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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卡拉打开了那栋房子的小门,熟练地弯腰钻了进去,然后站在里面对着及川彻张开了手。

      “欢迎来到地狱,这位先生。”

      及川彻为自己看到的一切惊叹且痴迷。

      这栋白色的小平房的内饰家具被清空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原始的木板墙和地板,真正如同一个折好的纸箱。而这些木板现在被绘满了浓烈的色彩——从肉眼上来看,就像一个彻底的悬空的巨大冰川。

      晶莹剔透的冰块凝结在深蓝色的闪光中,连四面的拐角也被利用起来,像是一条条被冻住的冰流之间的阴影。

      及川彻甚至不敢置信地蹲下去摸了摸地面上的油彩,才能确定那是画出来的空间。

      这是艺术品。他想。太美了。

      “这是我在卡拉法特看到的。”女人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及川彻才如梦初醒,抬头望去,窗外的夕阳透过纱帘,映得那双眼睛和脚下的冰川一样闪动着波光粼粼的金色。

      “冰川原来是活的,你知道么,”她扭头看向及川彻,“它们在动,它们还在不断生成。生命就藏在最冰冷的地方,多神奇啊。”

      “是很神奇,”及川彻赞同道,笑起来,又提起了她刚刚的话,“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是地狱呢?”

      “因为它们迟早会停下来的。”卡拉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悲哀,那是及川彻看不懂的神情,“人类很快就会忘记它们,无所谓,它们也从来不记得人类,可是如果有一个人能够感受到冰川的感受,任何一个人,她站在那里,却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在和那堆冰雪一起崩塌,她知道这件事会愚蠢地重复几千万年,那一定会是最可怕的事情。她该有多孤独啊。”

      及川彻被那种神情震慑得思索了一会,又无可奈何地喃喃道:“可是这里很美,不是么?”

      “是呀,我亲爱的。”卡拉又一次笑起来,“不美的话,怎么让人以为是天堂而留下来呢?地狱都是很美的。”

      及川彻被她这种新奇的理论也逗笑了。卡拉走到及川彻面前,两人站在悬空的冰川之上,脚下是无穷无尽的空间和最底下的冰湖,身侧环绕着凝结生长了几万年的坚固蓝冰,如同瓦尔基里忘却遗留的巨大战车。

      “彻。”她用日语叫他的名字,接着用西语说,“以后我们会一起去看莫雷诺冰川的是不?”

      卡拉的语气像个异想天开的孩子,大胆又洋洋得意,完全不顾这是她们第一天认识。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及川彻凝视着那张脸庞,从嘴唇中微微呼气,就好像真的身处寒气彻骨的环境一样。

      “我只对忘记钱包在哪边口袋的傻子说。”卡拉和他对视,微笑道。

      *

      那天她和他一起在那块街区呆了很久。除了那栋被锁起来的、没有人知道的小房子,她还给另外几面墙画画,画彩色的童话世界,画兔子洞的入口,画当地的名人肖像。埃莱娜和她的伙伴们也一起来,她极有耐心地教那些小女孩如何调配想要的色彩,及川彻也在被教的行列。

      黯淡又暮气沉沉的街道,因为有了卡拉和孩子们的画而变得轻盈又绚丽。

      卡拉淘气地在他脸上抹上颜色,一道红色,一道绿色,一道黄色,像非洲部落那些古老的彩饰纹路,又像母系氏族的酋长们标记她们的猎物。及川彻忍不住躲避着。“嘿!”,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卡拉的手,两个人对视了一会,然后及川彻在卡拉的目光下皮肤慢慢升起涌自内部的红色。

      她们也有一个球,但不是排球而是足球。及川彻不得不放弃自己在卡拉面前露一手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和她们一起踢。在砖块石砾的、废弃铁丝网围成的足球场,和一群不认识的孩子,及川彻从来没踢过这么特殊的球,踢得不好,但卡拉踢得也很烂,所以没什么了。像埃莱娜一样开心地大笑就够了。

      天色渐晚的时候,她们都感到饿了,于是去了一家中餐馆吃饭。当地有不少华人开的超市和餐馆,刚到这里的时候,及川彻还没习惯这里没有日本随处可见的24小时便利店,布市大多数超市一到日落时分就关门。这种时候也只有华人开的超市还亮着灯,一直到夜里十二点,解决了不少生活所需。

      于是及川彻知道了她是中国人,名字叫季问雪。卡拉只是她随便起的西语名字,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法正确地发出中文的音节。

