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远扬》渡屿

5、寡王

　　从市中心出发，坐一个小时地铁，继续换乘，还有半小时。窗外飞速划过星星点点的灯火，地铁每隔几分钟停靠一次，涌上来一批批下班的人。人们的脸上都是疲倦和木然，几乎没有人欣赏窗外的风景，就算有人往外看，也只是在发呆。
　　蒋缅看完时间，把手机放进运动裤口袋里，打了个哈欠，双手抱臂，靠在座椅上休息。
　　到达某个站台，忽然一下子涌进来许多的人，把座位坐得满满当当。正巧，蒋缅两侧的人都在这一站下车，他右边的座位立刻就被其他人占据了。坐在座位上的，原先是个瘦小的年轻女人，现在换成了一个胖男人。那男人由于身体宽大，座位容不下他，便感到不舒服，下意识地挪动屁股，往蒋缅那边挤。
　　蒋缅让了一让，那男人得寸进尺，顺势靠在椅背上了。他指了指蒋缅左边的座位，说：“诶，你坐过去点儿。”
　　蒋缅转头看向那个不同颜色的座位。座位上方贴着张纸，写着：爱心专座。下面是老弱病残孕的图标。
　　于是他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找了根杆子扶着。那胖男人乜斜着眼看他，只当他被自己挤着了，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人坐上了那个座位。

　　带着淡而持久的倦意，蒋缅迈开长腿，随着人流走出地铁站，在闷热的大街上疾行。他无意中越过了很多行人，那是他一个人走路时习惯的步调。
　　走到一所普通的小区门口，蒋缅刷了门禁卡，推开铁门进去了。楼层电梯旁边的墙壁有些掉皮，但他不以为意，按了一个“6”。到达六层，他掏出钥匙旋开门锁，把门推开了。
　　卫生间里响着哗哗的流水声，还有一下一下，刷地的声音。
　　一定又是金健康在打扫卫生。
　　“健康，别急着打扫，我还没洗……”蒋缅忙走到卫生间门口，却呆了一呆。眼前漆黑，只看见一只白刷子在动，模糊中有黑影颤颤，跟见了鬼似的。他跨进门，伸出手像盲人一样摸索，“咦，人呢？“
　　白刷子被人抛在地上。黑影直起身，动了动，手机屏幕的微弱亮光从他下巴那里往上照，一张黝黑的脸庞映入蒋缅的眼帘。蒋缅揉了揉眼睛，还是问：“金健康，是你吗？”
　　这下金健康直接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光着膀子的黑脸汉子原形毕露。金健康沉着脸，说：“蒋缅，你是真不认得我还是假不认得我？”
　　蒋缅笑出了声，说：“真……真没认出来。太黑了，看不清，怎么不开灯？”
　　“灯坏了。”金健康说着，又重新拾起刷子，继续刷地，“我刚洗完澡，忘了用毛巾擦脚了，地有点脏，等我给你擦干净再洗。你来给我打灯。”
　　于是蒋缅依言照办，在一旁站着看他。

　　金健康在游戏公司连续加班写代码一周之后，看起来实在和“健康”二字沾不上边，顶多算个亚健康。胡子拉碴的，应该很久没刮了。头发长度和花情差不多，然而他以前是寸头。据说他留了多年寸头，从未改变过，只因他觉得剪寸头省钱。可等他来了S市，他又大呼“上当”，连声质问“怎么剪个寸头这么贵？”甚至起了自己理发的念头。
　　后来因为他的头发分布不均匀，头顶那一块太秃了，不容易修剪，这才就此作罢。从此小区附近的Tony老师喜得一位稳定的顾客。

　　说起来，蒋缅和金健康还有些缘分。
　　蒋缅在F大任职后，在外面租房找室友，于是遇见了金健康。两人一交谈，竟然发现是A大校友，都曾在A大读研，只不过金健康是计算机系，蒋缅是生物工程系。
　　A大是S市数一数二的大学，放宽到全国范围，也能排进top10。据金健康说，他当年考上研究生时，全村欢庆，村长亲自给他拉横幅庆祝了一番，希望他以后衣锦还乡，造福一方。其实这话也是说说，该回来的时候还是得回来，不用等到衣锦还乡。比如去年，金健康老爹的一通电话，就让他请了年假，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收玉米。

　　蒋缅看他条件困难，就说房租他付多，金健康付少，然而金健康果断拒绝，说：“少瞧不起人了。”
　　那一脸坚决的样子，让蒋缅莫名想到一句话——“饿死不吃嗟来之食”。但以金健康的月薪，他根本不可能饿死，说是累死还差不多。而且蒋缅对他的态度，也丝毫没有“嗟，来食”的轻蔑。

　　“健康，下周跟我出去玩吧，你这样子不行，得放松放松。”蒋缅打完物业电话，让他们工作日过来修灯，又跟金健康讲话。
　　金健康已经擦完了地，站在客厅喝水，一口气把300毫升水全喝完，长叹一声，才说：“不去。”
　　蒋缅说：“我请客。”
　　金健康立马改口：“去！”
　　尽管金健康也知道礼尚往来，但蒋缅永远都不能在他身上占到一丝便宜，既因为金健康自己精打细算，也因为蒋缅不想。

