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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烟波蒙蒙(1) ...

  •   下午四点钟,考试结束的铃声准时响起。

      大家纷纷起身,一时之间,纸张的声音、笔身碰撞的声音、桌椅挪动的声音,还有同学们互相讨论的声音同时响起,教室里一片嘈杂。

      祈遇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刚一走近周其年,就一脸郁闷地嘟囔:“这国外美术史也太难了!我是真讨厌理论课考试啊!”
      周其年一笑置之,安慰道:“大三就没有理论课了,你已经熬过最后一门了。”
      祈遇心思简单,一听这话,立马从愁眉苦脸变得喜笑颜开。

      两人走出教室,周其年忽然想起,半个月前,几人提到祈遇叔公的事情,便问道:“对了,你叔公的照片还没发过来吗?”

      祈遇想到自己那不靠谱的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祈遇父亲是做地质勘察的,经常出差,一出差就二十多天,不出差的时候也老待在研究室里。从小到大,都是他母亲一边经营着一家花店,一边照顾他。
      好在祈遇本身也乖巧讨喜,上学后除了需要母亲去参加家长会之外,基本上没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

      祈遇小时候对父亲颇有些不满,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陪着,就他爸成天见不着人。他甚至童言无忌地向母亲抱怨过:“妈,我爸一天天的老不在家,你怎么都不跟他离婚的?”
      可祈遇母亲却对自己的丈夫很是维护,她一边清理凋谢了的花朵,一边道:“你爸做的事情多浪漫啊。你看,每一朵花凋零以后,都会渐渐化作泥土,而每一堆泥土可能又会供养出一朵鲜花。你爸研究泥土,我饲养鲜花,不是天生一对吗?”
      祈遇那时懵懂,觉得母亲说的还挺有道理的,自己的父母可真是般配。

      长大了才知道,地质勘察跟养花其实压根儿八竿子打不着。
      不过也渐渐能理解父亲。一个人,其实有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还挺不容易的。
      但,依然是一位值得吐槽的父亲。

      祈遇耸肩:“我爷爷不会操作智能手机,我爸呢,又出差了……估计这几天能回来吧,我今晚再问问。”

      周其年点点头。
      其实就算照片发过来了,人也并不是那么好找的。
      祈遇说老人家每次寄的照片都特意选择看不出地点的背景,明显就是不愿让人找到。尽管周家有些人脉关系,也并不至于到能把南洲市翻个底朝天的地步。如果祈遇的叔公并不常在人前露面的话,周家也不见得能找到。

      ***

      这几天,简安既忙着论文的最后检查,又要完成期末书法作品,几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好不容易赶在去祈恩寺的前一天完工了。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赵同欢开门进来,手里提着两袋外卖,一边换鞋一边道:“总算可以给自己放假了!早知道我也读研了!还能晚几年受甲方爸爸的折磨!”
      简安接过外卖,听到这话,揶揄道:“说起来,毕业前可没想到,以我们赵总的脾气,竟然能这么委曲求全。”
      赵同欢冷哼:“毕竟遭受了社会的毒打啊。”

      “对了,”被好友揶揄,她当然也不能单单吃亏,“你对周其年……现在什么情况啊?”
      简安拿筷子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她若无其事地道:“什么什么情况?”
      “少装傻充愣的,我记得,以前不知道是谁,对周其年那可是,能怎么赶就怎么赶,话怎么伤人怎么说。怎么现在倒是,主动送上门去了?看来你发病那晚,他真的让某人,‘心动了’?”
      简安没好气地瞪了赵同欢一眼,又没事人似的夹了一筷子菜,“既然赶不走,那何必继续为难他呢,看着怪委屈的。”

      那时,一个清隽少年,才貌俱佳,眉眼里却总藏着落寞和苦涩。
      后来,她发病以后,那人忽然多了些强横与无赖,蛮不讲理地赖在她身边,从她父母手中接过她的命格之谜。
      即使心里无故的怨艾与薄恨始终萦绕着,让她本能地胆怯与抗拒。可她还是忍不住希望,他黑眸底下的那份苦涩,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明明是两个人的故事,不该只有一人孤注一掷,去寻那一线生机。

      赵同欢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从一开始,你心里不知所起的,不止那份怨恨罢。”

      不知所起的,还有眷恋与情思。
      只有爱恨皆刻骨,才矛盾至极。既想逃离,又忍不住靠近。

      简安扒了一口饭,慢慢嚼着,没有回答。
      过了很久,她起身道:“该出发了。”

      ***

      到祈恩寺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了。两人由僧人领着到了居士林,在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后,赵同欢便给祈遇发消息。

      ——我们到了,你们在哪儿呢?

