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懂你意思了》芒不果

7、吊桥效应

　　方之晓当然还记得。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他还在读大学的时候，本科实习的时候的事情了。
　　那一年的春天，赶上了百年一遇的泥石流，他被单位指派去进行现场灾情的采访。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冲得到处都是泥巴。他在大雨里几乎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得顶着那样打在人身上都刺痛的雨水，对着镜头露出那副笑容。
　　他熬了很多天的夜，很久没睡过安稳觉。
　　他记得那时候山体的小型滑坡，所有人都被这瞬间的变故吓破了胆，他当然也不例外，他还年轻，他还不想死。
　　他还有没做完的梦要去做呢。
　　可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了血。
　　那个人的血。
　　她身边围着的人几乎都慌了手脚，就仿佛意识不到当时的情况到底有多紧急似的。
　　方之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这么脑子一热冲了上去，面对着一个陌生人，就这么直接冲了上去，把人直接抱起了起来，拔腿就跑。
　　“快走啊！等死吗？”
　　怀里的分量不轻，但也不重。
　　他也是搂在身上的时候才知道，这竟然是个女孩子。
　　她的声音发哑，有种也跟着淋过雨般的潮湿。
　　方之晓因为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加上疾跑，已经有些耳鸣了，当时的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清楚了。
　　他只依稀觉得，她是个很好强的人。
　　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有钱人的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她叫他理想主义者。
　　很多年之后，方之晓觉得，她这话说的确实没有半点错。
　　只可惜，他始终忘了去问她的名字。
　　但是也确实，出现在那里的人，注定不是他能够产生什么多余交集的人。
　　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她的人生里，她的伤口上，留下一块暂时止血作用的绷带罢了。
　　所有东西都会被最终替换掉的，连带着方之晓本人作为过客匆匆出现的这一瞬。

　　他盯着阮啡腿上的这块伤疤，许久说不出话来。
　　“看来是记得了，”阮啡道，“别来无恙啊，方记者。”
　　方之晓简直哭笑不得，替她拉下了裤腿。
　　“我根本就不是记者，当时只不过是在实习混点学分而已，”他说，“你当时撒谎了吧，你根本不是没有痛觉神经，不然在最开始被割伤的时候就不会感觉到痛而停下来了。”
　　“有两个可以解释的理由，”阮啡盯着他的眼睛，“一是我确实没有痛觉，从一开始受伤到后面都是在演戏，我故意等你来救我，为的就是跟你说话，赌的就是你善良的英雄主义，二就是我的确有痛觉，你问我的时候我不过是在逞强，为的就是在你面前保持我的完美形象，你比较能够接受哪一个？”
　　“我竟然觉得两个都有点说得通，”方之晓有些头痛地摁住了眉心，“这种时候还要这么考我吗？阮总？”
　　“你不用叫我阮总，甚至你可以狂妄一点直接称呼我阮啡，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讲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方之晓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也不用上升到这种高度吧，当时那种情况就算我没有带你走，你身边的那些下属也会有人想到直接背你的，就是你的身份让他们有点畏手畏脚而已。”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阮啡道，“当然我也不觉得我会死在那里，所以确实，救命恩人这种名号有点可笑了。但是这是我特地批准给你的封号，你可以把它当做某种偏心。”
　　方之晓实在有点受不住这种明面上的直球，开始觉得有些手脚发颤了，向前摸索拿过一个杯子喝了一大口，却没发现自己拿错了阮啡的杯子，里面是高纯度的朗姆酒。
　　顿时被呛得头晕眼花。
　　“这么夸张吗？”阮啡看着杯子里的酒，“怪不得他们都不喝。”
　　“所以你味觉失灵这件事是真的了？”方之晓给自己重新灌了一大口水，“不管味觉再怎么失灵，你摄入酒精就没有半点影响吗？现在还是上班时间吧？”
　　阮啡怡然自得地晃了晃酒杯：“那又如何，我是老板。”
　　方之晓看着她的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从那副万年不变的神情上面读出一点得意洋洋的意思。
　　“所以说，你确实是奔着我来的，”他说，“特意把我挖到3S这种事——”
　　“没错，”阮啡道，“看来唤起你的前尘记忆倒是能够很好地让你接受我从茫茫人海之中挑中了你进行培养的这件事，这是为什么呢？”
　　方之晓晃了晃脑袋，也同时被她的话提醒，想到，对啊，这是为什么呢？
　　阮啡是什么时候看上自己的，这很重要吗？
　　本质也还是丝毫没有改变啊？她就是个摆明了想包养自己的金主啊。
　　自己的立场怎么感觉就瞬间垮棚了。
