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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又逢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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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院中赏景的小宵鸿注意到了院外的动静,偏头望过去,发现一个瘦弱的孩子站在原地,红着眼眶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林宵鸿看到陆定舟的一瞬间就好像一片花瓣落到水面上一样在心中激起一片涟漪,他总觉得自己该过去,无论如何都要到这个人面前。
于是林宵鸿起身,走到陆定舟面前。
在陆定舟眼里,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不真实。那一袭白衣,那一双明亮的眼眸,都好像是一场幻梦,庄周梦蝶,不知是梦是醒。
温暖的手落到陆定舟头顶,因为年龄的关系,林宵鸿比陆定舟要高上一些,所以他可以像个兄长一样轻轻摸摸陆定舟的头。
微凉的指尖透过发丝温暖了陆定舟的四肢百骸。陆定舟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想像上辈子一样紧紧抱住林宵鸿,让自己全身都浸染上红梅冷冽的气息,还想再试着去吻那个上一世抛下他,只在梦里出现的人。
最后一个吻夹杂着血腥与痛苦,陆定舟无论怎样都忘不了,也不愿去回想那时的感受。
那是一个雪夜,陆定舟记得当时那个密室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林宵鸿手中沾染血迹的夜明珠能有那么一丝光芒。压得自己不得动弹的巨石缓缓升了上去,锁住自己双脚的铁扣也松开。只有自己还像被定在那里一样没有离开,直到林宵鸿站不稳,摇晃了一下,自己才疯了一样冲上去。
全身骨头被压裂的剧痛和无力酸麻比不上凌迟般的心痛。林宵鸿倒在身上,陆定舟觉得林宵鸿比刚才的巨石还重,他这么倒在自己身上,自己全身的骨头再到心脏都像是要被压得粉碎成末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上一世的陆定舟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哭,他慢慢靠近林宵鸿的脸,感觉全身上下冷得发抖“宵鸿……林宵鸿……”
林宵鸿的嘴角已经有血迹溢出,他尽力伸手替陆定舟擦拭眼角的泪水“别人都说……陆定舟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人……可……可只有我知道,我在小巷捡到的孩子……是这世上最傻最让人心疼的人……”
林宵鸿奄奄一息,却还习惯性的去擦拭陆定舟的眼泪叫他不要感到悲伤。
林宵鸿忍着剧痛,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陆定舟温热的皮肤上,颤抖着抚过微凉的泪水。陆定舟伸手握住他发凉的手,牵着他的指尖从自己额头缓缓下滑。眉毛,鼻梁,眼睛,嘴唇,最后这只手被陆定舟紧紧攥在手心里。
陆定舟记得那时自己的语气极其温柔“记住了吗?别认错了……”
石门打开月光洒到林宵鸿的侧脸上渡上了一层银边,林宵鸿用最后的力气把贴身的玉佩扯下来放到陆定舟手里。玉佩被暗器打过留下了几条裂纹,依稀可见是一只鹿的形状。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林宵鸿笑着,眉眼间皆是温柔。他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这一笑陆定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林宵鸿要陆定舟好好活下去,把贴身玉佩交给他是给了他一个归宿,心有了归宿身体也就有了归处。林府是陆定舟的归宿,无论怎样,林府内的红梅都会在寒冬腊月盛开。
林宵鸿的手垂了下来,他永远的留在了瑶挽山庄。在那片雪地上用血绘出一幅寒梅图,梅花瓣片片落在陆定舟心上击得他溃不成军。
林宵鸿死前笑着说“我爱你”而陆定舟哭着说“我恨你”。忽明忽暗的光,向天涯远去的人……陆定舟微微俯下身,落下深情得不像话的一吻。
第一个吻和最后一个吻。那人携风而来,卷月而去,带走了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
