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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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问雪又来看了他一次，带着食物和水。
及川彻的目光涣散，不知道是投向季问雪，还是投向那片透过来的光亮、还是那些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
或许在现在，这三样东西已经没有了什么区别。
在漫长的、令人恐惧的黑暗里，及川彻不可控制地将季问雪——所有灾难和噩梦的来源——和希望联系在了一起。
不论如何，他想要活下去。
她带他看的舞剧是当地舞团的新作品，甫一出现就大受欢迎。它改编自一部新的获奖小说，名叫《维纳斯》，正和古罗马那位神灵同名。
舞剧的内容像是颠倒过来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拥有神之名的女主角为了坚定自己内心的信念，逼得男主角甘愿赴死，在慷慨哀婉的音乐里投身烈火，化为灰烬。
及川彻感受到自己身边人的存在，她静默如谜。
他能体会到男主角为爱人决然自焚的心情，神秘的、忧郁的、危险的爱人，比火还要令人恐惧、令人向往。那死亡不全是高尚，还有一丝伤感的私心。如果他用死亡证明了自己的爱情，那狠心的女人会不会追悔莫及？
及川彻不知道她带自己来看这出剧这是否在预示着什么。昔日最熟悉不过的人，此刻却变得难以捉摸。
舞剧快结束的时候，及川彻感到后颈一刺，随即意识就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再醒来，就是在这间密室。
他从不知道雪还有一间密室。
这里在哪、如何进来的、自己又是为什么昏迷、怎么被放置在这里……太多太多的问题，此刻都得不到答案。
而及川彻其实一直在逃避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她到底想对自己做什么？
温柔的、活力十足的、聪明狡黠的、迷人的雪，此刻却成为了让他感到最为恐惧的存在。
这是他从未了解过的她，是天堂的背面，黑暗的角落。
而正如她所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求来的。
雪给过他选择，是他主动赴约，一步步走入了牢笼。
他想和雪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她来送食物和水的时候，及川彻的嘴唇蠕动，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雪……”他叫她的名字，却无人回应。
没有人能回答他最深的疑问。
及川彻靠着墙，没有去碰那些食物和水。意识在一点点沉入深渊之底，困意袭来，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周围都是黑暗，任何人都会被这种得不到任何回声的寂静逼疯。
他撑了多久？雪来看了他几次？
及川彻靠在墙边睡着了。
也许这样的黑暗唤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竟然梦到了高中时候的事情。
季问雪在屏幕里看着及川彻的样子，不可避免地又升起了一丝烦躁。
他看起来很不安稳，漂亮的眉毛紧紧皱起，嘴唇干裂脱皮，不需要注射肌肉松弛剂也没力气逃跑了。
她知道他这是在赌。
赌自己会心软，或者赌他此刻还不该死。
季问雪吐出一口气。
有时候她会觉得，及川彻和傅潮生很像，他们都是一样的轻信，一样愚蠢地被骗得团团转，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全部、毫无保留。
但及川彻终究不是傅潮生。他坚定、敏捷且内心深处藏着巨大的能量，像一个包裹着璀璨内核的宝石。
她第一眼见他就在想，如果能把这样的人得到、了解再彻底摧毁，那一定会是非常美丽的、令人感动不已的乐趣吧。
季问雪那时候刚来到日本，还在读语言预科。她认识了几个人，她们对表现出内向怕生的季问雪很是友善，一直带着她到处玩，有时候是去逛街，有时候是去体育馆打羽毛球、游泳。
然后她看到了及川彻。
他健康、年轻、漂亮，在球场上露出自信张扬的笑容，像一只正值盛年的牡鹿，散发着荷尔蒙。
他是红色的。
季问雪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红色，久违的红色，鲜红，灿烂，让她想起斑衣蜡蝉被她撕下的躯干，和露露送给她的发卡。
可是定睛一看，那分明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白色的皮肤，棕色的头发和眼睛，哪里有红色呢？
季问雪感到了迷惑。
“哦哦，难得天满宫同学也有感兴趣的人啊，确实是个帅哥呢～”几个姐姐嘻嘻哈哈，闹着问她要不要帮忙去要联系方式。
她在日本登记的新名字是天满宫雪，和那个女人姓。
季问雪低下头，轻声说不用了。
这边的动静好像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他擦了擦下巴上滴落的汗珠，朝这边看了一眼。