　　“我有一个猜测，”她道，“我们不妨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一下。”
　　方之晓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等等，阮啡——”
　　“看来你也同意我的看法，”阮啡在沙发上步步逼近，几乎要把他摁在角落，“你那时候也喜欢我，对不对？”
　　“我不明白你哪里得出来的结论——”方之晓觉得自己有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我们那时候也不过才匆匆见了一面，相处时间都没有半个小时——”
　　“吊桥效应，你不明白吗？”阮啡的手掌撑在了他头顶，“况且你现在的心虚反应也恰好证实了我的猜测，毕竟在你看到我的伤疤之前你对我的态度一直都是小心谨慎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存疑！”方之晓不自觉也被她们带出来了话术，“我觉得我现在跟之前的态度没有两样！”
　　阮啡像狐狸一样眯起了眼睛。
　　“那我们不妨求证一下。”
　　几乎就是在她说完的下一秒，方之晓感觉眼前的这张脸瞬间拉进，接着就是娴熟无比而充满侵略性的一偏头，阮啡的唇瓣就已经贴住了他的嘴角。
　　与她相贴的空气是带着一种异样香味的，方之晓并不清楚她喷的是哪一种香水，只觉得后调里带了种冷峻而不合时宜的中药气息，却尤其迷人。
　　清淡的烟草，夹杂绵长的檀香，尾调是稍纵即逝险些让人捕捉不到的甜味。
　　跟那个亲吻一样，仿佛谜题一般，挑逗得不给人留下半点能够被抓住的把柄。
　　他在那一刻觉得阮啡像极了某种手段娴熟的猎人，而自己就是个被逼到角落无路可走的猎物。
　　响尾蛇嘶嘶地吐着蛇信，用全身心告诉他，你逃不掉了。
　　这一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简边联是在茶水间打水的时候目睹这一刻的。
　　方之晓面红耳赤地从阮啡办公室里逃出来，整个人都像是被人性侵了一样，浑身衣服都被扯得乱七八糟的。
　　简边联面无表情地抬起水杯喝水，心想，幸亏他穿的不是西装，不然阮啡绝对会拿领带勒死他，然后一颗一颗地把扣子解掉。
　　自家老大的在感情上面的恶趣味她实在是一点都不会怀疑，十足的变态啊，啧啧。
　　可怜的方之晓，你死定了。
　　阮啡的心情倒是很好，简边联进去的时候她眼镜正被随手摘到一边，此刻正拿着雪茄剪漫不经心地剪着前面的头部。
　　“你好吓人啊你，”简边联忍不住道，“你就像是个刚刚解决完人生大事的杀人狂，真的假的，你们玩这么大，外面可都是还在上班啊，老大。”
　　“我真的有点好奇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阮啡看了她一眼，“你进来就是为了发表这种感想的吗？”
　　简边联夸张地努了努嘴，接着摇头，把自己手上的文件扔到了她桌上。
　　“你要的合同文件，为什么我要搞这种事情，小江是文秘吧，按道理来说我的工作范畴是审查合同的合法性和各种漏洞陷阱，而不包括制定合同本身。”
　　“给你加工资，”显然阮啡没有什么兴趣跟她继续在这方面纠缠下去，接过合同翻看起来，“还算不错，效率很高，就这样发给对方吧。”
　　简边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真的就像饿了一百年终于开荤的老虎，你知道吗，你真的把方之晓办了？在哪里？这个沙发上吗？偶买噶，我这辈子都不要坐这个沙发了。”
　　“恰恰相反，关于你新办公室的布置我正准备把这个沙发送过去，”阮啡道，“手感很不错。”
　　简边联简直想跳窗自杀。
　　整个人像个得了焦虑症的蚂蚁一样在屋子里转了半天，最终闻到了空气里的酒味。
　　“你果然，”她颤抖着手指愤恨地指向已经在办公桌前坐定的阮啡，“没天理啊，你给他下药了。”
　　“我没有，”阮啡终于诚实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无辜，“我不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的。”
　　“那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妥协了，”简边联检查着酒杯，“两个小时间前他可是摆出了壮士断腕你要是霸王硬上弓就立刻从这十八楼跳下去的姿态啊。”
　　“显而易见，被我的魅力折服了。”阮啡在这方面倒是一点都不谦虚。
　　简边联险些吐血。
　　“不可能的，”她说，“这不符合逻辑。”
　　“你现在是要帮他打官司了吗？”阮啡挑眉看她，“办公室性骚扰？”
　　“你这还是骚扰吗？”简边联嫉恶如仇，“你这是滥用职权直接性侵了！”
　　“不愧是搞法律的，”阮啡轻轻摇头，“用词总是这么直白。”
　　“直白代表着话题的严肃，”简边联一屁股坐到了阮啡的办公桌上，“老实交代，这毕竟已经涉及刑事案件了，虽然由男方来提出诉讼的概率很低，但鉴于他这个人这么刚烈，也不是不可能的，现在他就可能已经走在去报案的路上了！”
　　阮啡终于合上了文件。
　　“我们是在双方都达成统一意见的情况下进行的。”
　　“进行的什么？”简边联瞳孔颤抖道，“性侵吗？”
　　“你能不能别用这个词了，”阮啡转过了头，给自己重新戴上了眼镜，“会引起人生理性的反感。”
　　“那我该说什么，”简边联道，“我必须提醒你，非暴力手段下的威逼利诱也叫做性侵，我们一般管他叫□□！”
　　“我没有威逼利诱好吗？”阮啡无奈，“难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为达目的不择一切手段的那种结果主义者？”
　　“你难道不是吗？”简边联再次瞳孔颤抖。
