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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及川彻在第三天下午见到了雪。

      他猜测那是下午,因为他在心中默默给自己数着数字,好找点事做不至于发疯。及川彻能做的除了回忆也只有这个,可是回忆又让他感到非常难受,于是他还是计数。

      没有参照物,周围都是黑暗和纯粹的安静,计数也不能挽留时间的模糊。事实上及川彻并不确定,现在到底是下午、深夜,亦或者是第四天清晨?

      这是第四天吗?还是已经过了永远?

      “要吃东西么?”她带来了一个盘子,最普通的粗陶材质,他却从来没在她的房子里见到过它。一打开盖子,那股蛋白质被炙烤之后散发出滋油的喷香立刻弥漫了整个空间。

      是一块烤肉。

      阿根廷的牛肉和美酒都很便宜,她们恋爱的时候常常随意挑个街边的小饭馆,像当地人一样喝着马黛茶,在大块的牛肉上撒上粗盐。雪讲述着她在巴西吃烤肉的趣事,她以为那是普通烤肉,于是点了三串,老板确认了好几次,最后端上来才发现每一根都是穿在一段手臂那么长的树枝上,一块肉有她拳头那么大,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雪总有那么多故事可讲,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及川彻喜欢听她讲话,喜欢看她那时闪闪发光的神情。他会想,自己和她有一部分是相似的,比如孤身一人、毫不犹豫地出发。

      有时候雪也会自己做饭,但她厨艺平平,多数时候还是仰赖及川彻。她总会在他围着围裙的时候从后面抱上来,细细密密地亲着他的脖子,手上给他添乱,让及川彻一边笑着一边呵斥,像对付一只恼人的猫。

      雪会的东西太多,她的小笨拙显得格外可贵。她不擅长做家务,不擅长做饭,不擅长整理东西,于是及川彻喜欢上了照顾她,喜欢上了在训练之余在油管上看家务小技巧,喜欢上了被她捣乱的那些无奈的时刻。

      人的力气不至于流失得那么快,更何况是体力优越的运动员。然而及川彻在密室被关了仅仅两天,现在就已经连站起来都费力。黑暗和恐惧固然能加速失力,其中一定有药物的成分。

      毕竟雪研究的就是神经医学和药物。

      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及川彻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

      她手上的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他能想象到牙齿撕扯纤维的柔韧和咀嚼的弹性,甘美肉汁在口中溅开,舌头被香味充分浸润——空空如也的胃部开始自发地绞动,渴望着任何东西。

      雪的厨艺并不好,及川彻知道。只是他太饿了。

      她静静走过来,把盘子放在他旁边。

      “雪……”及川彻嘴唇微动,季问雪看到他向来饱满柔润的唇肉已经变得苍白,干裂出道道纹路。

      “我会死吗?”他问道。

      季问雪没有回答。因为她还没想好。

      也许会,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及川彻形容委顿,狼狈不堪,毫无光彩,甚至让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决定。

      季问雪压抑住心头的烦躁,冷冷地说:“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及川彻的唇角微微提起,那是一个不成形的苦笑。

      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英俊的、苍白的、脆弱的青年。曾经他坚不可摧、所向披靡,然而愚蠢的阿克琉斯将脚踝暴露给了敌人,于是现在沦落到这么一个地步。

      季问雪看过及川彻的球赛,交往之后,他带着甜蜜和欣喜希望她能来看看他的战场。男青年在球场上高高跃起的身影确实很美,甚至激发了一点点季问雪的灵感。她了解排球的规则,也出于兴趣看过一些,知道作为一个二传手来说他是多么优秀。

      目盲的参孙。

      她心中仍然没有任何感觉,她知道自己应该遗憾、痛苦或者惋惜,可她没有。季问雪站在那里,看着男青年吃下了那块肉。有许多人会在自我怀疑里把它想象成别的肉类,季问雪也乐意看这种人的笑话,可惜及川彻没有。

      这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烹饪不佳的牛肉。她看着及川彻艰难地吃完,然后捂着胃部一阵痛苦地喘息,最后冲到角落,大口大口地吐了出来。

