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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番外6(父母爱情+临川阿绰) ...

  •   临川序齿为二,生母乃高皇后婢女。高皇后多年无孕事,举荐身侧侍女进幸,进而得子,过继为嫡,他的出身亦屡受非议。

      他养在高皇后膝下,多年谨言慎行,畏惧自己行差踏错,便要牵累母亲。崔明悦乃皇后养女,与他乃青梅之交。她性情爽朗率直,平日很喜同人攀谈,时而便跟其余殿里的世家女孩儿一起簸钱,尽管她总是赢,但最后总散尽千金,将银钱都赏给下人。

      他这样活在阴暗里的人,怎堪匹配那样明媚的姑娘家?十岁那年,他失手碎盏,是皇后最心爱的大玉川先生,一套十二盏,稀世罕有,再不能得。她问起是何人碎盏,殿中只余他跟崔明悦,却没想到小姑娘先掀裙拜倒,“殿下。是明悦不当心,甘愿受罚。”最终皇后只罚她抄录经卷,出了殿门小姑娘向他眨眨眼,“这是我与殿下的私密哦,殿下可不准告知旁人。”自然,他亦仿照她的字迹,替她抄录了泰半。

      两个本不能相容的人,就这样靠近到一起去了。那日后她总喜在他身侧,时而拿来书读,时而给他做盏茶吃,时而又与他倾诉近日多了什么簪钗,喜欢什么花钿。是日爹爹才问过功课,他将将从紫宸殿归返,便见她在孃孃身前喜笑颜开,“那便多谢殿下了!”说罢明悦攥住他的手腕,“二哥哥,殿下同意你跟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啦!”他顾首,觑见皇后身侧低眉顺眼的阿娘,狠心婉拒道:“孃孃。臣还有书未背完,便不能同她们去玩耍了。”皇后难得温和对他说话:“二哥儿,书籍无数,不急在一时。今日听闻陛下夸赞你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便跟妹妹们去玩一会儿罢。”

      他强压下心底泛起的喜悦,勉作镇定道:“是。臣会看护好妹妹们。”说罢明悦便攥着他疾奔了出去,外头有好几个小姑娘一齐等着,仿佛是她的跟班,那日他才懂得所谓童趣是何意。他并不会放纸鸢,其余的女孩儿家都放的很好,唯有他缠了绕了,总是飞不到苍穹上去,他有些落寞,却看着她笑弯了腰,“临川哥哥,你是不是只会读书呀!你瞧你的纸鸢,矮矮的,又歪歪斜斜,好没有样子呀!”说罢她将自己的纸鸢递给他,又拿了他的纸鸢飞奔起来,“呀!飞高啦!”她在旁蹦蹦跳跳,颇是鲜活,他凝视着她的身影,松开手里牵纸鸢的白线。

      就让它飞远罢,到一个不会困住它的地方去。明悦见纸鸢断线,遥远难寻,又奔过来问:“你怎么把我的纸鸢弄丢啦!你要赔我一个,要一模一样的!”这是他欠她的第二笔债,那日起他反复回想那纸鸢的模样,却不能尽善尽美,恢复如前。她总是借此到他屋里来,有日皇后去赴宴,他留在殿里读书,她便偷偷赶来说:“临川哥哥!我方才见着庭院花丛间好多蝴蝶,你陪我扑蝶去罢!”

      他本是不愿,因不得皇后允准,他本不能随意出殿。但是明悦攥住他的袖口央求道:“哥哥,就陪我去嘛!”他最难抵御她这般恳求,也就随她去了。她在前拿扇扑蝶,却并不真正去逮哪个,多是图个有趣。两人在庭院中嬉笑,帝后在远处瞧着。今上望向高皇后,“难得二哥儿这样开怀。”皇后蹙眉,“怎能这样如寻常人家的孩童一样胡闹…岂不有失天家…”今上却笑着延话道:“天家孩童亦是孩童。二哥儿才多大,皇后便指望他像不惑之年一般稳重?朕知你对二哥儿寄予厚望,但他已然很好了,凡事何必苛求?”