“小岩不用看了，她们绝对是在看我～！”
“垃圾川，给我好好打球啊！”
“啊痛痛痛！”
男子高中生打闹的声音传来，季问雪眨眨眼，却再也看不到刚刚的红色。
用了一些小手段，季问雪很快知道了那是青叶城西高中的及川彻，开学就要读二年级，是学校排球部的二传手。
为了搞清楚那样的红色从何而来，季问雪决定用上自己最新配制的药物。
那个女人很有钱，给季问雪的零花钱也很大方，更可况她还有一些自己的灰色收入，比如卖给当地的小混混自己制作的武器、在网上帮人写作业和论文。
第一次下手的时候药物有点重，她等了很久他才醒过来，但没关系，季问雪很有耐心。
她什么也没干，就只是在不远处看着浑身无力的及川彻惊慌、疑惑、试探、焦躁，他的眼睛暂时看不到，所以这个小巷对他来说是一片黑暗。
她想起那天在球场上高高跃起的他，突然觉得有点失望。
这样看起来，他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也没别的两样，是自己看错了么？
这个药物只要时间一到就会失效，只不过这次有点重，可能需要的时间有点久。季问雪虽然失望，但也打算等到药物失效那一刻再走，顺便观察一下自己配制的效果。
可能是太长时间没有人回应，及川彻也安静了下来。他的胸膛起伏着，嘴唇微微张开，鼻尖泛红，棕色的瞳孔中一片茫然，有透明的液体逐渐积蓄着，从中滑落。
季问雪睁大了双眼。
她感到自己的心率在加快，头脑在兴奋，那天的及川彻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丢失的东西。
远去的斑衣蜡蝉在鸣叫，这一次它们唤起的是另外一样东西，一样深藏在女性体内、亘古不变的东西。
季问雪发现了自己的情欲，原来那是红色的，充满诱惑的、暧昧的红色。
她喜欢上了哭泣的及川彻。
那天晚上，季问雪做了一个好梦。她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梦到了露露，梦到了那条臭水沟里□□的青蛙和蜉蝣，她甚至梦到了一点模模糊糊的母亲的影子。这让她醒来后回味了很久。
母亲，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季问雪的语言预科原本还有一年，但她提前读完了。通过考试后，那个女人问她想去哪所学校，季问雪说了青叶城西。
每当想起母亲的时候，她都会去见及川彻。去见安静的、哭泣的、绝望的、哀求的他，去见漂亮的、跳跃的、活力的他，她发现及川彻的牙齿是雪白的，舌头是粉红色，身上也很白，稍微一用力就会留下痕迹。
季问雪上高一的时候，及川彻上高二。
整整两年，她度过了愉快的高中生活。她懂得了自己的身体和母亲一样，像草原上舒展的非洲雌豹，在阳光和雨露里惬意地享受本能带来的愉悦。
她终于明白了及川彻身上的红，是筋膜撕开之后的血肉，是从伤口中流出的新鲜铁腥味液体，是最原始的食欲的红色。
她会和及川彻说话，但用的是改变过的声音。这是季问雪闲来无事研究出的一个小技巧，只要改变发声和共鸣的位置，就能发出不同的声线，对她学习语言学有一定帮助。
而及川彻付出了足够多的泪水。
及川彻毕业后，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呆在高中了，于是就去了别的地方读书。读大学，读硕士，她终于干了一件自己想做许久的事——寻找母亲的踪迹。
她只从傅潮生口中得知了她的名字，季琏，和她的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和自己很像。
她其实并不能感知到自己对季琏有什么感情，她在她心中像一个久远的图腾，风干的火把，季问雪只知道自己想要见到她。
季问雪去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她根据傅潮生的回忆和自己能检索到的信息，一点点追寻。季琏曾经是国内的数学教授，后来去了美国任教，可过了几年她突然辞职了，一个人去了南美。
季问雪设想了无数次她和季琏该如何重逢，她第一句话会对她说什么，她会为自己现在的样子骄傲与否……虚构这些事曾是她为数不多的乐趣。可是她没想到，线索断在了阿根廷。
无论她怎么寻找都没有季琏的下落，就像她突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她在某个城市停留的时候，看到她们的公交车是一种青绿色，让季问雪想起了中国典籍里的青鸟，带来幸福、希望和爱人消息的神鸟。她在这班公交车上坐了一天，看着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走过的肤色各异的人，没有一个是季琏。
青鸟并不能给她带来幸福的消息。
那以后，季问雪交往了很多人，男人，女人，都不长久，她又去了一些地方，每个地方都没有让她想要停留的冲动。然后她去了埃尔卡拉法特，亲眼见到了蓝色的活着的冰川。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季琏来过这里。
如果她在阿根廷，那她一定会来这里。