      久饿的胃好像承担不了太重的消化任务,烤牛肉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油腻了。

      真可怜。

      啊,那个角落好像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希望他不要被吓到。

      季问雪这样想着的时候,可能已经晚了。及川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张脸上已经是充斥着泪水。
      就是这个表情。

      季问雪的心率加快,瞳孔微放,神情专注地看着此时的及川彻。那张英俊的脸被泪水浸润,分不清是呕吐带来的生理性眼泪还是内心崩溃的泪水,她看到那棕色的睫毛湿漉漉地纠结在一起,那双眸子中是颤抖的痛苦,是被打碎了的宝石,是破裂的瓷器,是及川彻最让季问雪迷恋的地方。

      是她熟悉的那个人。

      “及川学长。”季问雪喃喃着,用的是流利的日语。

      为此,她可以原谅他浪费了她的厨艺。

      *

      在约会了几次之后,她们顺理成章地交往了,却一直没有除了拥抱亲吻之后更进一步的互动。

      雪表示很不解,虽然她尊重他,但她也是个正常的女人,会对恋人产生欲望再正常不过。及川彻犹豫良久,终于同意。

      开始之前,女人问他是第一次吗,及川彻在喘息中沉默了,随即女人领会到他的意思。气氛突然变得凝滞粘稠。

      她没有过来,只是披着衣服在黑暗中,表情不定地看着他。

      及川彻的指尖瑟缩起来。

      “对不起。”他低声说,觉得无比难堪,甚至后悔之前的一切。他想夺门而逃却失去了力气,因为她终于过来抱住了他。

      那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流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颠三倒四、用西语、英语、日语来回交杂地说着,哭得脑子一片混乱,一些被他封存的回忆泛起沉渣,从脑海中被打捞浮起。

      雪一直耐心地抱着他,他却觉得她下一秒就会把他抛弃。

      及川彻抽噎了许久,才终于轻声说出口。

      “……那也不是我想的。”他在她怀里颤抖着,那么多年之后他仍然不能轻松地提起,只能小心翼翼地绕开事情本身,像是弱小的蚂蚁绕开巨大的黑影,他说,“是我高中的时候,有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她对我……我、对不起……”

      冰凉的雪花在他的头发上轻轻落下。大雪能够掩埋一切罪恶和羞愧,能让麦子沉睡,能让禾苗生长,让温暖的东西从土地深处慢慢地、一点一点生发出来。

      之前接吻的时候及川彻就知道雪在这方面熟练而技巧高超。她的手指很灵巧,能演奏很好听的弦乐,无论是小提琴、竖琴还是她叫做“筝”“琵琶”的东西,她抚摸乐器就像抚摸情人的身体,反之亦然。

      及川彻身体里的弦不断绷紧、绷紧,再被她重重拨动,发出让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声音,回响,震荡,余波袅袅。

      雪是最好的情人,却不是最温柔的情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在过去这方面有所亏欠,她总是略显粗暴而急切,流露出强盛的控制欲,像是要确认着什么。

      在这时,雪是绝对不容反抗的暴君,及川彻的拒绝会引起她的不快,不过因为他心怀愧疚,所以几乎很少拒绝。她喜欢掌握着及川彻的要害,看着他在生死之间挣扎哀求,尤其喜欢掐着及川彻的脖子,好像这样能给她无限的安全感。

      清醒之后,他身上总会添上可怖的斑驳,好像被她打了一样,让及川彻哭笑不得。

      时间久了,及川彻逐渐学会了在昏沉之间努力迎合暴君强横的统治,他甚至依赖上了这种强盛的生命力和权威,那是天才的象征,是及川彻最为羡慕、想要拥有的东西。

      除了这一点稍显不适应之外,雪作为恋人再完美不过了。

      她们一起去五月广场喂那些肥胖的灰鸽子、一起在巴勒莫的街头漫步拍照、一起在雅典人书店里翻找着她出版过的书籍,一起在托托尼咖啡馆喝着并不好喝的咖啡。雪在本地认识的人并不少,当初及川彻见到她的那家面包店就是她去帮熟人的忙。她带他去一家不出名的小酒馆,在七九大道的拐角,那里有她觉得最好吃的牛排。

