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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季问雪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

      她知道一个正常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因此她也深深地知道自己并非那种样子。

      书里说天空是蓝色,花朵是灿红色,晚霞是金粉色。季问雪能够理解,可是书里说看到亲人逝去会伤心,与朋友交往会喜悦,有了恋人会心动,她完全——无法理解。

      恋人她这个年龄暂且不考虑。她的亲人勉强只有被她叫做“爸爸”的傅潮生。傅潮生死了,她会伤心吗?

      季问雪想了想,觉得她应该不会。

      还有“朋友”。季问雪观察了几天,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种脆弱而随机的链接,随便几句话就可以摧毁的关系。

      她觉得一切都很无聊。

      无论是蓝色的天空、灿红色的花朵、金粉色的晚霞、单一的亲人、脆弱的朋友,考了满分之后老师的夸奖,同学每天在议论的话题、傅潮生日复一日做的饭和唠叨……等等一切,都很无聊。

      最先让她感到有趣的是咪咪,那不是猫,而是一只斑衣蜡蝉,或者很多只斑衣蜡蝉。她的学校附近种了很多臭椿,而那上面总会有这样尾部鲜红的小虫子。放学路上的季问雪被那种鲜红色一眼就夺去了注意力,像是被水洗过的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不知道这种虫子叫什么,于是季问雪决定给它们起一个名字。

      咪咪。傅潮生有时候会这么叫她,季问雪不喜欢这个名字,她要这么称呼自己新发现的虫。

      她捉了很多只咪咪,把它们关在一起观察。她撕开它们的翅膀,对比着其中的不同,数着上面的斑点。她花了很多天在做这件事。季问雪为她的咪咪们准备了一个空白的笔记本,精心描摹下了每一只死去的或者飞走的。

      当笔记本被画到一半的纸张都变得松垮的时候,她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心有“高兴”这种情绪,不是一掠而过的淡淡的风,而是一种软软的、如同傅潮生炸的糍粑一样的东西。

      她把这件事写进了日记。

      然后她的同桌,一个胖胖的小男孩,看到她手上的一只咪咪,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全班人都围过来看,那个男孩的声音让季问雪想起了自己曾经烫死过的知了,他喊着“有虫子”“季问雪是神经病”,然后所有人都嗡嗡地叫起来。

      季问雪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蜂窝,蜜蜂们围着她,那些蜇过她、又停留在她手上的蜜蜂,现在变成了一群不可理解的怪兽。

      她跑开了。

      接下来的三天,季问雪的座位都是空着的。她捉了很多只咪咪,用各种方法摧毁了它们的身体,观察着什么样的咪咪才能逃开。她还发现了臭水沟里□□的青蛙,漂浮着的蜉蝣和树叶下毛毛虫的蛹,季问雪想捉一只青蛙来看看它会不会死,但她没捉到。

      季问雪不放弃,她很有耐心地蹲着,一下午都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终于如愿以偿。

      可是无论怎么做,无论再捉住多少只咪咪,那种“高兴”的感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又是彻底的、空荡荡的无聊。

      然后她又看到了那种红色。

      “咪咪是你的猫吗?”一道声音问。

      季问雪抬起头,看到一楼的窗口探出一个小小的头,头上别着一个红色的发卡,鲜红,在阳光地下闪闪发亮。

      那是她和露露见的第一面。

      “它叫斑衣蜡蝉,是同翅目蜡蝉科,又叫做‘花蹦蹦’。”听完她的讲述,露露举着一本书念道。那本书厚厚的封皮上光滑如镜,上面写着《常见昆虫图鉴》。

      她没有像季问雪的同桌一样尖叫,也没有像她的同学一样变成蜜蜂。她是和季问雪一样聪明的女孩。

      傅潮生找到季问雪的时候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大把,他没想到她藏在了学校不远的医院里,每天蹭着食堂的免费粥饭,睡就睡在走廊。季问雪缺乏对医院这种场合的敬畏感,他才想起来以前带她来这里抓过虫子。对季问雪来说,医院意味着那条物种丰富的臭水沟。

      现在,它还意味着一楼病房里的露露。

      季问雪不喜欢傅潮生那种眼神,那种仿佛下一秒可以为了她去死的眼神,每次傅潮生晚上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烟的时候、他看着她满分的卷子的时候、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他都会用那种让季问雪讨厌的目光看着她。她觉得他看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他自己勾勒出来的什么图腾。

      但被傅潮生激动地抱在怀里,颈窝滴落了几滴湿润的液体,季问雪什么都没说话。

      晚上,季问雪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傅潮生才来问她,犹豫又微带不可察的小心翼翼:“小雪,要不要换个学校?”

