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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宣和风流(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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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柏树虬结,老干横枝,婆娑弄碧,旁边有一处空阔地,不知是哪个人遗落了桃种,竟然生长着一株重瓣白桃,阳光下一片雪色的绚丽生机,活泼泼的,风拂过仿佛要跳起舞来,跃到人眼睛里。
味道也芬芳,香气不浓,但很清新,花瓣小小巧巧的,仿佛美人秀发上簪的华贵步摇上的珍珠,近了看才发现花蕊也是洁白的,包裹在层层叠叠的柔软的白瓣里,好像一个害羞的女郎,躲在重重帷帐后悄悄探出一点秀丽的眉目,可怜可爱。
虞简素一路走来,梨花、杏花、芙蓉、芍药、绣球、海棠、晚梅一一看过,却都少了那种让他心中爱怜的感觉,唯独这株孤零零的白桃,让他想到十二岁的韩贺子。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姑母口中“惯会耍奸,恃宠生娇”的临川公主。
豆蔻梢头,娉娉袅袅的少女,侧过头来,优美的一段颈子如天鹅回首,目光虚虚一点,似乎并没有看到不远处的少年,或者看到了却并不在意,提着兔形的宫灯消失在渺茫的深橘红色的暮光中。
虞简素却心中生起怅惘,他固然知道公主是美的,哪怕是极讨厌她的姑母,骂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攻讦那人的相貌,可是“知道”和“见到”、“感受到”是完全不同的。
古诗中曾描绘过在上巳节时,渔人在洛水边遇见惊艳的神女,之后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相思而死。在小时候的虞简素读来,只觉得不可理喻,可长到十六岁,第一次见到临川公主,他忽然明白,那没来由的深情为何能写入经典,代代吟唱。
他和那个洛水边渔船上痴痴凝望神女的少年忽然之间建立了神秘的联系,也许数百年前,他便是那个一见神女误终生的少年,只是如今,神女变成了凡俗的公主,而他不同于那个绝望的打鱼少年,似乎有了可以拥明月入怀的能力。
摘了一株活泼俏丽的白桃,去掉绿色茎秆上凸起的结,轻轻摩挲着柔柔如水波的雪白花瓣,虞简素一抬头,正看到不远处穿着杏色襦裙的公主背对着他,低头去嗅一枝红梅。
心中忽然擂起鼓,他把手中的白桃藏在身后,悄悄走到公主身边,想为她簪上自己挑选的雪白重瓣。
忽然下起雨来,公主转过身,“是你啊。”
虞简素忍不住微笑起来,“是我。”
明亮的,丰满的,让人动情的雨,勃发的,生长的,滋润万物的雨,绿色的草木吸足了雨水,饱满的招摇着,一如虞简素的心情。
“下雨了,我们快些回去”,公主打算往回走,回去刚刚讲故事的草地上去,侍从们在那里搭了帷帐,雨不大,也能充作遮挡。
“等等”,虞简素顾不得手中的白桃,把做工精致的外袍脱下来,撑开,对公主说:“挡一挡吧”。
“一起,这袍子横过来可以遮住咱们两个”,公主似乎没意识到男女之防,反而大方地邀请一个“心怀叵测”的年轻男人。
虞简素希望雨声再大一些,遮住他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她应该没听到吧?或者听到了?糟糕,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拜托,等下再跳吧,离她太近了。
可惜心脏似乎独立于大脑,完全不管主人的紧张忐忑,兀自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着。
“也不知道崔烈回来了没,万一走得远,恐怕要淋透了”,公主浑不在意地谈论起身旁这个年轻男人最讨厌的情敌,语气透着亲昵和担忧。
虞简素觉得心里的蝴蝶忽然死了,砰砰的心跳也停止了,沮丧和失落涌上来,他本来并不是个脆弱的人,可是现在竟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委屈得很。
嘴上却若无其事地安慰,“等下派人去找一找,崔将军行伍出身,身强体壮,不会有事的。”
他说完,忽然想,如果现在是崔烈和公主在一起赶路,公主会在情敌面前提起自己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虞简素希望崔烈能摔到山坡下面去,把腿摔断,或者脑子磕在岩石上。
韩贺子不知道身边这人心里想的什么,又随口闲聊,“今年春雨倒是来得晚,往年入了三月,第一场春雨便来了。”
虞简素收敛了心中对情敌的恶毒诅咒,也说起这雨来:“春雨来得晚,也蛮好,公主体弱,往年入春总要病一场,今年倒是很康健,雨来得晚也让人欢喜。”
临川公主极秀美的脸庞微微一侧,“这说的什么话,总不能为着我不生病,让百姓的田地少了雨水浇灌,我倒希望雨下的多些,只要别引得淮水泛滥就好。”
“殿下心怀天下,臣自愧不如。”
“油嘴滑舌的,哪里就到了心怀天下的地步,不过随口感慨一句罢了。”
“臣只希望公主身体康健,笑颜常在,便心满意足。”
“那倒是多谢你的关心。”
“臣……”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虞简素还想剖白自己,忽然被低沉的男声打断,“殿下,锦袍太过轻薄,臣拿了披风来,雨中寒凉,请您多多顾惜玉体。”
崔烈大步走过来,挤开虞简素,把素白的绒披风穿戴在韩贺子身上,戴上大大的帽子,又把白色的系带系紧,仔细检查了一下,把掖在腰间的一截伸开,才满意地点点头。
“殿下,雨天石子路上滑得很,可要臣背着您?”