      她和她一起登上博洛罗宫殿,从《神曲》的第一层直到最顶端,木质电梯嘎吱摇晃,他的贝娅特丽齐就在他身边。

      及川彻去各种地方比赛的时候,她有时候会来,有时候不会,她的兴趣时有时无。他很想像浪漫小说里写的那样,为了她进球、为了她得分,这个想法说出来,被雪一阵大笑,“亲爱的,我发表论文也不是为了你啊”。他有时候就是会比她幼稚,尽管年龄上他比她大,及川彻总会忘记这一点。

      他恼羞成怒地闹她,去呵她的痒痒,被她滚来滚去地躲开。那双二传的敏感的指尖在她的身上流连,逐渐变成了温柔的爱抚。

      可是及川彻打出一个特别漂亮的球、拿下特别关键的一分的时候,他还是会想到她,想到那双含笑的、孩子气嘲弄他的黑眼睛。

      在她面前,及川彻心底总会有着若有若无的自卑,他想让她看到自己最受瞩目的时刻。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在一起快半年了。

      及川彻人生中第一次有了女朋友,从未知道这件事可以让人这么身心舒畅。他神采飞扬,面上发光,打从心底里想要爱所有人。不过队友不怎么买账,和好友岩泉一视频的时候,还连连被对方大呼脸上的表情太恶心。

      “哼,小岩才不会懂有喜欢的人有多好~”

      及川挂着被岩泉一说“恶心”的笑容,一只手撑在下巴上,眼神飘到正在沙发上盘着腿写论文的女友。

      “你再这样我就再也不给你打电话了,幸好你高中的时候不谈恋爱,不然我一定会早早远离你的。”岩泉一吐槽,屏幕中的手比出拳头的形状。

      “诶嘿~打不着~”及川彻得意。

      对面的人应该是白天,而此时的布宜诺正值深夜。岩泉一穿着居家的厚外套,而及川彻穿的是薄薄的t恤。

      东九区和西三区,南半球和北半球。及川彻离开了他生长的最熟悉的地方,跨越了半个地球来到了这个国家。

      隔着屏幕的灿烂笑容终究无法传达到对面,只能更加提醒人距离的存在。

      及川彻放下平板,像一只巨型大猫咪一样埋到了恋人怀里。

      “怎么了,彻?”恋人摸摸他毛茸茸的头发。

      “就是觉得,有你真好~!”明明已经二十岁即将过半的青年。那张漂亮的脸挂上甜腻的笑容却依旧不显得违和,像是什么灿烂的东西从身体里盛开,他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觉得。

      季问雪敷衍地从头发摸到他的下巴,揉揉上面的软肉。

      “真的嘛!真的是真的嘛!人家说的是真的嘛!!”及川彻不服气地打滚撒娇,被最终烦不胜烦、放下电脑的恋人按住,深深地吻了下去。

      及川彻的脖子开始一层层漫上情动的绯红,像是满山桃花盛开。花瓣在春水里被揉碎了、揉烂了,花汁浸出来,染出水波荡漾的层层皱褶。

      “哈、雪……雪……”他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失神地、恳求地、力竭地、崩溃地,在心底,在口头,在唇瓣与唇瓣之间,在颤抖的喉咙中,在滔天的快感里,在他满得漫出来、无边无际浸透了整个夜色的爱意里。

      我爱你。他脱口而出,用的是自己的母语。

      雪枕在他怀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游戏,闻言疑惑地抬头。

      啊,雪听不懂日语。

      及川彻罕见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的眼眸柔和,低头轻触她的头发,用日语又说了一遍。好喜欢你。

      “在说什么嘛。”雪瞪起眼,不高兴地拽他,戳着刚刚被弄出的伤痕。

      及川疼得嘶了一声,也没躲,换成了西语说:“下次我带你见见小岩吧~”

      “你的朋友么?”

      “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真好,我从小就没什么朋友。”雪平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却让及川彻心头一酸。

      及川想到她的成长过程,比上学的同龄人都小,心智却比他们都成熟,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孤单的背着书包的身影,不由得收紧了手臂,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她也回以轻吻,像是感知到了他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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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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