      季问雪却干脆拒绝了。

      在哪个学校上对她来说都一样,而这个学校是离那个医院最近的。也是离露露最近的。

      那段时间里,季问雪一放学就跑到露露的房间,为了看她那本价格不菲且绝版的《昆虫大全》。她们都能读得懂上面的文字,还能认出上面的图画。按照这样的发展,季问雪本该成为一个昆虫学家,但她没有,因为露露很快就不在了。

      露露死了。

      她送给季问雪一只鲜红的发卡,和那本《昆虫大全》。季问雪站在眼睛红肿的女人面前,小小的身体抱着那本大书,目光却盯着女人的脸看。

      她的眉毛皱在一起,整张脸的肌肉都在控制着不要往下走,看起来很悲伤,很痛苦。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季问雪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翻开了那本书,看到了很多后面的、她还没来得及和露露一起讨论的内容。可是她心里突然失去了对这些内容的期待了。

      ……啊,原来自己见到露露的那种心情,是期待吗?

      “你也算是露露那段时间里最好的朋友了,谢谢你一直来陪她。”露露的母亲说。

      季问雪的耳朵听着,传递给大脑处理着,却不太能够反应过来。

      她没有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是朋友。

      露露和她是……朋友吗?

      在季问雪直直的、毫不遮掩的目光下,那个女人的眼眶很快又红了一层。她看到她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然后,一滴水珠从那个红眼眶里滚落出来。

      坐在长椅上,季问雪又想起了那滴水珠。那个空荡荡的床位,那个指着斑衣蜡蝉的小小手指头。
      啪嗒。

      昆虫大全的书页上,被沾湿了一个小小的圆形。那滴泪跨越了母亲的眼眶,来到了彩色的昆虫的身体。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脏在阵阵瑟缩、疼痛,像是有什么利器在刺进肉里,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

      斑衣蜡蝉从手上飞走的时候,她以为自己懂得了什么是喜欢。喜欢就是想要留住它、摧毁它、彻底把它弄明白,可是她对着露露却没有这种冲动,她以为自己并不喜欢露露,直到露露真的从她手上飞走。

      她发现她错了。

      这就是季问雪短暂的、后知后觉的初恋。

      十五岁的时候,她随着傅潮生一起移民到了日本。据说是因为有个很有钱的日本女人看上了他。傅潮生来问她要不要跟他一起走,还是那种犹豫又带着小心翼翼的神情,季问雪突然问他,你不为我妈妈守着了吗?这是这么多年来她从傅潮生的家人口中听到过的最多的形容,褒的贬的、明的暗的、感慨的唏嘘的……他们总是这样说他。于是季问雪逐渐懂得,她是她妈妈的副产品,是傅潮生永远收藏的绝版珍品,就像那本《昆虫大全》一样。

      她这么问了,心里并没有别的感受,如果真要说的话,那就是好奇。不过那也是淡淡的。季问雪就只是平静地看着傅潮生,后者却不知怎么地哭了。他走过来紧紧地搂住了她,眼泪和她六岁时候感受到的一样。

      季问雪和傅潮生一起去了日本,住在一个陌生女人家里。

      她的初中是在中国读完了的,高中在青叶城西。

      *

      及川彻三天来没吃一点东西,体力反而慢慢恢复了一点。可能因为药性终于过去,而雪给他做的加料的肉被他全部吐了出来。

      力气恢复以后,他支撑着自己探索了这个房间,发现这间密室有着完整的通风、保暖和循环系统,还有着丰富的刑具和残留的血迹。

      他不敢想象这里曾经都有什么人、都经历了什么。

      往好了想,起码这里干净卫生,没有老鼠。

      他其实有点怕黑,是高中的经历残留的后遗症。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这一点,就连雪都没有发觉。

      或许她发觉了,可是现在的她,还会在乎吗?

      及川彻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那双稳定的、打出无数让人欢呼的托球的手、洁白纤长的好看的手、曾紧握过另一只手、感受过另一个人心跳的手,正在细微地、不能抑制地抖动。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绝望还是在黑暗中逐渐滋生的茫然。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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