韩贺子像只小猫一样被罩上大披风,大大的帽子差点把眼睛盖住,懵懵的看着眼前面色严肃的高大男人,哲人还特地为了迁就他的身高微微弯了腰。
“不用,我不累。”
崔烈于是扶着公主往前走,用强壮的手臂虚虚护着心上人的腰身另一侧,从后面看,好像把公主抱进怀里一样。
虞简素面无表情地把外袍穿上,上面似乎还留着公主身上的冷香,若有若无,平静了他暴躁的心绪。
崔烈,野狗一条,蛮横,粗鲁,令人作呕!
“殿下,刚才臣摘了一朵白桃,极为俏丽,可惜脱下外袍的时候,不慎掉落了,这惩罚没完成,可如何是好。”
虞简素三步两步跟上两人,走在另一侧,和公主之间隔着一只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
公主笑着说:“那等下继续罚你,不过还没想到罚你什么,回去问问瑾之,我们几人一起定个章程。”
虞简素作出惊慌的样子,“那可惨了,薛瑾之那家伙,极擅恶作剧,前些日子他拿来一包小食,说是建安城最受欢迎的‘袖壳炒糖’,臣以为是糖栗子的别称,正好那天读一本游记读到入神,随手一抓,吃到嘴里才发现竟然是空栗子壳塞上黏米糠,可把臣气坏了。”
韩贺子笑的不行,“到底在读谁写的游记,这样投入,瑾之也太促狭了。”
崔烈插嘴问:“那栗子壳不是薛散骑吃剩下的果壳就好。臣有一个副将,每次吃栗子,从不用手剥壳,一颗栗子扔进嘴里,咀嚼几下,吐出来两半果壳,十分灵巧有趣。”
公主听他形容,感觉有亿点点恶心,下意识往崔烈那边靠了一下。
虞简素脸冒黑气,极力克制自己痛殴那边的野狗一顿的想法(作者插一句:他打不过),一字一句说:“瑾之特地用!手!剥了栗子壳。”
崔烈嗤笑一声,没搭话。
虞简素忽然狠狠扯下崔烈虚搭在公主腰侧的手臂,皮笑肉不笑地说:“崔将军倒不必担心,臣在这边走,也能扶着公主。”
韩贺子轻咳一声,想要转移话题。
两侧的男人都紧张起来,一起问:“怎么咳嗽了?”又狠狠瞪对方一眼。
“啊,没事,有点渴了,说起小食,秀珠跟我说,她家乡里流行用虎头鲨加椒盐清炒,当作零嘴,闲暇时吃几口,倒很有趣。”
崔烈跟着祖父行军,抓过这种鱼,便与公主说:“这鱼样子不太好看,紫褐色,身上有细碎的黑斑,头大,骨多,鱼鳍仿佛蝶翼,塘州人喜欢椒盐清炒,但上不得席面,只能当零嘴过过馋瘾。”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公主好奇追问。
崔烈笑着说,“跟祖父行军在外,军粮干硬粗糙,有时候馋嘴,便下水摸鱼,上树打鸟,打打牙祭。”
韩贺子惊叹:“哇,听起来很有趣的样子。”
虞简素在一边插不上话,倒也不急,等公主赞叹完了,他便说:“行军途中,不止是野味,其实野菜也别有风味。”
公主转过头来,“快说说,给崔将军点建议,军粮运输不便,只能捡不易腐坏的运送,要是能多些口味选择,对士气也有好处。”
虞简素赞美公主,“公主当真仁厚,臣是在书中读到过,蒌蒿若与野味一起炒制十分清香,春日里水边蒌蒿茂盛,与芦芽伴生,都是十分美味的野菜,崔将军摸鱼的时候,顺手摘上一把,岂不美哉。”
崔烈心中无语,这装模作样的傻货还真觉得行军打仗是郊游不成?
韩贺子心知肚明,身边这两人暗暗别苗头,不过难得糊涂,有时候看破不说破有利于维持平衡,于是也假作不知这建议的可笑,随口夸了一句。
没一会儿,雨停了,奉命等在原地的侍从远远见了三人的身影,焦急地迎了上来,伺候着公主往帷幕后面去稍作修整。
剩下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各自找地方坐下休息。
崔烈和公主身边的禁卫聊天,虞简素则坐在薛瑾之旁边,说:“今日走了太久,腿上的伤处又痛起来了。”
薛瑾之往崔烈那边看了一样,转过头小声说:“兄弟,刚才你和崔烈走在公主身边,我觉得你走路的姿势跟他比起来,像跛脚鸭子似的。”
虞简素抬手敲了损友脑门,“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伤还没好,走路当然不好看,等我好全了,叫他知道什么是仙形鹤步!”
薛瑾之朝那边努努嘴,“你要是走路像鹤,那还能看吗?人家那是龙行虎步,比你强多了。”
“薛瑾之,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干嘛总说那条野狗的好话?”虞简素要被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朋友气个半死。
“我是警醒你,强敌环伺,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