      于是那日皇后默然回殿,对这番嬉闹只当罔闻。几日后明悦又来寻他一起酿酒,他抱着一颗侥幸心,抽睱同她将酒罐埋在桃花树下,听她诉说心事,“大姐姐入禁中了。阿娘原说,只要我肯来给殿下做养女,姐姐就不必来的。可昨日她被冯娘子瞧上,当即便收为养女了。”冯贵妃与高皇后对垒数载,她所出的皇长子亦极蒙圣眷。至今立储之事莫定,皇后究竟是不能安心。

      他在集英宴上见到了崔家嫡长女,这个与明悦相貌六七分像,脾性却大相径庭的姑娘。据闻她击鞠甚好,只近日收束性情,不能再策马驰骋了。明悦一直在与姐姐攀谈,时而瞧过来,是羞赧的小女儿神情。

      他沉默地垂首,不再凝望着那俏丽的身影。宴席上其乐融融,仿佛是没有半丝嫌隙的和乐之家。他望向一侧静默无声的母亲,她才是诞育皇嗣的功臣,却至今仍是美人品阶。她被皇后制衡,使他只能听话懂事。皇后不容他有私欲妄念,更要将本家的适龄女孩儿嫁他为妻室。他内心百般不愿,面上却只能遵从。他这样身在腌臜中的人,到底是不能沾染明悦的。

      因此她的笄礼他未能列席,却在暗中窥视了全部。他的小姑娘成人了,就此便要议亲,做别人家的新妇了。他在坤宁殿旁的穿廊中落座,秋风萧瑟,带来阵阵凄凉。忽地多了一道身影,“原来你在这里!真让我好找!临川哥哥可真不够义气,我一生一次的及笄也不肯来么?又是在殿中苦读罢,快说快说,是读了《孟子》的哪一章?”他不前去,便是想着她能灰心,进而死心罢了。明悦,你为何不恼?你本该气愤的,然后离我远去。他只能狠心道:“崔姑娘今后不要再妨碍我读书了,姑娘既成了人,就该懂事了。今后为人新妇,可不能这样失了礼数。”她攥住他的袖口不肯撒手,“你说什么?我哪里妨碍你了?昨日不是还好端端的,今日为何这样跟我讲话呢?”

      他沉默,却不忍见她红了眼眶的模样,便使力挣脱,“姑娘自重罢。”她难以置信这会是她的临川哥哥道出的,翌日又去屋里寻他,他并不愿见,她便连续十日去拜访,他以各种缘由推辞,最终挡不住她硬闯,“秦临川!你这是要做甚么?我哪里招惹你了?你对我这般疾言厉色,还遮着掩着不见我!”

      他麻木的站起身,双手合作一揖,“是我唐突妹妹了,就此给三妹妹赔礼。”她翻了他的砚台,墨迹洒了他满书,“秦临川,你当真是混账!”那日她走后,再不曾在晚膳时分得见。高皇后说是崔家将她接回去了,她已然适嫁,本就应该出禁庭去了。

      崔府。三姑娘几日闹投湖,几日又闹绝食。崔大娘子最疼爱这个女儿,劝慰数日亦无成效,于是只问:“你可想好了么?你定要他,且只要他么?”崔明悦抬起猩红的双眸,“我只知道我的心已然许了,再拿不回来了!”崔母又劝道:“他到底哪里好?生母微贱,看陛下的意思或许并不能立他为储君…”她又哭起来,“阿娘!怎可这样说他!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觉得他哪里都好么?他那样凄寒落寞,我要到他身侧去,从此温暖他,跟他携手走余下的路!您替我求爹爹,有崔家臂助,他的储位便更十拿九稳了,不是么?”