残雪飞花,不可追矣……
林宵鸿见眼前红着眼睛看着自己发愣的孩子,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闷闷的十分难受,他第一次有这样奇怪的情绪。
“小兄弟,你怎么啦?”林宵鸿慢慢放下落在陆定舟头上的手。
“陆定舟……”陆定舟看着林宵鸿,他并不想听到林宵鸿对他生疏的称呼,索性就先把自己名字说了出来,然后陆定舟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哑,他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很像我从前的一个故人……”
那个雪中笑观梅,曾经名动天下,容貌惹人艳羡的红梅公子……
“定舟……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林宵鸿笑着低声道“这名字真好听”
和上一世一模一样,陆定舟看着林宵鸿,终于有了一种重新开始,不是在梦里的感觉。年幼时林宵鸿的面容,跟后来的红梅公子不同,眼睛发亮带着光芒,带着特有的童贞。
“我叫林宵鸿,徽外断肠声,霜宵暗落惊鸿的宵鸿……”
再也不想失去了,就这么溺死在江南的春光里……
陆定舟在林家的怀疑里度过了不短不长的时光,这期间对他毫无防备的只有殷溪尘和林宵鸿,陆定舟也总跟着林宵鸿。慢慢的,林家的几位未来的当家人也渐渐对他放下了戒心。
一个四处漂泊的可怜孩子,或许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看惯了世态炎凉,所以对一些该在意的事情表现出冷漠的态度这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的。防备与警惕是林家得以立足江南的根本,而防备过后是因为误会而产生的愧疚。
上一世,陆定舟也总是跟在林宵鸿身后,后来陆定舟与林府的所有人都混熟了,林家夫妇也将这个被五童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当作亲子看待,家仆们改口称陆定舟为六公子,而林宵鸿与几位兄长玩笑时也总爱称陆定舟“六郎”
上一世在林府的几年是陆定舟过得最快乐的几年。林家老爷林廉宇原本是江湖上的游侠,因与富家大小姐殷溪尘相爱才决心归隐做了大隐隐于市的商人。
可剑客心中总是有着一把锋芒盛绽的剑,哪怕林廉宇退隐多年那把剑也锋芒不减,闲暇时林廉宇总是会给自己的几个孩子传授一些剑法剑意,只是大童林彧儒,二童林柏舜,三童林飞鹏并不适合武艺,三人在做学问这方面更有造诣。四童林澜清资质平平,虽能随手舞上一段却一直不解剑意,只有五童林宵鸿与陆定舟的资质尚可,于是林父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二人。
这世大体也是如此,只是因为愧疚,林家人对陆定舟比上一世还要更好一些。
过了几年,到了中秋。早晨,林廉宇依旧带着四童五童和陆定舟在后院练习剑法。林宵鸿因为机缘得到了可以入武当学艺的机会,这次中秋过后没多久就要启程。
练完一套剑法,林廉宇用袖口擦了擦头上的汗珠。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望着金黄的桂花都有一种惋惜的感觉,这是只有历经岁月的人才会有的沧桑感,每一个老去或正在老去的人都免不了会伤春悲秋。
林廉宇望着几个孩子,四童已经基本脱去青涩的面孔,长成了一个男子汉的模样五童也基本长成了举止言谈彬彬有礼的佳公子,一颦一笑都气度不凡。至于陆定舟林廉宇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个孩子长成了英俊的少年郎,可依然觉得他和儿时没有多大变化。许是少年老成的缘故,他看起来依旧沉静且沧桑。
岁月在林廉宇身上留下的痕迹最多,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们,林廉宇却高兴不起来,他甚至有些担心,虽然林家的孩子都很聪明,可在江湖汹涌的暗波里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也没有人能一帆风顺,过于优秀有时候并没有什么好处,树大招风,天妒英才,世间事物大多如此不可避免。
“江湖是什么?”林廉宇问道。
林澜清将手中的剑放下,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问,他转头看看林宵鸿和陆定舟,蹙眉更加不解“爹?”