      “你可以叫我雪(yuki),日文里是这么叫的么?”卡拉撑着头,眼睛微阖上一点,懒洋洋地笑。这种时候,她身上的孩子气突然消失了,仿佛有什么飘忽的、令人心痒的东西正缓缓从她的毛孔中散发出来,让及川彻感到坐立不安。

      他也尝试着去发那几个音。季问雪,季问雪,问雪。卡拉像是一个包容的姐姐看着及川彻,低头在餐巾纸上写了几个字。

      及川彻季问雪

      她的字很好看,无论是写她的名字还是他的名字。

      “好吧,我还是叫你雪(yuki)。”及川彻最后皱起眉毛,无可奈何地笑,也学卡拉一样阖上一点眼睛,棕色的纤长的睫毛一点点地颤。

      那是东亚式的妩媚。

      及川彻一定知道自己如何散发魅力才最有效果,他知道雪一定也知道。两个成年女男,心照不宣地玩着抛接球的游戏,把什么东西在传递中越滚越大。

      在举目皆是高鼻深目的异国他乡,能有一个让他用母语呼唤名字的人,仅仅是这一点就让及川彻心情好起来,就连手里使用最平平无奇的筷子都那么可爱。

      “你是画家么?”

      “不是。”

      “行为艺术家?”

      “没有区别,再猜。”

      “唔……志愿者?”

      “猜错了,及川先生,吃吧。”

      卡拉点了一道水煮肉片,从名字上及川彻看不出这道菜的玄机。餐馆老板是二代移民,中文说得勉强。及川彻只看到卡拉用中文对老板说了什么,她就大笑起来,胖胖的身躯像个不倒翁,连连对卡拉说“No hay problema(没问题)”,温暖又善意的目光扫过坐在对面的及川彻。

      然后及川彻就看到了那道被特别加料版的水煮肉片,红通通的颜色让人一望而惧。

      卡拉先尝了一筷子,失望地说:“竟然是甜辣的。”

      能开下去的异国餐馆难免移风易俗,跟着当地人口味走。及川彻也吃过不少变了味道的日本料理,他不知道这道菜原本是什么味道,但看着卡拉的样子,他有点想安慰她。

      然后及川彻也尝了一筷子,下一秒眼泪就涌了出来,只能张着嘴哈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哈!”卡拉竟然大笑,刚刚失望的神情一扫而空。

      自己也算达到效果了吧,及川彻苦中作乐,猛灌下去几杯水。

      然后她们就开始玩这个问答游戏,谁输了就要吃一口加料版本的水煮肉片。

      这个规则明显偏心向卡拉,但忒弥斯向来蒙着眼,也许还带上了阿弗洛狄忒一起。

      其实及川彻并不是完全不能吃辣,多吃几口习惯了之后也还好,他的可怜中有很大演的成分。辣椒素带来的鲜红嘴唇和湿润眼神是利器。及川彻故意装出一副楚楚动人的神情,浑然不觉似的伸出一点粉嫩舌尖,手掌轻轻扇着风,就好像卡拉是什么欺压奴役人的魔鬼,他在讨魔鬼的宠爱和欢心。
      这一切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情不自禁。

      “好啦,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医学院工作。”她愉快地揭晓了答案。

      “留学吗?”

      “公干,教书。”

      她又给及川彻带来一重惊奇。

      “我以为你很小呢。”

      “如果我四十岁呢?”她故意压低了声音,眼神一下子晦暗,好像经历了很多的疲惫和沧桑,那一瞬间及川彻竟然有点相信这句话,

      “那请让我做你的仆人吧,青春女神,可否赐我一杯不老酒?”

      卡拉在这点上倒是很爽快,她笑出声,然后告诉了及川彻自己的年龄。

      原来她比他还小两岁。

      “所以你跳级了?”

      “嗯,我十九岁的时候拿到了哈佛的学位证书,然后旅行了一年。二十二岁的时候读完了两个硕士,再后来就是来到这里了。”卡拉简单地说。

      及川彻听得心情复杂,为和她同领域的那些人。

      他太知道普通人面对天才的感受。

      她的短短几句话,浓缩了多少在竞争的深渊里失败者不甘绝望的哀嚎。

      “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去画画?”