      祈遇很快便回了过来。
      ——山腰东面。你们顺着石阶下来,有条岔路过来。
      还附了个定位。

      简安和赵同欢出了寺门,顺着石阶一路往下,下了四个一百零一阶。
      站到石阶起点,四下一望,才发现还有往右而去的小径。小径之上杂草丛生,一看便知少有人至。
      也许再过几年,这小径便彻底消失了。
      小径正中立了一石碑,上面写着“山林危险,请勿乱行”八个大字。

      二人绕过石碑,沿着小径而去。
      到了东边,却见除了周其年、祈遇,还有一个女生。三人架着画板,画纸上或多或少勾勒了些山石轮廓,还未来得及细画。
      这个女生简安有些印象,叫倪芸,性子大大咧咧的,很是活泼可爱的模样。

      先看见简安的是倪芸,她惊喜道:“简安老师?你怎么在呀?老曾说你不来呢。”
      简安指了指赵同欢,道:“陪朋友到祈恩寺祈福呢,你可别告诉曾老师,省得他逮着我给我安排工作。”
      倪芸闻言忙点头。她心里很喜欢简安,觉得简安漂亮有才华,虽然人有些清冷,但并不恃才傲物。

      说话间周其年和祈遇走了过来,两人假装惊讶,与简安和赵同欢打招呼。
      赵同欢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们几个怎么在一起?”
      倪芸见过赵同欢来学校接简安,也听说过祈遇在赵同欢公司实习过,并不奇怪他们认识,接话道:“他俩先往这儿走的,我脑子里没什么想法,就跟过来了。”
      说完,倪芸不好意思地拽了拽自己的马尾辫。

      简安失笑,顿了顿,又道:“你们不用管我们,继续,继续。”
      说罢,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祈遇看了眼周其年,心道,人过来了,结果话都说不上两句就走了,某人心里不得怄死?

      其实他给赵同欢发消息的时候还没发现倪芸也过了来。

      南禹山山腰以下是铺了许多柏油路的,或宽或窄,车行或是散步,任人闲逛。
      但山腰往上,便只有一条通往祈恩寺的石阶。每隔几十阶便会设下警告的木牌或石碑,示意危险。

      周其年本来是准备借着这次写生,偷偷四处转转,看看会否有什么发现。

      没想到倪芸跟了过来,两人只好装模作样地架上了画板。

      见简安要走,祈遇忙喊道:“两位美女姐姐!”他又看了一眼倪芸,一本正经地道,“都不在学校了,我们就不用叫老师了吧……”
      倪芸不明所以,但心里也觉得叫姐姐比老师显得亲近,忙点了点头。
      祈遇继续道:“两位姐姐,我们光画石头有什么意思呀,两位姐姐帮个忙,做个模特呗。”

      倪芸头点得更凶了。
      学艺术的,谁不爱美人啊。
      美人一站在那儿,无趣的山石树林,瞬间都成了意境。

      简安无语,半晌,望了一眼周其年。
      周其年朝她懒懒地笑:“不介意的话,就帮个忙吧,姐姐?”

      明明都是叫“姐姐”,偏他这声,像一只慵懒的猫。拿爪子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抓挠着,挠在简安的心上。

      简安忍不住垂了眸,又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
      那人神色正经,眼角处却偷偷藏了丝笑意。

      简安轻咳了一声,挑了挑眉,淡淡道:“那可要画得我满意啊,弟弟。”她转过头,又朝倪芸她们笑了笑:“好好画。”
      说罢,转身朝一处山石走去。

      周其年失笑,这态度差别……可真大。

      ***

      这处与其他地方不同,树木较少,山石居多,山腰之下一尺左右有一片湖,如果用航拍器从上往下拍摄,会发现这湖的形状像一个又大又弯的月亮。
      几人所在的位置恰在这轮弯月内测的中心处,只看得见这湖极大,两端看不见头。