      子规啼鸣,像是感慨这番痴心。然而高家却忽地出事,据闻是九载前的盐税案被重新掀起,官署们列出了高家十余项罪状,今上震怒,将高氏在朝官署抄斩,亦废黜高皇后中宫位。瓜蔓零落,他亦不能独善其身,储位愈发遥远,此刻冯贵妃却忽地登门,提及今上昔日便属意他为储君,她亦愿玉成,不想牵累家族。她这样说:“我知晓二哥儿喜欢崔家的姑娘,我已向陛下请求,将崔家嫡长赐给你做妻,陛下已然恩准了。”怎会是嫡长,爹爹怎会同意!他双拳紧握,望着冯贵妃离去的身影痛恨莫名。

      或许阿绰就像是那纸鸢,他放手之刻便已飞走,再不可能回来了。

      数日前两人夜读《长恨歌》,读至‘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时,他便送给她阿绰作为闺字,她极喜爱。当时只道是寻常,他总想着赐婚并不急迫,若能践阼,便能顺利敕诰她为中宫了。黄粱一梦,南柯梦醒,梦乡犹如泡影,终难成真。

      赐婚圣谕一下,无一人欢喜。崔明愫原知他是妹妹心爱,于是极尽能事的抗争,“爹爹!临川是明悦喜爱之人,我岂能夺人所爱?请您去恳求陛下,求他收回成命罢!”崔公拍案而起,“你当圣谕是儿戏吗!若你胆敢抗谕不遵,便要连累阖族丢了性命,你疯了不成?”

      崔明悦却忽然平静下来,尘埃落定,无可分辨,圣恩眷顾,崔氏一族原该感激涕零才是。她身为崔家女,岂能因私心作祟而连累一族老幼。她于几三日后入宫拜谒,特地去请太子赐见。他风尘仆仆疾行而来,“三妹妹。”他称谓如旧,她却向他施礼,“太子殿下金安。”他急忙来搀,她并不受,向后侧让两步,“骤闻喜讯,起初尚不信。后爹爹告知阖府,才知阿姐要同您成婚了。臣女念起昔日在殿中的诸事,一时感怀,今日特地来贺喜殿下。愿殿下与阿姐如意美满,夫妻和睦。”原是喜庆,但她的眼泪却不自觉的掉落下来,她拿手背擦去,“这是臣女最后一次对殿下失礼了。二哥哥,能再抱抱我么?”

      他上前将她揽至怀里,紧紧搂着,不愿松开。很久后,他给她擦泪,却听她笑提起,“临川哥哥,我想去紫金城楼,你陪我去罢。”这将是最后一次随心而为了,他无声首肯,搀着她一步步登上紫金台。“你怕高,为何还要来这儿?”她望着远处的群山巍峨,望着朝霞层云,问他:“临川哥哥可相信人会有来世么?”他愣住,不知她何时信了神佛玄说。“我此生憾事唯此一件。死后愿化为飞蝶,环绕在你身边。”他听的心头骤痛,“阿绰,你要好好活着,活的比我更长久。今后若是夫家刻薄你,你便来寻我!我如今是储君了,终于能护着你。”她不时摇头,“我不会有夫家了。不过临川哥哥能得偿所愿,我亦高兴。你是今后的帝王,必能垂宰四海,不受人制衡,我会护佑你平安喜乐,万事顺遂的。”

      他挣扎着,终还是问出:“阿绰,可愿意一同聘到东宫来么?即使不能做妻室,我们还是能在一起。”她微笑着,像是并不介意话里的冒犯,“我与阿姐长的那般相像,若一同入府邸,你能分的清谁是谁么?你既已快成阿姐的夫婿,那就是我的姐夫了,我不会夺人所爱,更不会横亘在你和阿姐之间。我与阿姐一母同胞,她自幼就极疼爱我。阿娘病的时候都是姐姐悉心照顾我的。她是个贤淑温良的人,今后你要好好待她。”

      说罢,她转首:“搀我下去罢。”他将她安稳无虞的送下去,嘱咐她说:“今后别一人来紫金台。若你何时想来,随时可以寻我。”她置若罔闻,话随风逝,她望着他道:“秦临川,你要记得韶华时我最好看的模样,你要永远记得我。”他正色,向她诚恳点头。她随母亲登上了回府的车驾,消失在宫城前。

