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咒》省影

2、逢人似识（1）

　　二零一九年，五月，南洲。

　　清晨八点，温度还不算很高，街边的早餐摊已经排起了长队，公交车站等待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或三三两两说着话，或独自玩着手机。
　　车子行经而过，简安坐在副驾上，昏昏欲睡。
　　赵同欢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扫了一眼副驾上的人，恨铁不成钢：“你看看路边，大家都已经起床打工啦！就您还没醒呢！我说昨晚上山去寺里住，今天还能看个日出，你又嫌不方便！今天早上去你又嫌起得早！”
　　简安眼也不睁：“不就是摔了一跤、被偷了钱、设计方案被甲方打回来了嘛，至于这么兴师动众，还得去烧香拜佛嘛？”
　　“嚯，敢情我只叫了你一个人陪我去，就成兴师动众了？我都这么倒霉了，你能不能明白我的痛苦？有没有一点点感情了？”
　　“当然有，除了我对你感情深，还有谁会一大早陪你封建迷信啊？”
　　赵同欢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跟简安从幼儿园开始就认识，又一同从云江考到南洲的大学，说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一点也不夸张，她知道这个发小从来不信任何宗教，不拜任何神仙。这次去祈恩寺拜佛，纯属自己头脑发热。
　　没办法，最近实在太不顺了，病急乱投医，好歹能起个心理作用呢？
　　简安其实对赵同欢这通封建迷信很是无语，但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好说歹说，简安才答应第二天早上陪她过去。
　　“诶，你也顺便拜拜，你导师不是点你做助教了么，顺利的话对你之后毕业留校任教不是锦上添花嘛。”
　　简安白了她一眼：“你封建迷信也专业一点好不好，既然要拜佛，总得有诚心才有用吧。我顺便拜拜，人家佛祖能理我么？”
　　赵同欢想了想，点点头：“也是。”

　　到达祈恩寺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早上还晴朗的天气，现在却阴了下来，竟有些要下雨的意思。
　　简安依然未起拜佛的心思，只让赵同欢进殿参拜，自己则随处转了起来。
　　简安虽然不信神佛，但不得不说，这寺里环境却甚合她心意，古色古香，静谧安详。槐花盛开，风中弥漫着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
　　她微微仰头，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见寺院后方处好像有一株巨大的槐树。
　　简安极爱槐花，一时好奇，朝后院走去。
　　只见这古槐有八.九层楼那么高，树干粗壮，大约要七八个人才能抱住。枝叶茂密，顶如华盖。但奇怪的是，明明现在正是槐花花期，这古槐竟无一朵白花。

　　简安正奇怪，一僧人上前，朝她行了个佛礼：“施主，这边是后院，一般是不让香客参观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抱歉。”
　　跟着僧人往大殿方向走去，简安想起那株古槐，不禁问道：“小师父，那株古槐不开花吗？”
　　“是，据说从这寺庙建成起，从没有人见过古槐开花。”
　　“为什么？”
　　“贫僧也不知。”

　　走到中庭，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简安一手遮于头顶，正欲寻赵同欢，忽然听见大殿后廊处有人唤她：“安安！”
　　寺中人都低声细语的，赵同欢那一声实在是有点平地起惊雷的意思，周围的香客和僧人都朝她望了过去，简安想找不到她都难。
　　她向僧人指了指赵同欢，僧人会意，便道：“那贫僧便不打扰了，下雨了，施主若中午不便下山，本寺也有斋堂供香客用斋的。”说着指了指斋堂的方向。
　　简安感激地笑笑，双手合十：“谢谢小师父。”
　　说完，她转身朝廊下快步走去，没走几步，身后却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

　　简安回眸，视线先落在了抓住她的手臂上。那人腕间，竖着一线半厘左右的红色印记。她循着手臂往上望去，拉住她的是个年轻男子，身形挺拔而修长，有着清隽的五官和棱角分明的轮廓，眼眸黑沉，怔怔地看着她，眼里带着丝不可置信的惊喜。
　　简安眉尖微挑，带着丝疑惑：“请问，有什么事吗？”
　　眼前的人似是回过了神，想说些什么，又面露难色。
　　毛毛细雨落在身上，粘丝丝的。她有些不耐：“有什么话能不能到屋下说？”
　　男子放开了她的手，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后廊，赵同欢迎了上来，打量了一下男子，见他容貌俊朗，又带有一丝懊恼，只当他是见简安漂亮，想搭讪又不得其法。
　　赵同欢本就是颜控，又觉得他没有恶意，便冲他礼貌地笑了笑。
　　男子回以微笑，又向简安看去。
　　简安可就没那么好糊弄了。尽管她也喜欢容貌好的人，但这人雨中截住她，又不说话，莫名其妙害她淋了好一会儿雨。虽然雨不大，可她极不喜欢这湿湿粘粘的感觉。念及此处，简安面色更冷，也不看他。
　　男子终于开口道了歉：“刚刚不好意思，是我有些唐突了。只怕你走了，忘了还在下雨……”他又似是想起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周其年。”

