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堪恨》Kamifox

1、重生

　　孤山上，一座孤坟被红梅花瓣掩盖，墓碑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陆定舟用手扫开遮挡石碑的寒霜，用刀镌刻在石碑上的字露了出来。
　　这是陆定舟第一次直面林宵鸿的死，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墓碑，眼中皆是虔诚。
　　“宵鸿，我错了……”他靠到了墓碑上闭上了眼睛，眉头紧锁着“走到如今，我连悔恨都没有办法去悔恨。如果我罪孽深重，那一定是我太爱你了，我既爱你又恨你，爱你的一切，恨你丢下我一个人……”
　　陆定舟抽出自己的佩剑莽眇，剑锋闪着寒光，陆定舟将寒光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你不要我，丢下我一个人，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大不了我来殉你，今生无论如何我都该清醒了……”
　　慢慢的，有雪花飘落，孤山上的红梅开得更加艳丽。孤坟墓碑上靠着一个俊朗的蓝衣侠客，他胸口三尺青锋没入，但他没有痛苦，鲜血顺着他的胸口流出一直流到地上被泥土吸收。没有人埋葬他，但这是他这辈子最后的苦尽甘来。
　　苦了半辈子，甜了一瞬，陆定舟将剑刺入自己胸口，意识模糊时他见一袭白衣朝自己走来，他没有力气去抓，却能感觉到来自内心深处的熟悉，所以最后一刻，他笑了。
　　那日红梅盛开，故人归来。

　　陆定舟本以为自己应该在阴曹地府中醒来，不想睁开眼入眼的却是一尊巨大破旧的观音石像。
　　“……”现在地府喜欢这样的布置吗？也不知道谁比谁官大。陆定舟有些无语，他支撑着起身，手被身下茅草锋利的叶边划破，又痛又痒。
　　“嘶……”陆定舟抬手看，却惊得愣在了原地。自己的手不是一双节骨分明的大人的手，而是如春笋般纤细柔软的孩子的手。
　　陆定舟蹦起来冲出破庙，找到了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大水缸，陆定舟搬来一块石头垫着趴在水缸边。微弱的月光下，水中涟漪渐渐平静，倒影里月亮的旁边是一张稚嫩的孩子的脸，因为常年忍冻挨饿，孩子双颊凹陷，不难看出这是个四处漂泊的乞儿，而陆定舟清楚知道，这是自己儿时的模样。
　　不知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定舟浑身发抖，他慢慢握紧双拳，直到指甲陷进手心的伤口有了明显的疼痛感他才慢慢冷静下来。
　　一切重新开始，回忆过去，陆定舟上辈子由无数的悔恨堆积，上一世他踏雪寻梅一步步步入尘埃，重生归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悲剧重演。
　　陆定舟离开水缸，慢慢走回破庙里，坐到干枯的茅草堆上。可能上一世接触了太多西域秘法，自己因祸得福，陆定舟自嘲的笑笑。
　　他仰头望着寺庙破洞的屋顶，破洞外是璀璨的星空。
　　陆定舟上一世有一挚友，也是挚爱，名为林宵鸿。可惜二人上辈子没有好结局，林宵鸿死在机关楼了，陆定舟蹉跎半生自刎坟前。
　　林宵鸿的不幸有很大一部分是陆定舟带来的。如果陆定舟不杀唐尧就不会遭到唐婉的报复，如果陆定舟不与林宵鸿交好，唐婉也没办法用林宵鸿的性命让陆定舟痛苦一世。
　　可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林宵鸿也没有说，如果我不吃下那盘有毒的糕点就不会变成瞎子。
　　陆定舟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总想着林宵鸿现在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不知不觉嘴角上挑带了几分笑意，林宵鸿应该还是那个天真无邪，温柔可爱的小公子吧。
　　不管多长时间，陆定舟都记得林宵鸿的样子。黑夜里，乞儿的眼睛泛着光，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起身冲出破庙，被料峭春风吹凉的皮肉下包裹着一颗滚烫的心脏，那心上刻着三个字“林宵鸿”。
　　陆定舟踏着夜色走在大街上，上一世去江南的路他来来回回走过不下千遍，无论到哪里都能找到去江南的路。
　　邳县，离江南林府并不远，陆定舟心情好了起来，他不由的哼起上辈子学会的江南小调。
　　陆定舟唱歌并不好听，林家四哥林澜清总说陆定舟放声唱歌比驴叫好不了多少。不过江湖中人大多唱歌不好听，自然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有陆定舟这样驴叫的，就有别的像要死的驴叫的，所以对比下来陆定舟歌声还算悦耳。
　　不过那是江湖上，一个大侠驴叫人们总爱说是豪放不羁，一个乞儿夜间驴叫那就只能算是扰民。陆定舟被大娘飞出的扫把招呼了一下，还得到了一句亲切的河东狮吼。
　　“滚，哪个倒霉孩子大半夜扰民？！可别让我出来抓到喽！”
　　西梁民风淳朴，百姓个个都有那么一点“独门绝技”。这扫把飞来的极快极准，陆定舟趔趄了一下堪堪躲过。重新开始，天下第一的陆大侠自然没有那么好的身手，心有余力不足，看着地上的扫把一脸愁苦，默默叹了口长气，索性闭嘴慢慢赶路。
