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十章 ...
-
燕北云潜入牢中,是净尘被关押的第二天中午。
狱卒正将半个发霉的馒头和一碗凉水摔在净尘面前,骂骂咧咧地朝他出气。他还没有说几句,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上他的口鼻,随后狱卒两眼一翻,晕倒在地上。
燕北云站在狱卒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净尘。
他抬手一扬,手中两道细小的长针对着净尘的手腕发射出去,直直射入锁孔中,清脆一声就将手上的镣铐打开。
他上前,一把将净尘拎起:“走吧。”
燕北云想,他愿意带着净尘,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这和尚不会寻根问底。
比如说,净尘不会问这一切是否都是他的算计,不会问为什么昨天要将他骗上公堂却又暗中相护,也不会问为什么今天又来牢中救他。面对他的突然出现,他只会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说这话的时候,燕北云已经带着净尘绕出弯曲幽暗的牢室,推开大门走了出去。阳光洒下来,牢内酸臭腌臜的气息一扫而尽。几个看守歪歪扭扭地昏迷着,燕北云迎着微风,扬颌一笑:“两条腿一开一迈,就走进来了。”
他神情轻松,好像只是到某个地方踏青,半点都没有青天白日劫狱的紧张。
燕北云说完,又拎着净尘跃起,翻上牢狱的墙头。
衙门大牢之外,家家户户后墙背对大街,少有人迹。一辆马车安静地立在墙角,似已等候多时,燕北云落在棚顶稍许缓冲,又轻盈地落上地面,一转身将净尘塞入车中,自己执鞭喝马,悠悠地驶离出去。
车外人声渐沸,燕北云似乎驾驶到了闹事之中。车厢的颠簸渐渐停下,燕北云一撩车帘,钻进车内坐到净尘身边。
如燕北云所料,净尘在牢里似乎是被狱卒收拾过一顿,嘴边一点裂开的血痕。他“唔”了一声,翻身跪起在净尘面前,从怀里摸出伤药,挑起他的下巴:“别动。”
他用牙尖拔了药塞,指法熟练地挖出一块膏药。清凉的触感弥漫开来,带一点辛辣,很温柔。
空中沉浮的光落在燕北云的眼底,也很温柔。他移目对上净尘的视线,突然笑了起来。
“昨天进去时候被揍的是不是?”燕北云又挖一点药膏,抹在他颧骨的青痕上。“这个呢,是进牢房的惯例。只要你不是天王老子知府家的亲戚,进去都要先挨一顿打,吃个下马威。”
他半点不以为意,安慰道:“在江湖上走,挨点打是常事,也是好事。今天被打了,就知道哪些人不好招惹,离得远一点,以后便不会吃太大的亏。江湖人,就算一代宗师,也依旧人外有人;你不知道哪天就会栽在某个无名小卒身上,懂得避祸,是极重要的。”
离得近了,身上那一点幽幽的茉莉香气,又细细地浮现出来。
净尘仔细看着燕北云的脸庞。肌肤无暇,嘴角一点细小的绒毛,在与他被打伤的同样位置好像也有一道伤痕,又淡又浅,看不真切。
像一场来去无痕的春梦,一吻就会消失。
他问:“你曾入过狱?”
眼底似有怜惜。
燕北云并未细思话中深意,只以为净尘还是对被扔进牢房这件事有点生气。他收了药瓶翻回净尘身边坐下,伸手向后一推,靠上了车壁。
他轻快笑道:“坐牢有什么不好?”
他又收了手,在胸前比划:“四面墙一个屋顶,遮风挡雨,还定时给饭吃,算得上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在牢房里住着,说不定比大多人家里还舒坦,冬天的时候那可叫一个人满为患,寻常的打架斗殴还进不去,要伤人杀人才行。”
见净尘的视线飘来,燕北云又赶紧撇清道:“哎,我入狱可不是因为杀人,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跟着别人混饭吃,屁都不懂。倒是当时在襄城,城里有个地痞癞子叫王贵,有事没事进牢一趟,连牢头都对他恭敬,叫一声老大哥。他有一回嫌来回进出烦了,干脆就当街故意杀个人常住在牢里,你也知道这么多年圣上从不理政,上头不批杀头文书,他就算犯了死罪,也顶多在牢里住一辈子,白得一张长期饭票。”
身后没了支撑,燕北云靠在车壁上的姿态便越发随意。双腿伸直,占去小半车厢,长发高束在脑后,散在肩上、落上胸口。他说起往事,语气里干干净净,不带恨、不带怨,好像那些困苦难捱的不公岁月,是如此平常而不值提起。
突然一点香甜,在鼻尖下蔓延开来。
燕北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串糖葫芦,在净尘眼前微晃:“别生气了。喏,请你吃糖葫芦,早上新鲜刚出炉的,要不要?”
裹着糯白米纸的红山楂鲜艳可人,厚厚的糖浆色泽焦黄。净尘静静地看着燕北云执着竹签的手指,摇了摇头。
燕北云吹了声气,似乎有点失望。他胳膊一转将那红艳艳的糖葫芦转回自己面前,张口去咬,咯嘣一声脆响将糖浆带果,咬下半个山楂来。
一点晶莹的糖屑留在唇边,比阳光还要动人心弦。
山楂有籽,燕北云吃到籽,就吐在手心里。糖葫芦很快吃完,手心里的山楂籽也积起一把,燕北云掀开车帘,将它们都洒了出去。
落地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高唱:“卖糖葫芦喽——新鲜的冰糖葫芦——”
燕北云抬头,与车边那吆喝的小贩四目相对,突然笑起来。
“喂。”燕北云趴在车窗上,荡着一只手喊他。“你家糖葫芦可不好吃。我本来想哄我家小孩儿开心,结果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许是燕北云模样出挑,早上买的糖葫芦,到现在小贩还记得他。得顾主责怪,他半点不慌,立住扎满竹签的草靶打上一礼,嘻嘻笑道:“公子金贵之躯,家里孩儿的吃穿用度自然也非比常人,什么都是一等一得好。小人这糖葫芦乃是俗世小物,哪能得小公子青睐?公子愿意看上一眼,还赏脸买了一根,已经是小人极大的福气啦。”
燕北云于是扶住车栏,哈哈笑起。他又从身上摸出几个铜板,向小贩抛去:“你这人说话倒是好听。我家小孩不喜欢,我倒觉得味道不错,你再卖一根给我,要最左边一串五个的那根。”
“好嘞!”小贩接了铜板,麻利地将签子从草垛上拔出,递到车厢面前。“葫芦福禄,公子大富大贵,前程无忧!”
燕北云笑一笑,放下车帘。吃完的竹签顶朝下插在车板与车板之间的缝隙里,他又靠回去,在新买的糖葫芦上再咬一口。
净尘看他,问:“他最后怎么样了?”
这个“他”,是刚才提起的地癞王贵。
“最后啊。”燕北云不以为意地回忆。“最后知府三年任满调离,新来的那位和他不熟。为了节省牢狱开支中饱私囊,新知府重判他一个过失伤人,将他打一顿板子,从牢里赶了出去。”
杀人,很多时候也无需偿命。
“好了。”燕北云起身,按过净尘的肩膀。“消失这么久,衙门也该发现了。我们一道去看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