　　不知怎的，简安听得他名字，耳里最深处似是一阵轰鸣，心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复苏，带着丝怨意。
　　赵同欢向来说她有些薄情，好似没有什么事值得她执着，也没有什么事值得她神伤。这陡然而生的情绪极为陌生，却又奇怪地感到熟悉。
　　她没来得及想清楚，讽刺的话已经出口：“噢？那你怎么这么怕我走了？难不成觉得我还偷你东西了？”
　　周其年只是苦笑：“大概是，一见钟情，怕错过了。”
　　她一时错愕，身旁的赵同欢却是兴奋起来，轻轻用肩撞撞她：“噢～你偷他心了。”
　　简安没好气，瞪了周其年一眼，“花言巧语。”
　　周其年没再辩解：“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现在下山也不方便。再说，初雨容易落寒。要不，我先带你们去斋堂吧，这儿虽然只有素食，但味道还不错。也能喝口热茶，去去寒。”
　　话说完，他微笑着看向赵同欢。像是知道只对简安说是没用的，倒不如从她朋友那儿着手。
　　果然，赵同欢没等简安开口，便抢答道：“行啊！”
　　她觉得，周其年一开始虽然确有些唐突，但现在看去，身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内敛，并不太像随意沾花惹草的人。又觉得简安性子疏淡，除了亲人和朋友，其他人几乎很难牵起她的情绪。这周其年竟然上来就惹得她冷嘲热讽，也是稀奇。
　　赵同欢答完，又转头对简安卖惨：“我现在真的很饿，先垫垫肚子再说？”
　　简安无法，只得默许。
　　周其年忙去找了一位僧人借伞。
　　赵同欢悄悄对简安道：“我看这人除了刚开始有点莽撞之外，倒并没有什么不怀好意的感觉。而且，长得也好看，你就别老为难他了。”
　　简安只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等周其年把伞递过来后，她与赵同欢共撑一把，跟在他身后往斋堂走去。
　　简安走在赵同欢左边，一路上，风向刚好从她这边吹过来，雨丝斜飘，从伞下钻进来。
　　她不禁缩了缩身子。
　　走在前面的人放慢了步伐，落在她左边，刚好替她挡住了雨丝。
　　简安一怔，抬头看了周其年一眼。他好像马上察觉到，笑着回看她。
　　赵同欢说得没错，其实周其年并不会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但一句“谢谢”梗在喉中，还是没说出口。
　　赵同欢也发现了周其年的动作，心里不禁暗暗赞赏周其年细心，倒更愿意帮帮他，便开口打破沉默：“你叫周其……年是么？我是赵同欢，她叫简安，简单的简，平安的安。”
　　周其年注意到赵同欢有详有略的介绍，不禁笑了笑，略带感激地点点头：“嗯，我记住了。”又问道：“你们第一次来么？”
　　赵同欢点头：“对，安安她……呃，无神论，这次是陪我过来的。”
　　说到“无神论”时，大概因为忌惮现在还身处“佛祖的地盘”，说得特别小声。
　　周其年道：“其实这里环境很不错，就算不为其他，单纯过来参观走走也不错的。”
　　大概很是赞同这点，简安突然开口：“这里槐花开得很好。”
　　她突然开了金口，另外两人都有丝意外。周其年先反应过来，试探地问道：“你很喜欢槐花？”
　　简安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想继续和他聊下去的意思。
　　但周其年却似乎很满足，眉眼间全是笑意。
　　赵同欢看在眼里，只觉这两人真是有趣。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到了斋堂。周其年领着她们到里边的条桌处坐下，落座后便有僧人送来饭菜。
　　一碟手撕豆角，一碟蒜蓉生菜，一碗白菜豆腐汤。
　　简安各尝了一口，觉得味道确实不错，冲赵同欢肯定地点了点头。
　　赵同欢乐了，对周其年说：“她从小就挑食，她都觉得好吃那就真的好吃了。”
　　简安瞥了她一眼，夹起一筷豆角：“刚刚谁说真的很饿？我看，说话还挺有力气的。”
　　赵同欢耸耸肩，赶紧拿起了筷子。扒拉了两口，又问道：“你对这里挺熟的，经常来吗？”
　　周其年将手撕豆角往简安跟前推了推，对赵同欢点头道：“我母亲信佛，每年我生日的时候，都会带我过来住两天。”
　　简安一怔，心下莫名的情绪又飞快地生长起来。
　　赵同欢注意到他的动作，心里想着这人确实有心，这么快就注意到简安喜欢吃哪道菜了。只顾着赞叹，也没细想他的话，只点了点头。
　　却听简安又开了口：“那今天是你的生日？”
　　周其年点头。
　　赵同欢赶紧举起茶杯，笑道：“那以茶代酒，祝你生日快乐。”
　　简安顿了一下，也举起了茶杯，淡淡地看向他：“生日快乐。”
　　周其年举起茶杯：“谢谢你们。”
　　说着，他看向简安，眉眼间全是笑意：“今天是我最快乐的一次生日，真的。”
　　说罢，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简安垂了眸，安静地喝完了杯中茶水。
　　入口甘甜，回味时却微微带涩。

　　***

　　眼前全是迷雾，什么也看不清，简安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能茫然地往前走着。
　　慢慢地，前方好像有了一丝光亮，光下似乎有个身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她往那边一步步走去，蒙蒙白雾中，前方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圆坛，圆坛中间立着一根玉白色的十字柱，上边好像绑着一个女子，身着胭脂色的袍子。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发丝落下，遮住了她的脸。
　　四周白雾弥漫，简安想要再看清楚一些，但她与那红衣女子之间始终有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像隔着几层纱。但不知为何，她明明看不清楚，却能感觉到那女子心中的悲凉与无望。
　　这份无望竟让她感同身受，简安不觉半跪下来。她捂住胸口，难受地低下头，眼泪竟落了下来。

　　胸口分外难受，简安从梦中惊醒，好半晌才平复下来。脸上湿湿粘粘的，伸手一抹，竟然全是泪。
　　她起身洗了把脸，清醒了不少，却还是有些恍然。
　　梦中的情绪来得分外真实又分外强烈，可她甚至根本没看清那女子是谁。
　　莫名地，简安想起白天在祈恩寺中，因周其年而生的那股莫名强烈的情绪。
　　似是留恋，又似是……怨艾。
　　她摇了摇头，只觉自己想太多。渐渐平息下来，再次入睡，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