　　大概走了两天，陆定舟踩着晨曦偷偷溜进了城门。虽然很早，但街上还是有不少人开始摆摊，有些小贩已经开始了吆喝，那绵软的语调让陆定舟浑身舒畅。无论什么时候来，江南都像是一幅画。
　　陆定舟晃晃悠悠的走到一家布坊门口停下，上一世他和林宵鸿就是在这里见面的。他蹲下来细细抚摸四周的墙壁，青苔毛茸茸的透着微凉的水汽，陆定舟笑了笑，他发现了那块翘起一边的青石板。
　　这块青石板有一段属于陆定舟的故事……
　　上一世，六岁的陆定舟刚到这个连风雨都温柔的江南时，就立刻爱上了这个地方。青石板上铺着翠绿柔软的石苔，街上行人穿着绣样精致的长袍，拿着彩绘的油纸伞，街边小贩的叫卖像是在拖着长调歌唱，舒缓软糯。
　　小定舟忍不住多逛了一阵，见到一个穿着素色长袍的少年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孩，男孩比小定舟自己看起来要大上一两岁，安安静静，举手投足皆体现出良好的教养，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小仙童一样，眼神干净纯洁，好像江南的万般风情皆在那个男孩身上。
　　小定舟忍不住跟了上去，少年牵着那个男孩到了一个布坊门口停下，低声对着男孩嘱咐了几句就进了布坊，那男孩乖巧地站在门口等待。小定舟趴在巷口注视着他。
　　男孩很快就注意到在巷口的小小身影，善心和好奇心趋使他走了上去。小定舟见他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后退一步，脸上难掩慌张。不想只顾着后退，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地并不平坦，后脚跟被翘起的青石板绊了一下，身子便向后倒去。
　　那时小定舟害怕地闭上了眼，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没到来，一阵清风拂过。双肩一暖，再睁眼，小定舟撞进了一对明亮的眼眸里，那是一对含笑的眼睛，那种笑不是小定舟常见的嘲笑，哄笑，而是真诚而又温和的笑，让人如沐春风，小定舟被那个笑容安抚了下来，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
　　男孩将小定舟扶稳，伸手替小定舟整理了一下脏乱的衣角“小兄弟，你没事吧?你父母呢?”
　　小定舟听到“父母”眼中闪过一丝悲伤，低头不说话，那孩子见他神态，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那男孩慌慌张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小定舟先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我叫陆定舟，你叫什么？”
　　“林宵鸿”林宵鸿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定舟，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名字真好听。相逢即是缘，若是你无处可去或是遇到困难可以来前面不远的林府找我”林宵鸿将自己的腰佩解下来放到小定舟手里。正巧进布坊的少年走了出来正东张西望四处寻找，林宵鸿与陆定舟暂别跑了过去。
　　“四哥!”
　　四哥林澜清应了一声，上前拉了自家五弟，慢慢往林府走。
　　林宵鸿自小心善，时常会捡些受伤或被遗弃的小动物回府。林家夫妇也是当地出了名的富商，乐善好施，很乐意帮助这些弱小的小家伙，只是林家人千算万算没想到，林宵鸿这次一出门捡回来一个六岁的俊娃娃。

　　“小兄弟，你在找什么？”
　　陆定舟被惊得一个激灵，他将自己从前世的记忆里抽离出来，转身看见一个青色的衣角，抬头一看，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少年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少年眼角微弯带笑，面容看起来和林宵鸿有几分相似，陆定舟仔细端详了他半天，发现自己上一世的徒弟林远年明显和眼前的少年要更像一些。
　　而这个少年也不是别人，正是林家四郎林澜清。
　　林澜清被陆定舟看得有些发毛，于是又问了一句“需要帮忙吗？”
　　陆定舟看着他摇了摇头，又看了看他身后，发现林宵鸿并没有跟自家四哥出来，于是有些失望。
　　林澜清总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奇怪，却也没过多在意，直起身就准备离开，刚走了没两步，林澜清就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拽住，于是他回头，发现是刚刚不说话的小乞儿拽住了自己的衣角。
　　小乞儿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林澜清顿时软下心来，俯下身摸了摸陆定舟的头“小兄弟，你爹娘呢？”
　　陆定舟反应倒是比上一世平静了不少，时隔多年，再回望都是前世的事儿，陆定舟连自己亲生父母的面容都要记不清了“我爹娘不要我了……”
　　陆定舟语气十分平静“家乡闹了灾害，他们丢下我走了”