      今上忽地病重,官署建议以太子的婚事冲喜。于是他提前了两月迎娶崔家嫡长为妻室。因十分着急,是以万事从简。他没想到搀扶他的新妇出来的人是她,一时怔在原地。她笑着催促,“姐夫,快握阿姐的手呀!”他僵硬的牵过旁人的手,又如傀儡般上了马。锣鼓喧天,太子亲迎,在不停歇的喜乐中却觉察不出真正的欢愉。

      拜过天地椿萱,就算是真正的夫妻了么?他跟随礼官指引结发、合卺,在敬过亲朋后醉的人事不省。自幼跟随的沈绥将他扶去喜房,下人们摒退尽了,他端详着这跟他心爱之人不差几分的容貌,倾身便压了下去。崔明愫初还有些挣扎,听得他说:“阿绰,我终娶你做我的娘子了。”两行清泪流下,由得他随意动作了。

      他醉里尤残存清醒,只要了一次便全了差事。崔家但能瞧见那白绢上的落红,便能心满意足了。明愫只觉心中绞痛,难以遏制。新婚第二日,两人尚未去拜谒今上,便听闻今上病势汹汹,恐就在这一两日了。

      他即刻入宫侍疾,她便替他周全府中诸事,使他无后顾之忧。临川跪在爹爹的床榻前,却毫无哭意,今上望着他,莞尔撑住一口气道:“二哥儿,你恨朕…对么?”自然是痛恨至极,唯恐不能亲手诛杀。这所谓血脉牵连的爹爹,自幼便不疼爱自己,生母受高皇后欺压数年,他亦置若罔闻。高皇后疾言厉色,只将他当做博恩的棋子,他何曾真正顾惜过自己。“但还好啊…爹爹将你心爱的姑娘,聘给你了…就让她代替爹爹照顾你罢…”他只觉无稽之谈,此刻讥讽道:“臣钟爱崔家第三女,您却将嫡长女赐给臣,何来恩典?”今上骤然变色,“第三女?高氏膝下的姑娘不是长女么?那日贵妃…”说罢他感慨道:“是贵妃欺瞒了朕…令朕误以为她才是…”他此刻更是气愤,“是啊。这些年您从未在意过臣。臣钟爱谁,谁真心待朕,您自然半点记不得!可大哥喜欢用的膳食,喜欢哪家的姑娘,您不是都极清楚么!”

      可今上却不能听尽他的怨怼了,就在他的言辞间撒手人寰,龙驭宾天,将所有的愤恨复归黄土。

      三日后,临川践阼为新帝。遵生母林氏为太后,却迟不敕诰崔氏为皇后。官署们不断议论,揣测着新帝的心意。于他登基当日,他听闻崔家三姑娘来探望阿姐,即刻赶去了明愫处。她至今无敕封,很是惶恐,见他便是叩拜:“陛下圣安。”他环顾殿中,并无阿绰身影便急问:“明悦呢?”有内人替她禀告,“三姑娘已然走了。”

      他疾行出殿,脚步如风。他要告诉她,从此他是制衡六合的帝王了,再没有谁能将他们拆散,他要娶妻,要重新举办昏礼,她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途中曾感心口有撕裂般的疼痛,他亦不曾停下来,行至芰荷亭,有内侍踉跄拜倒,“陛下…紫金城楼…出事了。”他眼前晃过一道身影,仿佛是明悦,他横冲直撞的奔起来,不管身侧的内侍是如何规劝。

      紫金城楼底下是一片血红,映衬着碎琼乱玉的洁白,断是触目惊心。他心爱的姑娘就在那里长眠,再不会醒来了。他脚步蹒跚,却推开意欲搀扶的内侍。她的妆容、发髻、甚至花钿都如往昔,与她及笄后截然不同,他忽地跪倒,去攥她的手:“阿绰,我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你的临川哥哥来了,你快起来。我还要你做我的妻子,给我生儿育女,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小姑娘的吗!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愿意整日陪着你扑蝶、酿酒、绘丹青…给你的聘礼都备妥了,你不是说喜欢我那块玉璧吗,我将它打成同心锁了,你我一人一璧。你快起来,你快醒过来…”

