦是故意留下来的,与她对视那一刻我好似都听见她的心声了。温锦一定是想拿起外套就往外走的,但她没有。学姐还在画上午那张四开的油画,似乎也不管我们了,一边画一边与温锦调笑。过了一会儿温锦不再说话了,望着墙角抽烟。萧北北离她很远,也不看她。
我们在最短时间内测完了那些柱子,我以为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我们往门口走,经过那屏风时,萧北北竟大步走到温锦面前一巴掌拍掉了她的烟。我感到心脏一阵钝痛。学姐看出些异样,也朝我们回头。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萧北北已经要哭了。
温锦大我们两岁,面容与我们无异,我却总感觉她年长我们更多。温锦的情绪很平静,淡淡看了她一眼,【回去吧。】温锦只说了这一句话。我便把萧北北拽出了油画教室。
那之后萧北北似乎是彻底死了心,走过温锦的工作室再也不会不自觉朝里面望。而温锦从大四开始总在外面实习,也不在学校住了,在学校看到她的频率越来越低。我暗自庆幸。
大三暑假萧北北带我回厦门玩,在她家蹭吃蹭喝一周。厦门的阳光比北京更强烈,空气中都带着海的咸湿。我想她家大概在当地时极有名望的,两层楼的海边小别墅,开窗见海,摆满红木家具。就在我借宿那一周有好几拨人来拜访她的父母。她家客厅挂着极大尺寸的一副青绿山水,气势磅礴,连我这样不喜欢国画的外行也感受到了,她说那是她父亲画的。
厦门的海鲜比石家庄便宜了不知道多少倍,萧北北带着我天天去不同街道的小摊上吃小吃,教我吃螃蟹,我们从海蛎煎吃到马蹄酥...晚上我们一起睡萧北北的小房间,萧北北说她家有很多房间,但她就喜欢这间小房间。夜里我多少次我幸福到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眼偷偷凝视萧北北。
萧北北卸了装,眉眼变得温柔,在睡梦中彻底放下了伪装。我只敢轻吻她的棕色的长发,第二天又为我这种【趁人之危】的行为倍感罪恶,但我悄悄幸福着。有时萧北北会轻轻打鼾,嘀嘀咕咕地说梦话,我第二天就笑话她。
萧北北问我怎么总能逮住她打鼾,其实她不知道,我一直在她睡着后才入眠。
萧北北的父母和我从前见过那些父母一样慈爱,只是我隐约从她父母的注视中察觉到一些别样的担忧。当时我还不知道其中更深的缘由,只是因为自己怀揣一颗那样的心而感到羞愧。
当我在广播站混得更熟了些,从那些学姐口中得知了更多关于温锦的传闻。她们说从大二开始温锦身边的人换了又换,难以长久。那位油画系学姐便是温锦的前任,她们说学姐与温锦大吵一架便提了分手,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温锦永远满不在乎。
我总在高年级评图时偷偷跑到八楼去朝七楼平台看,一个活着的人,总是有喜怒哀乐的吧?我无数次不由自主地盯着温锦,妄图从那张满不在乎的脸上读出话外之音,妄图从温锦身上去了解另一个萧北北。
不得不承认,温锦的外貌是吸引人去接近的,可是温锦虽然会对老师微笑,会在改方案时和同学争执,可我总感觉那副皮囊下的灵魂没有笑也不想争执。就像咖啡厅大把大把的娇艳的风干玫瑰一样,温锦的心仿佛已经死了,躯壳却还活着。当她感受到我的目光,她也曾猛然回头与我对视,我来不及闪躲,望见那猫一样的眸子里空无一物。
可我恍然感到一种错觉,我从温锦漆黑的瞳孔中读到了深深哀伤。
(七)
2016年建筑行业持续下行,项目肉眼可见地减少。行业不明朗,7号楼也是阴云笼罩,常常听见同学讨论转行的事。甚至有同学在设计课直接问老师:【老师,这个课题怎样能及格?我要转行数媒。】
年末建筑学院在7号楼5楼开跨年晚会,就是我们平时评图的地方。温锦没有来,温锦已经很久没有在学校出现了。建院学生会弄来四个大音响,电子音乐震耳欲聋,甚至和心脏产生共振,我感到阵阵眩晕。
我们美院散漫的生活方式总是饱受诟病的,熬夜、晚起、喝酒、蹦迪,这四个词,哪一个与【上进】扯得上关系。就像刚取下牙套时,嘴唇会麻木颤抖,为突然失去金属强硬的约束而战栗。自由,原来也可以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大一时我也对这样的生活充满抵触,但如今,衡水的生活模式成为了往昔,我已经被完全同化。
如果你明白那种无力感,你就会理解的。艺术那么美,却软弱无力。精神世界花红柳绿了,现实生活却暮霭沉沉;话语无法被尊重,只好嘶声力竭地呐喊。其实我很好奇,温锦在大三的跨年晚会上是什么样的,当时的她也像现在的我们一样疯狂吗?
跨年party上萧北北喝醉了,从背后抱着我,笑一会儿自言自语一阵,脸红得像晚霞。我知道自己喝多了会起过敏反应,不敢太放肆。学生将大厅挤得水泄不通,不顾形象地一起随着音乐跳舞、喝酒喝到昏天黑地。到处都是气球和彩带,时不时有人故意踩气球,发出鞭炮一样的响声。
也许我就是在场的人中最清醒的一个了。我架着萧北北走回寝室,在路上终于忍不住悄悄对她发红的耳朵说,【北北,我一直喜欢你啊。】萧北北闭着眼睛点了点头,黑色地发梢从我脸上扫过【我,也,是,呀。】她口齿不清的说。尽管知道那是酒话,我的心仍为之颤动,不禁将她搂得更紧。
第二天萧北北睡到下午才起,伸个懒腰,打个哈切,昨晚的事自然忘得一干二净了。
萧北北喜欢拍照,从高中到现在拍的照片,也许有冬天学校里白杨树纷扬的落叶那么多。翻萧北北的社交软件你便可以认识初中到大学的萧北北。不过萧北北的相册上了锁,只能看到2013年9月以后的。萧北北总和我炫耀她高中是校霸,同学都不敢惹的那种。
我嘲笑她:【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打架的样子。】
她便一撇嘴,改变了措辞:【那也是年级上的风云人物。】说罢便给我看她高中的照片。
自欺欺人如我,从不敢翻她的手机相册,害怕会瞥见那一抹翠鸟羽毛似的蓝绿色。照片上萧北北音乐节穿一袭蓝色长摆公主裙,在阳光下的操场奔跑,
【这是我第一次穿婚纱哦。】她说。
高中的萧北北和那个年龄段的女孩一样,经常穿蓝色牛仔群和各式各样的漂亮连衣裙。因为会打扮,看起来更成熟一点。
周围人却总说我长了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太多。我大二没课时去798玩,被门口的大爷呵斥:【哪个中学的,怎么不上学?】他们不知道,就算外表不怎么变化,心也会一年一年老去。
如果说萧北北的青春都留在相片上了,那我的青春大概都留给了她吧。老歌唱:【等待是最初的苍老。】因为在我动情的那一刻起,时间真正开始了流动。我好像真正踏上了青春的列车,幼年离我越来越远。
我和萧北北真正在一起是在2016年12月20日。那天我21岁了。21岁,终于听起来像个大人。但我现在想起来,只想补上一句烂俗的话,17岁、19岁,亦或21岁,我们还是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