　　林澜清看着孩子平静的脸，有些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年纪，遇到这样的事儿居然一点也不伤心难过？
　　林澜清忍不住又仔细打量起陆定舟，这个身着破烂，身形瘦弱的乞儿确实和街上四处漂泊的乞儿没有大的差别，只是陆定舟眼睛里的沉静沧桑是一个孩子不会有的，林澜清肯定，他只能偶尔在父亲脸上看到这样的眼神。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孩子，林澜清眼睛微眯。这孩子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是故意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可为什么要引起自己注意？
　　林澜清表面开朗健谈，可实际上最是细心，他不动声色的摸着陆定舟毛茸茸的脑袋，心中算盘打得响亮“真可怜，小兄弟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来我林府住上一段时间，我让人查查看看能不能寻到你爹娘”
　　“陆定舟……”陆定舟乖顺的点了点头。
　　正如他所料，林家皆是纯善之人，一个孩子流浪街头他们一定会帮衬，一个古怪的孩子流浪街头他们一定会收留到府里，若没问题就帮衬一二，若有问题在眼皮子底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林家能在江南富甲一方当然不能只靠纯善，林廉宇是出了名的老江湖，有一定的手段。为了保证家族繁荣，林廉宇培养了大童二童两个书生，又将行商之道教给三童，四童被培养了一身武艺，虽然算不上顶尖高手可在江湖上也能叫得出名号。林家老大到老四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只有老五林宵鸿是完完全全纯良没有一点心眼的。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林宵鸿自出生就受到爹娘兄长的疼爱，自然不知道世道人心险恶，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温柔的爱这个世界，干净得就像湖水一样没有一点杂质，对万事万物总抱着善意。
　　总之，陆定舟如愿进了林府。四童带回来了一个流浪的乞儿，与前世不同，陆定舟没有得到前世的待遇，府中大多数人都对他心存戒备，只有殷溪尘和前世一样，一见到他就喜爱得不行，恨不得搂过来亲一口。
　　上一世的殷溪尘……陆定舟忍不住又回忆起来，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重新翻开。
　　上一世才到府中，林夫人殷溪尘就操办着想让自己留下，林父林廉宇却总觉得应该先替自己找找亲生父母。几番询问触及伤心事，自己好像还红了眼圈要哭鼻子，林夫人火气上来，还揪着自家相公的耳朵把人教训了一顿。
　　忆起前尘往事，陆定舟心头一暖，看着殷溪尘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这一笑瞬间笑到殷溪尘心尖上，林夫人将陆定舟拉过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越看越觉得这孩子长得好看。
　　“好俊俏的娃娃，和五童比起来都不算逊色”林夫人殷溪尘掐了掐陆定舟的脸“我要是有个姑娘就好了，现在就指腹为婚给她找个俏郎君”
　　林澜清在一边无奈的扶额“娘……”
　　殷溪尘直起身“孩子瘦成这样怪可怜，老四你也别闲着，赶紧给收拾出个房间来，再叫人打一盆热水洗澡！”
　　被吩咐的林澜清没有半句怨言，自家娘亲兴头上，可别惹她不高兴，到时候可免不了老爹一顿板子。于是林家四郎急匆匆去吩咐下人准备房间。
　　殷溪尘心情明显很好，她向来最喜欢孩子，对陆定舟这样乖巧听话安静好看的孩子没有一点招架力，几乎可以说是瞬间就被折服了。
　　“我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殷溪尘用手帕将陆定舟脸上的灰一点一点擦干净“他叫宵鸿，你应该会喜欢他，你来了他也能有个伴儿”
　　陆定舟点了点头，露出了乖巧的笑容。别说喜欢，他早就爱这个人爱得死去活来了，陆定舟眼中星光点点，上一世结局注定分开，陆定舟最后悔的事儿便是遇到林宵鸿爱上林宵鸿，可无论如何，他都还是想重蹈覆辙。
　　上一世那一场殇雪带走了他的爱人，这一世一阵春风送他河上三千明灯相思。
　　林夫人显然不知道陆定舟的心思，她被陆定舟乖巧的笑容迷得七荤八素，恨不得扑上去嘬一口认了做干儿子，只觉得这孩子越看越叫人喜欢，连忙叫下人好生伺候着，宝贝得不行。
　　和上一世一样，陆定舟被安排到了清风院边的一个小厢房。陆定舟被下人带着走了过去，路过清风院，院内石桌边坐着一个白衣的漂亮娃娃，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一双眼睛像林中的小鹿一样清澈纯良。
　　陆定舟愣在院门口，浑身剧烈发抖，眼眶红了一圈，全身气血上涌，脚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挪不动。
　　隔了两世，又见故人，花好景好，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