　　“周几啊？周一到周六我可没空。”金健康叹道，“真羡慕你们当老师的，还有寒暑假。”
　　“周日。”蒋缅笑了笑，“别羡慕我，我也要每天上班，现在还没到我放假的时候。周六我去健身房锻炼锻炼，你嘛，不管是在家睡觉还是去公司加班，反正随便你安排。”
　　“好的。”金健康答应一声，又问，“那我们下周去哪玩儿啊？有妹子不？”
　　“KTV吧，请你们吃饭唱歌，有几个女人……”蒋缅忽然停了一下，才接着说，“你应该知道她们。”
　　“你相亲对象啊？你爸给介绍的那个秦令仪啊？”金健康见蒋缅点头，面露痛苦之色，“完了，不该答应你太早！我跟她们怎么玩到一起？唉，算了算了，就当给你助攻了……”
　　“助什么攻？不要乱说。”蒋缅皱皱眉。
　　金健康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死心眼，肯定要变通的。我就想躺平，找个富婆，不想努力了。”
　　“你们小年轻就是爱说这种话，嘴上说着想躺平，身体却很诚实嘛。”蒋缅笑着摇了摇头。
　　金健康嗤道：“你跟个老头儿一样。你才比我大几岁啊蒋缅？”
　　“有你这么跟师兄说话的吗？”蒋缅开玩笑说。
　　金健康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滚滚滚，快去洗澡。”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金健康感觉蒋缅今晚洗澡很慢，用时比以往长了不少。
　　等水声停了，蒋缅从卫生间里光着膀子出来，金健康就说：“你今天洗得好慢啊。”
　　蒋缅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又用脖子上的毛巾从前往后抹了一下，走到金健康面前，拿起遥控器把空调温度调高。之后他和金健康并肩坐在沙发上，说：“健康，除了秦令仪，其实还有一个人你也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穿越？”
　　金健康眯起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说：“记得，怎么了？”他脑中忽然有灵光一闪，又说，“不会还有一个你前世的老婆吧？”
　　他本意只是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开开蒋缅的玩笑，哪知道蒋缅真的点头承认了，他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说：“什么鬼玩意儿？谁啊？”
　　“她叫秦晚，是秦令仪的堂姐。”蒋缅深呼吸了一口气，“长得是真像啊。”
　　“长得像而已，又不是一模一样。”金健康认真地跟他分析，“就算长得一模一样，那也是你梦中情人，根本不是什么穿越，更不是什么前世的老婆！”

　　“可那经历……感觉真的很真实……”
　　“蒋缅，师兄，你醒醒啊！”金健康恨铁不成钢，“你一定是孤寡太久了，出现幻觉了。只不过你的孤寡是主动选择，而我的孤寡，是被动剩下的！”
　　蒋缅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笑，说：“知道。”
　　金健康看他那样子，感觉他根本不知道，于是问道：“那我问你，你说你跟那个梦中情人生活了十年，连孩子都生了，那她叫什么名字？也叫秦晚？”
　　“当然不是。”蒋缅矢口否认，表情渐渐变得懊恼起来，“但我不记得了。”
　　“你看！这不就完了吗？梦境的典型特征！”金健康双手一拍，“醒来后不记得梦境的内容，只有残缺的碎片化记忆！我再问你，你的结局是什么？”

　　“……亡国了。”
　　“对嘛！”金健康又拍了一下大腿，“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穿越，那冥冥之中为什么要选择你呢？选一个没有多少政治历史知识的理工男去当皇帝治理国家，那不是瞎扯淡吗？铁定亡国呀！既然是可以预料到的后果，而且很有可能会发生，那就不能选择你嘛，选那些大佬岂不是更好！难道幕后推手有什么变态的癖好，就是为了看你饱受煎熬之后亡国，然后在煤山上吊死，以死谢罪，都不足以改变后世的评价？”
　　“……你是不是把我和某位皇帝记混了？”蒋缅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金健康的激动劲儿还没过去：“那我不管，反正都挺惨的。甭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要是还想跟那个女人再续前缘，那你就去追秦晚呗，让她接着当你老婆，反正你这条件，就算是娶个白富美也没多大问题。”
　　蒋缅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磕出一声闷响。他鼻子里嗤了一声，说：“你扯到哪里去了？我还是分得清虚幻和现实的。”

　　这一句话，让金健康的狂轰乱炸戛然而止。
　　“蒋缅，你早说啊……”金健康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自嘲地笑出声，“小丑竟是我自己。”
　　半晌，他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就当没这回事，继续坚持你的独身主义？”
　　“我不会当没这回事的，就算是梦，那关于它的记忆也是在我脑子里。我的脑子可不是计算机，写一串代码或者按一下按钮就能删得干干净净。就这样吧，放着不管它。”蒋缅说，“其实秦晚只是长得和梦里的那个人有几分相似，我看她眼熟而已，别的倒没什么……我怎么会把古代人和现代人混在一起看待？不过我跟秦晚也算有点缘分，先交个朋友，相处着看看吧。”
　　金健康嘴角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说：“看来你对她挺有好感嘛，应该挺漂亮的吧，能让你动摇……”
　　“我没怎么动摇。”蒋缅笃定地说，“我到目前为止，确实还没有谈恋爱结婚的想法。看她眼熟说明不了什么，她长得貌若天仙也和我无关，合不合适，只有相处久了，有一定了解了，才能知道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