　　“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阮啡继续翻阅文件，“现在我跟他的关系在广义上来说应该叫做恋人。”
　　“真的不是你单方面的臆想吗？”简边联伸出手去探她的额头，“是不是某种精神方面的病变啊，你妈给你做的菜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久远了，我现在叫小江给你安排医生。”
　　“我不明白你疑惑的点，”阮啡道，“你觉得我们不可能成为恋人？”
　　简边联盯着她的脸，一时无语：“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我的论证。”
　　“感情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无法解释的，”阮啡道，“逻辑跟感情就是相悖的，两个小时前，他不喜欢我，两个小时后，他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就是这么简单。”
　　“在正常人的社会里这么巨大的变化产生的根源只有一个，”简边联立即道，“你给他下药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在法治社会里你还坚持有这种想法。”
　　“那你怎么解释方之晓会爱上你？”简边联问。
　　“我不值得人爱吗？”阮啡反问，“过去三十几年我身边也不乏有这种关系的人的存在吧。”
　　“那是因为那些人都是在爱你的钱！”简边联精准指出，“你就是个反社会人格，莫里亚蒂跟福尔摩斯也就一线之隔，你就恰巧处在他们中间，你这个人格变态。”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倒是这时候开始会用俗语了。
　　简边联只能换个方向开始攻击。
　　“方之晓跟你认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了吗？你怎么就敢笃定他不是为了金钱和利益低头？”
　　“金钱和利益就是我本身，”阮啡道，“如果他爱的是这个，那他也是爱我。”
　　“你这个逻辑真的无懈可击，”简边联无力地坐回到了沙发上，“但是这不值得啊老大，你费心巴力地搞来这么一个男人，最终他也只是为了你的钱，你不觉得很让人郁闷吗？”
　　“他不是为的我的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简边联觉得此刻阮啡似乎是在笑，“早在他知道我是阮啡之前，他就喜欢我了。”
　　这点，她比任何人都肯定。

　　方之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不，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阮啡自作主张给他在O市准备的一套房子。
　　是的，一套房子，准确的说，是一套别墅。
　　方之晓当时从小江手里接过钥匙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此刻一个人呆坐在硕大平层的中央沙发上，看着周围的一切，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自己身份发生了变化。
　　是的，他被金屋藏娇了。
　　“为什么就会发生这种事啊——”
　　他整个缩在地毯上大喊。
　　“她可是阮啡啊，那个阮啡，”他在地毯上面像条虫子一样滚来滚去，“她也喜欢我，怎么可能，她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我——”
　　“应该只是玩玩而已吧，可她这么认真，还特地拿这么久以前的事出来说，”方之晓咬着自己的指关节，几乎都快失去痛楚了，“怎么可能啊，我怎么可能会被这种人喜欢。”
　　他又开始大叫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屋内的电话响了。
　　他还没来得及研究怎么接，就听见屋子里的音响和智能管家自动帮他接了起来。
　　“是方先生吗？”小江那边的声音还是这么冷静得体，一如他的主子一样，礼貌得让人发不起脾气，“系统检测到你那边有异常的惨叫，身体应该没有问题吧。”
　　“谢谢你，小江，”方之晓有气无力道，“你们是在全程监控我吗？”
　　“只是智能管家提供的健康紧急预案系统而已，”小江道，“阮总问您对住处的安排还满意吗？您的行李下午就会送到。”
　　“告诉她，我很满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小江道，“阮总说晚上的时候会有个酒会，大概七点我会过去接您，您的衣服已经准备好放在玄关了，您有空的时候方便试一下。”
　　“什么酒会，”方之晓整个人都坐了起来，“要穿什么衣服？都是什么人啊？”
　　“一些接下来业务方面需要洽谈的合作方，”小江道，“阮总说借这个机会向大家好好介绍一下你，也能谈拢接下来的置换。”
　　“介绍，”方之晓嘟囔道，“怎么介绍，我是阮啡新养的小白脸之类的吗…….”
　　“您刚才说什么了吗？”小江问。
　　“没有，什么都没说，谢谢你，小江，”方之晓立即站了起来，恢复了正常状态的样子，“你先去忙吧，我有事再找你。”
　　小江嗯了一声，礼貌地把电话挂了。
　　方之晓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去玄关拿阮啡给自己准备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