      可是她不会醒过来了,永远也不会了。

      一刻钟前。明悦紧紧扶着一侧的漆杆,颤颤巍巍,却仍不要任何女使跟随。女使只当她想宽心,便不再坚持。即将登顶时她一个趔趄,栽在阶上,手擦破了皮。从前出去扑蝶,她时常会摔一跤,那时候他随身带着药,若她有损,就会一边斥她不小心,一边又给她吹着擦药的伤痕,生怕她痛。过往数年,他们有太多回忆了。一时似乎想起数事,一时又似乎淡忘了所有。清风拂耳,碎发随风而起,她自袖中取出携带的铜镜,见自己衣装周整,容色昳丽,与畴昔别无二致。“临川哥哥,这紫金城楼果真如你所言,我一人来不得。可你已是阿姐的夫婿了,我又如何能邀你来此?你陪我来过,我便有了胆量上来。你我一生缘浅,到最后你竟会问我可愿与阿姐共侍一夫?我无有娥皇、女英贤德,只想求得一心一意的夫婿罢了。我的夫家就是秦临川,而非今日主宰苍生的帝王。可他死了,自你践阼的顷刻,他便已魂归碧落。我是他的妻,今日便要殉他而去了。临川哥哥你瞧,群山为聘、朝霞为媒,你我婚姻乃由天定。我来寻你了……”说罢她倾身一跳,顺力背过身去,仰面笑别。

      崔明愫来时,见临川抱着浴血的妹妹,眼神如刀锋。她惊倒在一旁,“可是你逼迫她?”她不住摇头,“我没有…我劝她做您的皇后,我甘愿位居其下。”他不吝置词,抱着他的姑娘返回了紫宸殿。

      翌日,紫宸有谕。追谥崔氏第三女为皇后,谥号元烈。再一日复有谕下,册太子元妻为中宫。

      他是惧怕看着那副面容的,那会触动最深刻的愧怍,令他痛不欲生。约有半年左右,他俱不见自己的中宫。只愿夜夜缔结梦境,与阿绰在太虚幻境中重逢。有日发梦,却见她极不高兴的坐着,很像是他开罪了她,“阿绰,怎么了?”她蹙着一对远山黛眉,“我请你好生对待阿姐,你又是怎么做的呢!你我今生缘断,决不能让阿姐亦薄命而亡…”骤然转醒,他惊的一身潮汗。好生对待,怎样算‘好’呢?

      那日后,他几乎夜夜宿在中宫寝殿。她亦很快妊娠,诞下他的长子。他怀着两份重叠的愧疚弥补着她和孩子,因此嫡长子生来受尽疼爱,满月即是亲王之尊。

      昌王满一岁时,舒氏应制入禁庭,是为才人。她育自武将门庭,生性好动,他亦不遏制她的爽朗天性,看着她来回扑蝶,要她酿梅子酒给自己喝。他已然熟谙女子心性,她却是未通人事的懵懂姑娘。帝王如此恩眷,她便也将一颗心都掏给了他。直到有日两人吃酒后,他搂着她行敦伦事,在她耳旁哽咽道:“阿绰…你回来好不好?”

      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元烈皇后的闺字,是她不能触犯的逆鳞。她亦世家女儿,要顾虑家族安危,便不敢跟他吵闹。只甘心情愿做着所谓的‘阿绰’,隆恩加身,不逾一年她便是充媛。这番擢升却引得崔皇后侧目,当日她寻衅在庭前罚跪,她以抱恙恳求,崔皇后并不信。她时感小腹坠痛,今上来时已然小产。

      她是武将女,原本身子并不孱弱。但神思郁结,加之先天喘疾,均受不得这番折磨。日复一日的窒息提醒她,或许即将不久于人世了。那日她来了精神,恳求今上陪同她去赏桂花,她倚靠在今上肩头,终将心里话说出:“陛下,妾并非元烈皇后,更不是临川的阿绰。您这么,对妾与阿绰均不公道的。”他肩头猛然颤动,她撑着石凳笑了,“可舒悯亦是全心全意对您的,从头至尾,并无半分谋算之心。”