      “你说西苏区吗?我不会再去了。”卡拉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淡漠无波,自然地像是宣布了天气即将有雨。

      “什么?”及川彻心头轻微掠过一阵异样的感受,他来不及捕捉,就为卡拉话语中透露出的信号而急切。

      “不要这样,”她看懂了他的失望,又笑,“不是说不与你再约会了。只是说我不会再去那里了。”

      “为什么?”他掩饰住刚刚的情绪,装作对这件事感兴趣,极力补救。

      尽管知道她的笑容不带有促狭的成分,及川彻还是为自己刚刚的表现而暗自不好意思和懊悔。这让他在两人无声的博弈里不知不觉就变成下风,把自己的把柄送到了她手上。她的不嘲笑,焉知不是一种风度的表现呢?

      太逊了,及川,真是毫无水准。他唾弃自己。

      “那里就要拆除了,那个房子也马上要被推倒了。”

      “什么?”这回及川彻是真心感到可惜了,他甚至后悔刚刚没用手机拍下照片。

      “所以不会再去了。”卡拉平淡地重复了一遍。

      “你提前就知道它们会被拆除吗?”及川迷惑地问。

      “是。”

      “那为什么还要画那么认真?那些画一定费了你不少工夫。”

      “虽然我并不觉得那很费工夫……不过你说得对,我很认真。那些画给我带来了短暂的专注和沉浸,这就足够了。而且我正是因为它们会被拆除才选取了那些地方的。”她带着一种炫耀式的神情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特意选了那些会被拆除的墙?”

      “是。”

      “为什么,你不想让你的作品留存得久一些吗,起码要多挺住几场雨吧。”及川彻半开玩笑道。

      “因为我喜欢看它们被毁灭的样子。”卡拉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她撑着头,眼神像个迷醉地欣赏自己作品的艺术家,尽管她面前并没有任何画作,只有没能完全理解的及川彻。

      “我喜欢美,我喜欢创造美、欣赏美、享受美,但最能让我心神不宁、浑身战栗的事情还是毁灭它,如果是亲手毁灭就更好了。那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痛苦,亲爱的。”

      及川彻看着这样的卡拉,她像个单纯的孩子、又像个喜怒无常的暴君,她将哀怜、柔情、残忍和冷酷糅合成一种发酵似的魅力,在这个空间里膨胀。那双黑眼睛将统治她看到的一切。

      他感到心脏狂跳,一种脊髓里升起的颤抖在向他的大脑、血液、神经发出信号,他头晕目眩。

      “那埃莱娜呢?”及川彻忍不住问。

      “什么?”

      “哦,”卡拉笑起来,“她会好好的。”

      她的口吻就像一个漠不关心的陌生人。可及川彻亲眼见到她对埃莱娜那么亲切、耐心又爱护,如果不是血统不同,他愿意相信她和那群小女孩们存在一定血缘关系。

      然而现在,闲闲喝着杯中茶水,用从未相识一般平静口吻提起她们的也是同一个人。

      卡拉、季问雪——雪,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变换不定的神情,富有魅力的谈吐,时而孩子气时而妩媚的举止,天性残忍的艺术家,年少的天才,可爱的朋友。

      雪。

      及川彻喉咙莫名感到干涩,他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黑洞边缘,正在无可救药地被磅礴万钧的吸引力不断拖入、下坠又相对静止在宇宙的尘埃中。

      仿佛宿命。

      “对不起,刚刚我说的吓到你了吗?”从中餐馆出来之后,卡拉又不好意思地问,一只脚在地上不自觉地磨蹭着,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今天的约会很愉快……谢谢你愿意陪我去做这么多无聊的事情。他们总说我是个怪人,但你又美丽又好心,”卡拉用手背揉了揉鼻子,“算了,可能你也会在心里这么说我,但是……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如果你下次还想见我的话,就给我打电话吧,我保证一定会好好喝一杯。”

      她的耳朵有一点点红,认真比划着的样子也很可爱。

      “嘿!”及川彻在身后叫住她,卡拉惊喜地回头。

      “那些事情并不无聊,很有趣,我很愿意再和你一起画画,在哪儿都可以……或许,你愿意画我吗?”

      高大美丽的青年,同样露出一个略带不好意思的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她们身后是布宜诺街头那些寂寥旧式的欧洲建筑,点点暖黄灯火,和一望无际的深深的夜空。

      这样的场景合该出现在一个名留史册的长镜头中,因为此人、此景、此心、此情,都如此美丽,让及川彻真心地微笑、深深凝注并铭记于心。

      他想,他已经陷入爱河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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