      简安一袭白色长裙,手里拈着一从黄色野花,坐在湖边山石之上,裙摆铺散一地。赵同欢一身青葱色,犯懒地倚着简安,闭上眼睛假寐。

      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美人坐于其中,遗世绝俗,黛山绿水也甘愿沦于配角。

      倪芸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心中不由生出些许羡慕来。
      果然,美人随便往那一坐,山水一衬,就是一幅仙女图。
      她赶紧重新拿出一张画纸,拿起铅笔准备起素描稿。下笔之前,随便往周其年和祈遇那边瞥了一眼。

      这一瞥,倪芸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只见周其年手执石獾笔,跳过了起稿,直接在宣纸上开始勾线,每一笔,或虚或实,毫无犹豫。

      “大神就是胸有成竹啊,不像我们,还得起个稿。”
      祈遇削着铅笔,看了眼周其年,撇了撇嘴角,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那可不是胸有成竹,都不知道画过多少遍了……”

      周其年丝毫没有理会倪芸的一惊一乍,也完全没有听到祈遇的嘀嘀咕咕。他下笔极快,不消片刻,便已基本完成了勾线。
      说来也怪,曾经梦里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可自从见过她后,她的眉眼却熟悉得仿佛烙在了骨血里。

      简安垂着眸,余光里,那人时不时抬头细细看她。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跳有一点点快了起来,她小心地藏着眼里的情愫,面上始终不露声色。

      接下来便是染色。周其年熟练地拿出颜料调色,准备先染衣裙。
      他拿起白云笔,正准备蘸上白色颜料时,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以后莫要着白色了。”
      ——“你上次着红色,很好看。”

      周其年一怔,手腕一偏,笔尖点上了曙红色……

      ***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完全落到西边,大槐山东面的山腰处已经没有一缕阳光,连湖水都暗幽幽的。

      倪芸画画改改,好不容易完成了素描稿。她偏头一看,祈遇正在拷贝正稿,已差不多完成了。而周其年……
      周其年上色都已经完成一小半了。
      这就是天才与普通人的区别么……倪芸感慨万千,又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觉得有些不对……
      简安不是穿的白裙么,怎么周其年的画上……

      “诶?你画的怎么是红裙子?”

      周其年正在罩染眼眸之处,忽听倪芸出声,手不禁一抖,收笔过快,余了一小滴积水在眼眸之处,顺着纸张慢慢往下沁染,竟似画中人眸底挂了一滴泪。
      “哎呀!”倪芸双手捂住嘴巴,慌乱地道:“遭了……”

      赵同欢坐不住,早就不安分地左动右动,忽然听倪芸惊呼,便好奇地站起身走过去:“怎么了?”
      简安也起了身。

      那滴积水已经沁染进纸张,只得后续再想办法补救。可周其年看着那“含泪”的眼眸,竟恍惚起来。
      他没有管一旁有些歉意的倪芸,只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们重新来过……重新来过……”
      说着,他伸手,准备从画板上取下画纸……

      倪芸瞪大眼睛站在一旁。她有些惶恐,虽然出了丝小差错,但面积极小,后续通过再上色补救并不成问题,可是周其年的样子实在奇怪。
      难道天才有完美主义?一点点差错就要完全推翻重来?
      那她是不是犯大错了啊……

      祈遇也觉得周其年有些不对,扔下画笔走过来:“周其年?”
      简安见几人都围到了周其年身边,心下奇怪,便朝周其年走了两步。可刚刚坐得太久,双腿酸麻。

      她只好停下来,喊了一声:“周其年?”
      周其年浑身一震,回过神来,见简安站在山石旁,看着他,神色关切。
      他手一松,可画纸已经从画板上取了下来。恰一阵山风吹过,那幅画悠悠的随风扬起,要往湖边而去……

      简安抬头,一眼之间,画上的她身着红裙,眉目低垂,一只眼睛下面好像挂着一滴泪……
      只是眨眼之间,那幅画已从她头顶飘过。

      简安未来得及细想,伸手欲抓。
      可她忘了自己双腿还未恢复知觉,骤然抬腿,身体失去了平衡,落入湖中……

      倪芸见状惊呼,未及反应,身侧突然一道人影掠过。
      向着简安落湖之处,一跃而下。

      画纸无情,从葱葱指尖擦过,无情地越飞越高,不顾人间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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