      他满心震惊,嫔御对他各怀心思不妨事,他亦不是真心实意的相待。对舒悯,更多了疼惜。却不想再次辜负一颗真心,“来世…妾不愿再碰见您了,今生足够恸苦,即使知晓您拿妾当影子,却还是不舍得推开您…”

      玉簪花落,香消玉殒。

      追谥她为贤妃,这是他仅能做的事了。他怀着愤恨到坤宁殿去,内人却报喜说皇后再度遇娠。顾念子嗣、崔家、阿绰、和从前的结缡旧情,他不曾发作,但亦再未去探望过她。直到她发动那日,这孩子来的并不顺遂,产婆说是‘寤生’,他静默的等着,直到第二天天明才诞生的次子哭声响亮。

      念及诸事,他觉身心俱疲。似乎成器与否也不要紧,若能常岁欢愉,便已是最好的了。于是他给‘秦家二郎’赐名为怿。怿者,悦也,乐也。他如寻常家的爹爹一样,对他有最简单的祝愿。

      明愫并不像疼爱长子一样疼爱次子,大抵是因她诞育时吃了苦头罢。他们的次子性情随了他,沉默寡言,难辨喜怒。数载过来,他逐渐懂了爹爹为何那样对他。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先帝磨砺他的心性,使他能够觉察出各方的试探与腌臜心,先天的提防和警觉使他数次未雨绸缪,为黎民苍生免却许多苦难。慈母多败儿,长子憨直,平庸无能已略见一斑。他只得耐心抚育次子,望他成器。

      国朝在前,苍生为重,曾经那些幼稚的愿景也就消弭了。他曾经憎恶爹爹待他刻薄,却又重蹈覆辙。八岁为他选女使时,一干内人怯懦,不敢上前。唯有一小姑娘挺直了背脊,不愿为人低看。女官问话,她亦对答如流。他中意她的铮铮傲骨,觉得他与她有着冥冥之中的契合。

      这大抵是他此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

      后逢崔老夫人入禁庭,他亦去谒见。她头发斑白,鲜见乌丝。他仍照昔日的礼节揖手:“伯母安好。”她侧身,并不受礼。内人去劝慰,她却说:“他一连祸害我两个女儿,我为何要和颜悦色?若是陛下的掌珠一死一枯,您当如何?”他被质疑的无言可对,却听她继续斥道:“陛下不必猜疑是明愫谋害明悦!明悦从容赴死,乃为夫殉葬,并无他由。”他震惊之下言语断断续续,“为…夫殉葬?她何时成婚了?”崔老夫人顾首,凄然笑道:“可叹我女儿痴情,为你殒身,你却浑然不知!是了。我女儿殉的是秦临川,这桩婚事已通与神佛,我亦首肯了。她所心属的,从不是手握生杀予夺的帝王,而只是往昔的临川哥哥。您可要记得了!休要再提元烈,更不能以她的缘故再造业障,就让她在九泉下与她的夫婿安心团聚罢!”

      临川,阿绰,年少情深,如今却天人永隔。可笑自己宣称挚爱,却终究不懂她。储君、帝王在她那里什么都不算,她只想同自己两厢情悦,安稳度日罢了。可他却有太多不得已的顾虑,放不下,割舍不掉。

      即便她并没有殒身,做了他的中宫,也势必不能遂愿。临川已湮灭在那段韶华岁月里,现下的帝王再无可能是她的临川哥哥了。

      她以性命终了那段荼靡花事的感情,落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终日寂寥,即使人群簇拥亦觉空虚难耐。那颗心已随她而去,留得一副空皮囊,不过行尸走肉而已。

      临终之际,他只听得女孩儿家银铃般的笑声,层层叠叠,细去辨别好像在喊哥哥……

      她愿化蝶,他便做一朵玉簪花罢,容她劳累时憩息,却不会束缚。这一世残缘难了,下一世亦并不能以此残败身躯去见她。

      阿绰,你赢了。我永远记得你,记得你韶华时最好看的模样,记得你的笑靥,记得你的所有。

      愿她岁岁平安,即使永不再见。

      他终于学会要怎样爱一个人了。可惜,代价天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番外6(父母爱情+临川阿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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