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报》酥小方

11、第十一章

　　燕北云驾着马，还没驶到衙门门口，市中已经是闹哄哄一片。

　　牢中狱卒被迷晕了一大片，净尘明显是越狱而逃。公堂上已经被捉弄过一回，此时的越狱早不是办事不利，而是极大的面子问题，知府指着公差大骂一顿全部发遣出去搜寻，就算将洛州城掘地三尺全都挖便，也要将净尘找出来。

　　净尘身怀“妖术”尚需敬畏几分，而对待平民百姓，公差门自不用那么畏惧。他们平白挨上司一顿骂，正也是心中窝着一团火的时候，举着文书先生草草画出来的缉榜个个凶神恶煞地过街，随手逮着人便是劈头一顿审问，问不出话就狠狠推到一边，又打又骂。

　　燕北云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马车停到一边，竟没有惊动一个人。

　　比起认真办公，公差俨然只是想出气。行人惊叫避让，推搡不及跌倒在一旁。叫卖的小贩被公差一脚踹翻板车，车中的水果咕噜噜滚散一地，红艳艳地煞是好看，又被踩烂成黏腻的汁水。一时间，大街上的慌乱程度，比其蒋家出行，竟有过之而不及。

　　燕北云冷眼瞧着，轻轻啧了一声。

　　他一手拦在车门前，低声道：“别自坐主张，好好在车里坐着。你救得了今日，可救得了明日？世上恶官除不尽，人心的妄念永恒不变，凭你一己微薄之力，又能做得了什么？”

　　他仰头，靠上车厢道：“你要真有所怜悯，就好好看看吧——好好看看人间与地狱，究竟相去几何。”

　　公差渐渐走得远了，余下一地鸡飞狗跳的狼狈和哭声。许是他们实在太过招摇太过欺人，地上一人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之色，突然蹿起身拦住公差的去路，直挺挺跪倒在他们。

　　“小人陈舀，本在关东街开一家生药铺子。”几个公差表情凶煞，腰间的刀已经出鞘三分，那人却依旧一字一字声高腔圆，满脸无畏。“蒋三见小人家铺子生意红火，便勾结药商太高药价，压得小人无力经营，强行贱价收买！”

　　他恨声道：“他夺了小人家的生意，小人天天恨不得这黑心流氓暴死街头！现在有人替小人了去心愿，小人情愿替恩人顶罪！”

　　他话音落下，又有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走到公差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小人的闺女遭蒋如福调戏，她不肯从，竟叫那狗人用药强要了去，毁了清白之身！当天晚上，她就，她就，自缢在家中……”

　　说起丧女，仅管已有数年，老人仍悲痛不能自已。一双深凹浑浊的眼中淌下两道泪来，他佝偻下身体，不停地给公差磕头：“左右是一命换一命，小人丧了女儿，也没多少年岁好活了，老爷就拿小人这条贱命抵了那大德高僧的罪过吧！”

　　又有一妇女抱着孩子膝行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公差。

　　“民妇的丈夫是船行中的纤夫。”那妇女面色黄蜡，声音细如丝线，却也是一脸无惧之色。“去年三月蒋三去船行中借人拉船，干了一月的活却不给工钱。我家丈夫上门讨要，反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如今还躺在家里走不得路！”

　　她也磕头下去：“民妇日日去佛前祈祷，终于诚心感念，求到了那黑心人的现世报应！官老爷若要为难这位释厄高僧，就将民妇并家里孩儿的命拿去吧！能够替他爹报仇，来世投到佛前，我母子死得无愿！”

　　官员恶霸沆瀣一气，洛州城百姓平常早被欺压地苦不堪言。如今蒋三一家死了，当官的却依然苦苦相逼，洛州城百姓心中的怨气再也忍不住，一有人当前，立刻就接二连三地爆发出来。不过一时，公差面前就围了十几个情愿的人，各式理由，皆是曾遭蒋三一家迫害过的人家。

　　燕北云依旧斜倚在马车门框上，安静地看着一切。他看起来依旧漫不经心，眼底却早已一扫刚才的懒散，变得冷而深邃不见底。

　　公差们没见过也没料到一向温顺的洛州城百姓竟然会群起反抗，一时没了办法，对着身边的人一阵踢打，想要脱身出去。可他们越是动武，越将群情煽动地激烈，地上的人围成一圈死死将公差包围住，拉住他们的手越来越多，力道越来越大，求告声越发响亮而不可收拾。

　　此地离衙门不远，知府得到消息，很快带着剩余的值守人员匆匆赶来，脸色已是气成了猪肝。

　　“大人！”一见到知府，围着公差的人立刻松手扑过去，转而死死拽住他的衣摆袖袍。“蒋三坏事干净，天理难容，他死了是活该遭报应！您若真要治罪，就拿我们的命抵吧！”

　　“有功德的僧人杀不得啊，要遭天谴的！”

　　又有人喜极狂笑：“蒋贼死得好啊！死得好啊！他死了，老子闭眼也安心！”

　　知府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目力所及处皆是从容赴死的无畏之态，想要说话，又被浪潮般的哀求一阵阵盖过，百口莫辩。他不由得气得脸色铁青，狠狠拍开拉在身上的手，暴起吼道：“好啊，你们这群不听话的乱民！包藏罪犯、扰乱治安，统统以同党论处！给本官抓起来！”

　　有了知府指挥，公差立刻上前抓人。几人被踢倒在地，哀嚎声顿时响起。

　　燕北云又啧了一声，直起身盯住知府，神色间变得认真了些。

　　知府却依旧盛怒，见有人还要抵抗，又怒喊道：“行啊，一命抵一命是吧！蒋三爷家十五个人，那就拿你们十五个人的命来抵！民杀富绅，罪加一等，连家里所有人，统统都是同谋！我叫你们抵，叫你们抵！”

　　燕北云的脸色终于完全冷下来，表情褪得一干二净。

　　“闹成这样，可不太好。”他语气冷淡，似乎藏着一点可怕的不耐，叹了声气，转而又变成不情不愿的无奈。“到这一步，不能不管了啊——”

　　他扬鞭一挥，响亮地抽在马屁股上。马匹受惊奔起，在疾速地调转下带着车厢腾起半空，哐当落地后朝着捉人的公差直直撞去。

　　半路横冲出一匹带车的马，公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阵劲风掀倒在地。马鞭一响，脸上灼烧般的疼痛随风而至，公差脸上顿时多出一道血淋淋的长痕，从额角一路延申到下巴，似乎连鼻梁骨都被抽得断了。

　　燕北云带车撞了人，依旧以一骑绝尘的速度冲向街口。马车拐弯，车厢撞在墙角上，轰隆一声后车轮飞出去，马车破了半边，冒着尘土斜倚在墙上，再也不动。

　　知府惊魂未定，怒火又高。他带着人气喘吁吁追上冒烟的马车，只是哪里还看得到人？只有地上两根留着半青的竹签，沾着一点未吃净的亮亮的糖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