别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扑面而来的寒气和充满整个视野的、铺天盖地的冰雪里，独自站着一个静静落泪的女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那是季问雪人生中第一次落泪，在苍凉的横亘天空大地的冰川面前。
她该多孤独啊。
她留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然后，她再次遇到了及川彻。
季问雪突然发现，她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再也不能像及川彻一样拥有美丽的红色，她再也没有听到过斑衣蜡蝉的叫声。
那些女朋友、男朋友们曾经告诉过她的“爱”，那些体温的纠缠、手臂的相拥、唇间的誓言，对于季问雪来说，都像水滴流过坚冰一样毫无感觉。她只知道，及川彻是她遇到过的最想毁灭的人。
暴怒的冰川缓缓升起，波动。
季问雪突然又找到了一件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在失去季琏的消息之后。
几乎是在又一次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决定，她要把及川彻打造成她最完美的作品，然后彻底毁掉他。
想到即将见证他的死亡，季问雪从来淡漠一片的情感出现了久违的波动，不是像吃到好吃的牛排、看到喜欢的舞剧那种细微的、稍起而过的波动，而是真正的、令她珍惜、令她战栗不已的波动。
一根弦拨动之后久久不断的震颤。
她果然还是很喜欢及川彻。
她和他一起走过大街小巷、一起看她喜欢的舞剧、听她喜欢的乐曲，她一点点雕琢打磨着他，把他变成自己最满意的样子。
在他最透明、成型而易碎的时候，就是她最想毁掉他的时候。
想让一个人听话对季问雪来说是最简单的事，何况是及川彻。
很快，及川彻在季问雪面前越发患得患失、予取予求，他依赖着她、渴求着她、膜拜着她。她试着让他去打了耳洞、纹身，他都一一答应。她说讨厌他发胶的味道，于是他开始试着换一个发型。她状似无意地提到觉得及川彻太幼稚、不够好看，于是他开始努力学着少说话、多做家务、每天花很长的时间保养自己的脸和身体。即使她对他说他是个最讨厌的错误，他也会强撑着那副完美的笑容请求她原谅。
“对不起，我开玩笑的。”她亲吻着他的侧脸，看他露出撒娇中隐藏着不安的表情。
人性就像流动的粘稠胶质，在她手中塑造成想要的形状。
还有一点，及川彻丝毫没有认出她的意思，看着他为了自己的过去在她面前哭泣，季问雪只觉得有趣。
而她没有意识到，这已经是危险的信号。
她很少会对一件事保持兴趣这么久。
及川彻在床上给她带来了出奇的满足感。特别是他在快感中不能承受地流泪的样子，季问雪总是在这种时候失控，变得不像自己。
在寻找季琏失败之后，她再也没有对一件事有这么久的耐心。等季问雪意识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沉浸于此太长时间了，甚至长到，她快忘了自己为及川彻精心挑选过的结局。
她想过要用自己最完美的药物，保持他最美丽的样子，让他沉睡在自己的地下室，直到化为一具雪白的艳骨。
为此，她和当地的一个帮派团体有了联系。那个帮派成员都是女性，专门杀害各式各样的男人。她为她们提供阉割和毁灭y染色体表现的药物，她们为她提供了资金、实验体和一处安全屋。
季问雪已经在别人身上试验了很多新药，但最最重要、最最完美的是留给及川彻的。
可是现在，季问雪竟然逐渐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比起实验，及川彻的一个吻让她更感兴趣。
及川彻从一个待完成的作品，变成了一个让人烦躁的干扰项。
季问雪从未这么困惑而迷茫过，这个出错的作品不可能困住它的主人。她思考了许久许久，也没有想明白这是为什么。
如果露露在这里，她一定能告诉自己。可是露露早已不再出现在自己梦中了。
她决定干脆利落地把他丢掉。
能让她觉得困扰，这件作品就不再完美了。
季问雪不相信这是自己出了错，她为自己准备了很多类似的替代品，准备一个个地试过来。可这时候，及川彻追了过来，在她面前落下了前所未有的、让她动摇的泪水。
他看起来无比崩溃、无比愚蠢又无比地让人怜爱。
为什么他的泪水总是让她如此“正常”？
好吧，既然他执意送上门，季问雪强行忽略了心中的异样，决定继续完成这个作品。
她跳过了中间准备好的其他环节，打算用黑暗和幽禁让他彻底迷恋上自己，然后在恐惧和极致的无力中选择服下她为他准备的药。
那药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她们都是她最得意的作品……即使及川彻出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瑕疵。
可是又一次，这个瑕疵让季问雪烦躁。
及川彻再次醒来，不是在黑暗的密室，而是在明亮的、布置整洁的房间里。身下柔软的触感传递过来，模糊的色块逐渐组合成具体的形状，他看到了久违的天空，在半拉的窗帘外如同一块洗过的玉石。
身体依旧酸痛无力，但他听到了人的声音，和声声鸟鸣。熟悉的女声在和别的什么人说话，他听不懂，但他知道——
他赌赢了。
作者有话说第6章 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