林廉宇摇了摇手“随口一问,随口一答就是”
林澜清蹙眉开始认真思考该怎么回答,林宵鸿伸手从桂枝上采了几朵稀碎的桂花放到茶壶里,茶香混着花香充斥了整个院子,让人不由放松下来。
“江湖是酒,是剑,是快意恩仇”林澜清慎重的回答道。
林廉宇笑了笑不置可否,将目光落到了陆定舟的身上,陆定舟抱着剑,折了一枝桂花放到林宵鸿面前,然后看着林廉宇认真道“江湖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跨过江湖了恩怨,江湖就是是非,恩怨,情仇”
林廉宇点了点头,陆定舟总有一种像是岁月堆积出的通透。最终,林廉宇将目光落到自己幺儿的身上,发现他用陆定舟递过去的桂枝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笔,然后起身向自己行了个礼。
陆定舟凑过去看了看,然后笑了两声,行了个礼,拉着林宵鸿走了。中秋节,江不江湖的不重要,新鲜的闸蟹明显更重要些。
林澜清见两个弟弟都走了,也拱手和父亲告退,林廉宇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桌边,见桂枝边有一个工整的“人”字。
林廉宇盯着那个字看了一会儿,直到水迹干涸才笑出了声。
每个人都将步入是非恩怨分明的江湖,只是走得路不一样罢了。
陆定舟拉着林宵鸿到了厨房,林宵鸿任由陆定舟扯着自己袖口,还顺带开起了玩笑“还没到饭点六郎就饿了?还是太惦念府中新到的蟹寤寐思服了?”
陆定舟拉着林宵鸿到桌边坐下,然后自己从一边抱来了一个土坛子“我倒是没什么,就是林家小少爷太过娇气,必然是不会吃宴席上新鲜的醉蟹的”陆定舟将土坛子打开,一股混着梅子味儿的酒香飘了出来,陆定舟伸手从坛中取出一只蒸红的大闸蟹,又找了一套蟹八件过来“熟醉的,加了梅干,不腥气”
闸蟹看起来非常饱满,泛着酒香和淡淡的梅子香,陆定舟将螃蟹拆开,细细的用工具将蟹肉蟹黄分解出来,装在碗里连着筷子一起递给林宵鸿“快尝尝,是不是与那些个厨娘做的不同”
林宵鸿接过碗,用筷子夹起一团蟹肉放到嘴里,细腻的蟹肉混合着酒香和梅干特有的甜味儿在嘴中绽放,唇齿留香。林宵鸿舒服得眯起眼睛,陆定舟观察着他的神色,心中也跟着高兴起来。
上一世林宵鸿也吃不惯醉蟹的腥味儿,陆定舟专门跟一个有名的厨娘学了这门手艺,可还未来得及施展身手,林宵鸿就已经葬到了孤山上成了一座孤坟。
还好,这一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陆定舟神游之际听到林宵鸿叹了一声“可惜,咸了”。
“不应该啊”陆定舟连忙回神,伸手去接林宵鸿手里的碗。
林宵鸿巧妙避开了陆定舟的手,夹了一筷子蟹黄到陆定舟嘴边“不信你尝尝”
陆定舟不疑有他,一口咬了蟹黄到嘴里品了品,并没有尝出咸味儿,有些不解的看了林宵鸿一眼,发现林宵鸿好看的脸上眼角上挑含笑便猜到林宵鸿在逗自己,再一看,发现碗里最大一块的蟹黄到了自己嘴里。
陆定舟不自觉嘴角也带了笑意“不咸,你再多试几口就习惯了”
林宵鸿要了要头“真的咸,不信你再尝尝”
最终两人你几口我几口的偷偷将一整只醉蟹送入了五脏庙,然后又从厨房偷偷溜回了清风院。
桂花暗香浮动,石桌上,陆定舟摆了一壶上好的梨花白,恰清风拂过只道人不痴狂枉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